绿柳坊楼边上的小巷子口, 停了一辆马车。

    拉车的马儿名叫踏云，它全身都是黑色的，四只蹄子上有点点白色, 神勇矫健, 器宇轩昂。

    这样的骏马，在别家都是被精心养起来当宝贝的，在这贵人这里, 却只能拉马车。

    若是有实货的人看到了，说不定还要大骂一声败家子，然后为骏马哭天喊地叫屈。

    这辆马车, 正是俞轲为姜曦准备的车子。

    路过的行人欣羡且畏惧地看着马车，从边上跑过。

    车帘被撩开, 一个抱着棉衣的小孩从车上跳了下来，指着巷子说道“公子, 就在里面。”

    绿柳坊在京城的位置有些特别, 它在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处，更偏内城一些。流民要躲到绿柳巷里其实不难, 反倒这是这小孩, 一路从绿柳坊偷偷摸摸找到太学边上更难一些。

    姜曦的警惕心一直都没有放下。

    他问道“既然里面的都是你同村的家人、族人, 那你应当有办法, 让他们不要吵闹、不要骚乱，安安静静地等人来接他们吧”

    小孩渴望地看着康佳手里的东西，忙道“公子他们都是老实人, 只要有食物和热水就行，我有办法让他们一直安安静静的。”

    “既然如此，”姜曦看向康佳，小声说“康佳, 你带着东西和他一起进去，那些人安静下来后，你先去看看这孩子的父亲和妹妹。”

    “是。”

    他下车后，姜曦又递了一块厚毯子给他，说道“这个你拿着，到时候给他妹妹盖着，别叫她冻伤了。”

    小孩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他跪在地上，对着马车利索地磕了几个头，这才带着康佳窜进了巷子里。

    康佳进去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出来。

    姜曦其实心里有些担心，总是忍不住想去撩开车帘，看看巷子里的情况。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他转过头，抿了抿唇，和俞轲放在他身边的那人说话“俞轲什么时候能来”

    那人低垂着头道“属下来之前就让人去通知了，这一路上又留下了记号，公子应该很快能过来了。”

    “哦，好哦，”姜曦又和他攀谈，“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属下甲一，听候小公子吩咐。”

    哦，叫甲一。

    等等

    叫什么

    姜曦神色有些尴尬，他又小声追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属下甲一。”顿了顿，那人又解释道“这是大公子取的名字，属下之下，还有甲二甲三之类，甲等之外，还有乙丙丁三等，那些人皆以代号代替名字。”

    啊，我知道

    其实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

    要不是因为我，你们能有更好的名字。

    姜曦为以前的中二感到羞耻。

    遥远的回忆像是散落的星子，闪闪发亮起来，曾经的画面又出现在了脑海里。

    那个时候，他和俞轲认识已经有一年了，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小伙伴，两个人形影不离，连晚上睡觉都是睡在一块儿的。

    世家大族总要培养许多奴仆，俞轲作为嫡长子，他的权力更大。为了给俞轲组建自己的人手，俞大人甚至每天让人送一大批比俞轲还小一两岁的孩子，让儿子亲自挑选，直至他挑到满意的人选为止。

    当时的他，对古代的大家族印象，有好些都来源于电视剧和小说。俞轲带他去一起挑人时，他便好奇地问“俞轲，你们这里有暗卫吗”

    他还把各种电视剧里的被幻想神话的暗卫杂糅说了一遍，还告诉他暗卫分好几个等级，最厉害的那个基本上是叫甲一之类的。

    后来他才知道，世家早先是有自己的部曲的。部曲，即古代豪门大族的私人军队。

    部曲一般设营五部，校尉一人；部有曲，曲有军候一人。他们各有分类，并没有什么暗卫。1

    魏晋之后，随着皇权的加强，世家权力的削弱，私人部曲也逐渐不被允许存在，世家们只能养些侍卫，做基本的防卫。

    俞轲觉得他说地好玩，还真组织了一些人手，训练出了不常出现于人前，只在暗中办事的暗卫。

    但是，小公子是真的没有想到，俞轲会给暗卫取那样的名字，还把最好的甲一派到了他的身边。

    害。

    我就那么随口一句话，他就记住了。

    想想还有点甜蜜。

    姜曦想忍住笑，唇又不自觉地弯起，怎么都压不下来。

    俞轲怎么这么好啊。

    马车里静了好一会儿，甲一耳朵忽然一动，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有马蹄声，还有整齐的脚步声”

    “小公子，有一队人马朝这里来了”

    啊

    谁会来这里

    姜曦忙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不远处，瓦舍屋顶，白雪皑皑，街道两旁，人影稀少。长街尽头，有个身穿飞鱼服的男人，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人朝这里跑来。

    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来了”姜曦有些着急。

    甲一道“怕是接到了消息，来清理流民的。”

    小公子想起安树曾经说过，若是流民逃窜至内城被锦衣卫发现了，是要被当场格杀的。

    他往巷子深处看了一眼，皱眉道“康佳还没有出来”

    让人进去通知是来不及了，流民不信任他，没有组织纪律，在惊慌之下只会四下乱窜。他们不熟悉京城的地形，这般跑出去，只是给锦衣卫送菜。

    那么多人呢。

    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让他们死在他的面前，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姜曦蜷了蜷手指，鼓起勇气，勇敢地下了马车，站在巷子门口。

    他想我做的一切，可能只是白费功夫。

    但我至少要努力一次。

    小公子的身材修长且瘦弱，比起甲一和赶马车的车夫，身形尚且小了两号。

    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心软的人，挡在小巷子口的时候，就像是保护神一样高大。

    甲一平淡而普通的脸上，露出了动容的神情。

    下一刻，他跟着下了马车，站在姜曦身后，紧紧地护卫着他。

    锦衣卫很快就飞奔到了幻乐楼。

    姜曦也看清楚了领头的那人，那是锦衣卫北镇抚。

    老熟人了。

    北镇抚和他曾经有过交集，看在秦申安的面子上，这人遇到他，一向恭敬。

    但今日，北镇抚看到他，仍旧坐在高头大马上，只是冲他拱了拱手，便高高在上道“小公子，在下前来执行任务，麻烦你往边上让一让吧。”

    姜曦无比清晰的认识到。

    秦申安失势了，原本在他面前点头哈笑的北镇抚也翻脸不认人了。

    这下可麻烦了。

    他蜷着手指，站立不动，勇敢地对上了北镇抚的视线“大人是要去这巷子里吗”

    俞轲快来

    俞轲快点来啊

    拜托拜托了

    北镇抚敷衍地应道“正是。”

    姜曦仰头看着他“那里面都是我的人，不知他们犯了何错，竟然惊动了锦衣卫。”

    北镇抚听到他的话，脸色便立即不好了。他阴阳怪气道“小公子，来之前，咱们可都查清楚了，里面那些都是暴民。陛下有令，但凡暴民进入内城，格杀勿论小公子，您还是别阻拦弟兄们办公务了。”

    说罢，他沉下脸，猛地拔出绣春刀，大声吼道“里面的人听着，识相地自己滚出来，老子说不定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但若是等弟兄们自己进来了，我保证，你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

    锋利的长刀冰冷且血腥。

    姜曦站得远，但还是能感觉到这把刀上让人恐惧战栗的气息。

    他想，这把刀肯定杀过很多人。

    呜呜呜。

    好可怕

    俞轲怎么还不来。

    我一个人好害怕啊。

    巷子里传来了一阵骚乱声，随后是康佳的呵斥声，没过一会儿，里面便又安静了。

    幸好有康佳。

    康佳还能压制他们，不然不知道那群人，会不会冲动地跑出来。

    姜曦怕的嗓子都是干的。

    那把绣春刀，仿佛是威慑，也仿佛是警告，随时都会招呼在他身上。

    我身后有那么多人。

    我要坚强。

    一定能等到俞轲的。

    他眼睫乱颤，但还是咽了咽口水，勇敢而大声地和北镇抚对峙“他们不是暴民，他们现在是我的奴仆，我买下他们了”

    北镇抚嗤笑一声“小公子，在这京城里，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秦四公子已经废了，护不了您了，我劝您啊，悠着点，别为了几个暴民，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姜曦的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疯狂乱跳的心，慢慢地变得有规律起来，脑海中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长睫一掀，他露出了那双秾丽多情的眼睛，眼神无比坚定“他们就是我刚买下的仆人，一人一个包子卖给我的，我如今让他们在这里歇息，不过是在等家里的忠仆来接他们。”

    “镇抚大人，他们已经不是你的任务了。”

    北镇抚面色狰狞“姜曦，你不要坏我好事”

    姜曦攥着自己的披风，大声道“还请镇抚大人，不要伤及无辜”

    北镇抚的脸色突然平静了下来“你说他们是你的人，那证据呢既然卖了身，卖身契总能给在下看一眼吧。”

    姜曦抿着唇道“刚刚才谈妥，还未来得及签身契，稍后我便会让人把手续办妥。”

    北镇抚狞笑道“既然还未签身契，那便还是暴民。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给我上”

    只听“刷刷”几声，跟着他来的锦衣卫都拔出了绣春刀，举着刀就往巷子里冲。

    银亮色的刀光照到了眼睛上，姜曦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仿佛隐形人般站在他身后的甲一，顺手拿过靠在墙上的长竹竿，一跃跳到姜曦面前，长竹竿往前一扫，便扫倒了大片的锦衣卫，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甲一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了，只要有他在，锦衣卫便丝毫无法靠近姜曦，更无法冲进巷子里。

    北镇抚心一狠，直接骑着马，举着长刀冲了过去。

    马在狂奔时的冲撞力和踩踏力，能直接把人踩死撞死，这可不是人能够承受的。甲一见状，脸色大变，甩开锦衣卫们就要带姜曦离开。

    可惜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拼了老命把他困在那里。

    姜曦知道自己该逃，可是他的腿是软的，完全没办法动弹

    屋顶上冒出了两个人，手中银刀齐发，瞬间射中了北镇抚的心脏。

    北镇抚双目圆睁，从马上滚了下去。

    又有一个人影猛地冲了过来，双手抱着姜曦就往边上躲开，马蹄擦过了那人的后背，他闷哼了一声，就带着姜曦从半空掉到地上。

    屋顶上的人了跳下来，制住了骏马后，又跳上屋顶躲了起来。

    姜曦晕乎乎坐起身，才发现抱着自己脱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瑾。

    谢瑾的披风半挂在身上，脸色惨白，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散落下了几缕。

    他似乎是受了伤，只能靠在姜曦的身上坐着，一双眼睛，却仍旧冰冷如寒星，死死地盯着那群锦衣卫“谁允许你们动手的郑耀一个被撸了职的蠢蛋，也能指使你们了吗都给我滚”

    那群锦衣卫见状，忙把绣春刀插回了刀鞘，狼狈地退开了。

    地上，只剩下北镇抚死不瞑目的尸体。

    姜曦好担心啊。

    他怀里的谢瑾，疼地嘴巴都泛白了，喉咙里甚至冒出了一点细微的呻吟。

    他是谢家的骄傲，京城的谢三爷，众人眼中的高岭之花。

    谢瑾一直很高傲，从来不肯让自己的一丝虚弱流露人前，如今却当中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可见他身上的伤有多重。

    姜曦哭了起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水色轻荡，破碎后瞬间沾湿了他乌黑的睫毛，变成一缕一缕的，眼尾的红色迅速晕开，如火烧云一般瑰丽动人。

    他抱着谢瑾哭“谢瑾，你要不要紧，我带你去看大夫。”

    “你别睡，千万别睡，呜呜呜我带你去治伤”

    谢瑾被他搂在怀里，久违的甜香味钻入了他的鼻孔。

    他几乎要喟叹出声。

    好想、好想他。

    想抱抱他。

    想亲亲他。

    想像以前那样，和他亲密无间。

    轻的几乎飘散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飘到了姜曦的耳朵里。

    谢瑾说“我不去医馆姜曦，你带我去我的新宅子，那里有大夫”

    “只能暂时拜托你，保护我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