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鋆眉头紧皱。

    杨宥临也微微侧目，看向仿佛一夜衰老的周严。

    周严执掌九龙廷尉一职时不过年方四十五，当时华发仍在，精神矍铄。然而就算工作繁重，也不至于这般老态龙钟。

    周严垂着头说道“皇上也看到了，老臣并非不想为国尽忠，只是老臣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这件事老臣尚未告知家人，待卸任之后，周家会紧闭门户，不再参与任何朝政大事，还请皇上准许。”

    刘鋆无奈又烦躁，捏了捏眉心，背着手来回踱步。

    “爱卿，你若卸任了，还有谁能担得起九龙廷尉的重责孤也不想强人所难，但爱卿能否再坚持一段时日，等孤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

    周严往旁边移了一步，看向杨宥临，“这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杨宥临怔然。

    刘鋆面露讶异，眼睛在他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杨宥临拱手说道“微臣经验尚浅，不足以担此重任。”

    但周严却道“你虽然年纪轻，做廷尉也不久，但你心性坚韧，有魄力，有胆色，这便足够了。”

    杨宥临眉目深沉，觉得周严这完全是在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刘鋆冷冷地看向他，“爱卿，你当真要举荐重光君”

    周严十分肯定地点头“是的，老臣不会看错人。放眼整个廷尉府，只有他能担当得起九龙廷尉的责任，请皇上相信老臣。”

    刘鋆看向杨宥临。

    杨宥临如芒刺在背，又似泰山压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刚才已经拒绝过一次，不想周严是真的要把担子交给自己，他一时间五味杂陈，思绪紊乱，颇为不解。

    刘鋆思索半晌，终究还是答应了周严的请求。

    “虽然孤答应你卸任，但重光君是否能成为九龙廷尉，孤心里没底。要不爱卿先指点他月余，看看效果如何”

    周严跪谢隆恩“谢陛下，老臣定当竭尽全力，助重光君一臂之力。”

    杨宥临这下正如火上的蚂蚱，跑不了了。

    离开皇宫，周严与他一同回到廷尉府。

    紧闭房间门窗后，周严从桌案下拿出一个匣子，递给他。

    “此乃我就任之后，每日写下的心得。另一本则是判死录，上面记载了所有被我判定为感染者、寄生者的人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这里还有几百两银子，是用来抚恤死者家人的，但因为许多人与家人失散，所以送不出去。望你继任后，能尽力寻找这些人，把银两交到他们的手上。”

    杨宥临接过钱袋，问“这是朝廷分拨的抚恤”

    周严摇头，苦笑道“先前国库空虚，连军饷都快拿不出来了，又哪里有钱抚恤他们”

    “那这些”

    “是我这些年私下里攒的。”周严说到这儿似乎有点报赧，故意瞪了他一眼，“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杨宥临非常惊讶，表情却是未变。

    “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可怜他们”

    周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因为我心中有愧。”

    “你来廷尉府的第一日我便告诉过你，这世上根本没有完全正确的验证方法，能区分正常人与感染者。我虽有一些经验，但说到底，凭借的也是肉眼与感觉。只要是肉眼所做的判断，那就有判断错误的可能。因而，我心中有愧。”

    杨宥临那日脸色苍白地从他办公处走出来，正是因为周严把廷尉府的秘密稍稍泄露了分毫，让他极为震惊。

    “我曾要你思索一道难题。当你明知一群人里有一人是穷凶极恶的杀手，若不把他除掉就可能危及所有人性命时，却无法判定哪个真的是他，会怎么办你说只要给你时间，逐个盘查，你一定能用公正、适当的办法找到杀手，然而廷尉府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彻查每个人。除了观察伤口、脸色还有骨骼变化等等蛛丝马迹，就只有”

    “宁可错杀一百，绝不能放过一个。”

    周严的话如同毒液喷洒在他的脸上。

    “所以，还是有人枉死。”杨宥临嗓音冰冷，眼睛却是湿热的。

    周严缓慢地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每当我看到这份判死录时，脑子里总会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你这个刽子手，杀死了多少人我虽然从未亲手杀过一人，却早已手染鲜血，造了无数杀孽。”

    杨宥临淡漠地看着他，心头却犹如被烈焰灼烧。

    “所以这就是每任九龙廷尉命不久矣的原因。”

    周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你有怜悯万物之心，却也能为了大局心冷如铁，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旁人总觉得九龙廷尉手握生杀大权，如何风光，如何嚣张，却不知道我常常夜不能寐，因为害怕有冤魂会来找我锁魂。但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这世间残酷总要有人去背负，现在我不行了，轮到你了。”

    “若我不答应呢”杨宥临问。

    周严嘴角微微上扬，“你不会的。你就是那种甘愿把众生命运背负在自己肩上的人，你注定无法洒脱，无法坐视不理。你心正而悲悯，不会滥杀无辜，却愿意为了大部分的将来狠下心来，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杨宥临并不喜欢他的这番夸赞。

    “像谁”

    “韩徵。”周严笑着摇了摇头，“说句冒犯的话，杨佩着实配不上你这么优秀的儿子。如果韩徵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倒是相得益彰。”

    杨宥临如同入定那般，一言不发。

    周严把九龙廷尉的官服脱下来交给了他，还有独属于九龙廷尉的官印。

    “从明日起，你就跟着我开始历练。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给你，但愿你能披肝沥胆，为东晟寻找到一道光。”

    杨宥临心中苦涩，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起这份期望。

    但他还有一个要求。

    “听说周家长辈之中有一女户，收养了不少子嗣在身边悉心教导，被十里八乡尊称为女先生。晚辈想要请教，这位女先生当年是怎样拥有女户的”

    周严愣了一愣，“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杨宥临提起旻儿，眼底眉梢瞬间柔和，“晚辈家中有一庶妹，幼年遭遇坎坷，家中父母不喜。为她今后计，我想帮她立一女户。”

    “女户”周严面色微沉，“难道她今后不嫁人了吗”

    对于周家这位长辈的作为，他作为当今家主其实并不苟同。

    “你要知道，此举惊世骇俗，是会造世人诟病的。无论如何女人还是应该嫁人生子，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劝你再仔细考虑考虑，这女户一旦立了，可就无法取消了。”

    更何况，东晟确立女户之人稀少，周家先辈当年也很是闹出一番风波才尘埃落定。

    杨宥临轻轻摇头，“无需再做考虑，旻儿也是这个意思。”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