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鯈

作品:《孰能不朽

    1150年暮春, 郫邑外,营垒林立, 将郫邑围得水泄不通。

    婴翻阅着最新的军情, 头疼。

    乱世出人杰,不是人杰的上位者在半道上就被淘汰了,饶是如此濁山侯也足称之为人杰中的佼佼者。

    原本预计一年内打到郫邑之下, 却惨遭现实粉碎, 最终能够在两年内打到郫邑还是因为抄了近道,直线翻越群山的缘故, 翻山的时候非战斗减员近一成, 但总归是绕过了沿途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不容易打到郫邑城下, 援兵粮草陆续到位, 然半载过去了, 郫邑就是攻不下来。

    打下来的土地上的氓庶们也分两派, 原本就是氓庶的对于王师兴趣缺缺,而被王师从奴隶解放为庶人的则一部分积极配合,一部分排斥。

    奴隶的反应是奴化教育的结果, 不管打到哪个国家都如此, 被驯化得不那么严重的奴隶在有能力后第一件事都是搞死曾经主人全家, 让人全家整整齐齐的一起上路。被驯化得严重的, 觉得没了主人自己就活不下去, 需要长期教化。

    奴隶的反应是正常的, 但庶人的反应就不那么正常了。

    对此跟在后面负责接管地盘的官吏们倒是查出了怎么回事。

    濁山侯在灭亡一个国家后会杀死该国大部分的贵族, 然后名正言顺的吃绝户,将贵族的土地与人口充公。按照常规,这些土地与人口会用来赏赐贵族与有功之臣, 濁山侯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但她只是将一部分赏赐给了贵族与有功之臣,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授给了该国的氓庶。

    这种做法自然令吃得少了的贵族与有功之臣感到不开心,但因为濁山国一直都在扩张,一直都有得分,且有功之臣分得始终是大头,不至于因为自己少吃了一口就掀案。至于旧贵族,它们本身就对以军功论优劣占好处的做法不高兴,如今也不过是再加一笔不高兴,债多了不愁。

    婴很佩服濁山侯,要知道辛筝能肆无忌惮的分地是因为辛国的旧贵族早死干净了。

    辛国贵族在辛筝继位后三位公卿争权夺利中,不站队的都被三方干掉,而站队的辛筝被驱逐时辛归乡当权,大肆诛杀异己,清了一波;后辛鹿干掉辛归乡,将辛归乡的党羽连根拔起,又清了一波;辛筝归国时,许多贵族心思蠢蠢欲动,辛鹿清掉了倒向辛筝的;辛筝归国后又清了一波辛鹿的党羽与没倒向自己的。

    这一家子亲人相杀似仇人,但在屠杀贵族收回权力与土地人口这方面倒是高度统一只要有借口就杀人,少杀一个都是亏。

    辛国贵族人再多也禁不住短短二十年里五轮屠杀,因而辛筝掌权时旧贵族普遍人工绝种。

    之后灭无数方国,每个方国的贵族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辛筝想怎么分地都行。

    濁山侯却不然,原本的既得利益者仍旧在,新得既得利益者正在兴起,脚踩这么多条船居然没翻船,换个人早就被国中势力给病逝了,她居然还活着,平衡水平着实宗师级的。

    事实证明这招很有效,对付辛筝时很有效,辛筝无法再通过分地给氓隶于短时间内收揽民心,没有民心,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很不方便。但濁山侯堵死了王师短期内获得民心的法子,再想得民心就得花几十年的时间慢慢教化,而几十年的时间,黄花菜已经不是凉不凉的问题,而是成没成化石的问题。

    防风与王师加起来近两百万大军,打了四年也没能灭亡濁山国,就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统一了大半宁州还没来得及整合,全身都是肥肉的大胖子,更像是已经整合了很多年,全身都是肌肉的大胖子。

    防风国的为了此次的战争,东郭绰与婴都出征了,百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向北推进控制宁州的重要关隘城邑,算算时间,最近的一支军队最多十天就该抵达郫邑。

    辛筝目前并无吞并宁州之意,但兵家必争之地的郫邑却是势在必得,不容共享。

    一旦防风国的军队打过来,郫邑的归属就说不准了。

    阴谋阳谋,甚至不惜人命的强攻,婴全都尝试了,但必须得说,濁山侯对都城的控制力很强,也很得民心,最重要的是这座都城里的贵族与氓隶并未被安逸给腐蚀,被安逸所腐蚀的贵族全都被濁山侯留在了旧都,这使得婴内部攻破这座城邑的所有谋算都无奈落空。

    阅览完了情报,婴揉了揉眉心,问自己的心腹“水蓄得如何了”

    心腹回答“最迟三日便可。”

    婴的目光有些晃神的看着舆图,郫邑紧邻漓水,引漓水水淹郫邑,再是雄关也只能陷落,但这一淹,天知道郫邑城中三四十万人口能活几人。

    婴忍不住再次揉眉心。

    这一淹,辛筝苦心经营多年的王师对氓隶友好的形象多半要毁于一旦,她在辛筝那里留下的干练形象也将如泡沫般破碎。但郫邑若是拿不下,辛筝哪怕不杀了她,她的前途也会毁于一旦。

    “濁山侯”婴低语吐出三个字,语气中恨不能寝皮食肉的咬牙切齿,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报,宰辅派使者来了。”

    婴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出征前辛筝有言,若是郫邑久攻不下,就传军报通知她。

    婴那会儿不觉得自己打不下郫邑,但现实证明她打不下,至少无法赶在防风国大军赶来之前打下,想起辛筝的嘱咐,便告知了辛筝。

    辛筝至今还没回信。

    宰辅是有什么办法吗可她远在冀州能有什么办法

    婴有些困惑,辛筝一直以来都不干涉将军在外怎么打仗,只会在出征之前便将她的要求一一列出来,将军若是做不到,她换人也来得及。出征之后辛筝基本呈放手状态,将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只要最后赢了就行。

    这样一位主公无疑是非常符合出征在外的将军们感觉很舒服,没人愿意自己领兵在外,后头的主公在疯狂猜忌自己扯自己后腿。前线打仗已经很累了,还要考虑后方的勾心斗角,别说应付不过来导致被君侯猜忌或出奔或被杀的将领,哪怕是那些应付得过来的将领内心也会非常心累。

    尽管困惑不已,但婴还是让人将使者带了进来。

    使者是一个看着三十许人的年轻人,但实际年龄就不好说了,已是第三境武者的婴能够判断出对方是入了武道的习武者,身体衰老比普通人会缓慢一些。却也不排除此人资质好,很勤奋,正好这个年纪第三境了,因而三十许的外表是实际年龄。

    只是,婴有些疑惑,年轻人的眼神非常干净明亮,充满了朝气,给人的感觉又仿佛没有三十岁,很少有人能在三十岁后还保持如此年轻的眼神。

    婴问“不知宰辅有何指示”

    年轻人将一封密函与印信递给婴。“宰辅让你送我入郫邑说降濁山侯。”

    婴微微扬眉,濁山侯可不是那种被奢华生活给养废了的贪生怕死之徒,更别说以濁山侯的威望,她便是降了也不可能逃过一死,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为何要降

    尽管如此,手里的信物是实打实的,鉴于辛筝曾经为了胜利搞出的诸多花样,婴也不能笃定眼前人真的没用。

    拆开密函,密函上的字不多,言简意赅的表示这个叫鯈的人是濁山侯的旧识,说不定能说降濁山侯,如果不能,那就只能水淹郫邑。

    想了想,婴道“交战时双方也可以有使者往来,但不一定平安。”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道理是这样的,但正儿八经的使者被杀历史上都发生过不止一次,何况当下是正在打死打活。

    “无妨。”鯈微笑道。“若不能说降濁山侯,我这条命本就留不住。”

    婴误以为此人是被辛筝给拿住了什么把柄,被迫来的,也没多问,派人用箭矢将一封书信送进郫邑,告知有使者要来,一会别误杀了。

    郫邑方面没回应,婴有点担心,但鯈在第二天毫无畏惧的拾掇了一番自己,将自己一路八百里加急赶路的风尘捯饬干净,换上了一身新的干净的衣服,旋即独自一人离开了大营。

    婴目送鯈远去,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要不要给鯈提前准备一副棺木,出乎意料的是等了没一会便等到了斥候的回报鯈走到城墙下时城墙上的军卒真的放下了一根绳子。

    婴讶异,很快想起自己曾经出于好奇了解过辛筝少数的几桩战事。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辛筝只要愿意,未尝不能像白帝武功卓著,束缚她的从来都不是能力,而是她的节操与下限。从辛筝不多的战绩中不难看出她的战争的表现简直是在用实力诠释为何战争需要底线,不为别的,就为了防辛筝这种没下限的。

    婴困惑时鯈已被拉上城墙,在一队军卒的“保护”下被带到了濁山侯面前。

    围城已有四个月,书案前濁山侯整个人瘦得惊人,眼下是一片不好好休息的青黑,鯈见了,情不自禁的上前,心疼的抚摸濁山侯的脸。“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濁山侯将手里的公文放下,看着鯈,皱眉。“你不是走了吗”

    鯈随意的在书案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我也没说不回来了呀。”

    濁山侯面无表情道“来为辛筝做说客她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为她卖命”

    “她答应我,只要我能说服你投降,她就不杀你。”鯈回答。

    濁山侯挑眉。“你信”

    鯈道“我信啊,若你没威胁,她看你一眼都嫌多余,何况杀你;若你有威胁,她也定不会说杀就杀,而是会以让我无法反驳的方式杀你,不违背对我的承诺。”

    相信辛筝的节操不如相信母猪能上树,但他本来也没指望辛筝的节操,他要的只是辛筝不会在一开始就将濁山侯杀了就行,只要不在一开始就杀了,那么遥远未来她就不会杀了。

    做为一个靠极度的理智来约束自己扭曲内心的奇葩,辛筝是不会无目的杀人的,她若要杀濁山侯,只能是濁山侯有威胁,不杀不安心。鯈对辛筝的能力很有相信,相信辛筝会在未来更加强大,那时濁山侯将不再有威胁。

    “只要不是一开始就杀,就还有争取生机的空间。”鯈认真道。

    濁山侯不悦的看着鯈。“在你的眼里,我与她之间,我就一定会输”

    鯈很认真的点头。“你的才华并不比她逊色多少,但你的身份局限了你的认知,你破不了局,而辛筝她没有正常的三观认知,这让她疯狂,也让她有了破局的目光与行动力。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如今被围城的是你。”

    濁山侯问“你是专门来气我的”

    鯈摇头。“不,我是来说服你出降的,出降可活,我不愿你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濁山侯嗤道“丧家犬般的活着。”

    鯈不可思异道“你怎么能这样认为呢你是诸侯,诸侯皆为王臣,辛筝是宰辅,废分封是王令,做为臣子,遵从王令不是应该的吗当然,你要是说你要造反,自立为王那就另当别论。”

    尽管千百年来礼崩乐坏诸侯们大部分时间都不拿王当回事,但要说自立为王也就太昊琰一个人干过,其他人未必不想,但现实条件不允许,至少如今还不允许。

    濁山侯道“我没那个心思,但我濁山氏守护濁山国数千载,王令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我放弃权力,要我如何甘心”

    鯈支着下颌道“据我所知,辛筝废分封找的依据是青帝留下的,你的祖宗似乎在一开始就没对分封的诸侯抱有善意。反正青帝留的法理依据太足了,让我很怀疑,若非现实条件不允许她一人直接掌控整个人族,她当年选择的路便不是分封,而是提前干辛筝如今干的事。”

    濁山侯无言。

    鯈道“你引以为傲的先祖荣光中的先祖一开始就为你挖好了坟冢,你的不甘只是舍不得权力。”

    濁山侯沉默须臾,终是坦然道“权力如蛊毒,无人能放手,我亦凡人。”

    鯈问“比生命还重要吗”

    濁山侯迟疑了片刻,终是点头。

    鯈闻言盯着濁山侯的眼睛,濁山侯毫不遮掩的对视,须臾,鯈无奈道“好吧,既然你是认真的这么觉得,那我也不劝你了,我原来的房间还空着吗”

    “空着。”濁山侯不解“怎么你要留下来”

    “对啊。”

    濁山侯不悦“你哪来的就回哪去,少在这瞎掺和。”

    鯈摇头。“我尊重你,你想寻死我不拦你,但你也要尊重我。”

    濁山侯拧眉。“你要做什么”

    “你殉国,我殉你。”鯈抬手捂住濁山侯的嘴。“先别忙着生气,听我说完再发火,如果你死了,那我活在这世上也会很无趣,那样活着我受不了的。所以我同你一起走,皆大欢喜。”

    皆你个头的大欢喜,濁山侯好悬没气死,拍掉鯈捂着自己嘴的手。“这些年你一个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上,与你活在同一个世界,哪怕不在身边,我也能过得很好,但你若亡故,我是受不住的。”鯈含笑道。“我尊重你,你也尊重我,我们互相尊重吧。”

    濁山侯咬牙道“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鯈欣然道“能毒酒吗最好是不会痛或者死得很快的那种,死亡本就不是什么舒服的事,若死亡的过程中还要品尝痛苦,那未免太悲哀了。”

    濁山侯终于被打败了。

    鯈站了起来。“你办公吧,我去睡觉了,不打扰你。”

    站起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鯈又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无法说服你出降的话王师就要水淹郫邑,到时不止你会死,郫邑这几十万人也会死。守了四个月,城中哪怕没到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地步,想来也差不远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自救,有的话就赶紧。”

    重新拿起公文准备处理的濁山侯“辛筝她不是深爱子民,对氓隶一视同仁吗水淹数十万人可不像她一惯的作风。”

    鯈理所当然道“是啊,深爱,如猎人爱良弓走狗,如农人爱骡马。”

    濁山侯道“但你并不讨厌。”

    鯈一脸无奈。“我想讨厌她,但一堆比烂的诸侯里她是最好的那个,每当我想讨厌她对万民的心态时只要想想其他诸侯,虽无法喜欢她,却无法讨厌她。”

    鯈说完便打着哈欠离开了,他真的很困,一路从兖州跑过来,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一个时辰。

    轻车熟路的找到自己曾经的房间,房间里仍旧保留着原本的模样,不染尘埃,仿佛主人从未离开。

    鯈打着哈欠躺到床上,一躺下便睡着了,再醒来发现怀里抱着什么,低头一看,赫然是酣睡的濁山侯,近距离才发现濁山侯眼下的青黑真的很严重,也不知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鯈心疼搂着濁山侯,在濁山侯的脸颊上亲了下,亲得仿佛羽毛拂过,但濁山侯还是醒了。

    “抱歉,我没想弄醒你。”

    濁山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暮色四合。“没事,睡了一天也睡得差不多了。”

    “一天”鯈瞅了眼天色,离他昨天睡下时好像也没过去多久。

    “你从昨天睡到现在。”濁山侯一边起身穿衣一边道。

    鯈问“不会我睡下没多久你也来了吧”

    “不,我早上来的。”濁山侯道。

    鯈奇道“你不用守城了吗”居然能睡一整天。

    濁山侯回道“我决定出降。”

    鯈闻言大喜。“你想开了太好了,生命只有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

    濁山侯看了鯈一眼,想说什么,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