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桃夭

作品:《孰能不朽

    “太过分了呜呜呜”

    本就因为马车的颠簸和风沙而半睡半醒的桃夭被惊得苏醒, 虽然进入辛原后治安良好,独行在外也不会出事, 但她又不是那些在辛原这种过于安逸的环境里长大, 体不胖但心格外宽的原住民,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睁开眼一看,不是盗贼, 而是蹴鞠队的几名队员正在一边阅读邸报一边擤鼻子。

    长路漫漫, 一路无聊不找点事消磨时间根本不行,长途客运的车队为每个乘客了邸报出租服务。

    车队中有一辆大车没乘客, 拉的全是这些年的邸报, 从最早一期到最近一期, 全都有, 乘客只需要付一枚铜锱便可以借阅邸报任何时候的邸报。

    但看个邸报而已, 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知道的是看邸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亲人。

    “看到什么了你们”桃夭一边问同伴一边看了眼天色,暮色四合, 天黑以后车队还是会继续赶路, 以此压缩路上的时间, 拉更多的客人。

    反正辛国修的直道很宽, 车夫又每天吃鱼吃动物内脏吃甘荀等治夜盲症的食物, 天上双月高悬, 看得清路, 两名车夫轮换着驾车,也不担心出事。

    只一点,马车颠簸,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马车上, 马夫不觉得有什么,乘客却很难忍受,再加上车上也没准备多少食物,人有三急等诸多因素,沿途还是要休息的。

    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内应该会找个地方休息。

    “先生,穷桑侯太可恶了。”

    听到穷桑侯这个即将同辛侯成婚的名字,桃夭的目光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茂草原挪向邸报。“穷桑侯怎么了”

    “先生,原来二十年前辛国的大火是穷桑侯干的,辛国直接间接饿死的人光是统计出来的便有两万一千零九人,易子而食”同伴愤怒的道。

    桃夭疑惑的拿过邸报,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又不是稀罕事,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邸报每一页都很大,又有十张,桃夭一时也不知道同伴是读了哪一块,还是同伴指了指其中一块。“就是这里,你看看,太可恶了。”

    桃夭低头须臾,寒毛也开始立起来了,深刻的理解了同伴的愤怒。

    辛原二十年前发生过一场饥馑,死了很多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在辛侯闻名帝国后她的生平也被人翻了出来,那场大火自然也不会被人漏下,某种意义上便是那场大火引发的灾荒导致她不当傀儡开始夺权,最终被驱逐,流亡蒲阪。

    但所有人都以为那场大火是天灾。

    然而,邸报为阅读者充分介绍了那场大火是多处起火,非常短的时间里烧成了一大片,扑都扑不灭。

    每一处起火点都给列了出来,一副完全不怕人查的模样。

    邸报并未明说是穷桑侯,但一直在明示,当年抓到了几个纵火贼,身上有穷桑国当年夺嫡的公子的信物。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甚至吮枯骨求生在这年头都是很常见的事,但导致它发生的不是人力无可为的天灾,而是人祸,那心情就不会只是无力了。

    上位者的权力争斗,最终死的确是同权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氓隶,凭什么

    桃夭蹙眉,穷桑国夺嫡,吃饱了撑的跑来祸害辛国

    默默在脑子里捋着思路,但知道的太少了,桃夭也无从判断怎么回事。

    不过能够登上邸报,多半是真的。

    但就算是真的,辛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捅出来都过去二十年了。

    何况辛侯与穷桑侯的婚事正在如火如荼的筹备中。

    仲春时青阳国灭,疆土被穷桑国与浮国瓜分。

    战争结束后穷桑国便全力投入了婚事筹备中,因为婚礼双方都是国君,跑到彼此的地盘太不安全了。鉴于此,国君之间合婚,都是在边境或是某个中立的附庸国举办。

    举办婚礼自然要有场地,这个场地肯定不能借别人的,或翻新边境的旧行宫,或营建一座新的行宫。

    旧的行宫不够气派,两国商议的结果便是盖个更气派的。

    桃夭乘船自云水而下时有在樾西平原南部,云水北岸看到两国边境正在施工的行宫,婚礼定在明岁孟冬,为了赶进度,两国都选择了压榨工匠役者。

    不同的是,辛国让自家工匠役者拼命干活的同时,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工钱也给得足。而穷桑国,累死征人无数,甚至引发了暴乱。

    这个节骨眼上捅出这样的陈年旧事,桃夭思索了片刻,辛侯莫不是要悔婚

    可如果要悔婚,为何还要营建成婚的行宫钱多了没地花所以扔水里听响

    可不是要悔婚,没有辛侯的批准,这样的消息不可能出现在邸报上。

    同伴拍了拍眉头紧蹙的桃夭。“先生你怎么了”

    “我在想,辛侯与穷桑侯的婚事会如何。”桃夭说。

    同伴愤慨道“穷桑国干了这么缺德的事,大君怎么能再和穷桑侯结婚,肯定要黄。”

    桃夭思忖道“你觉得这么笃定,我反倒觉得不会黄了。”

    同伴愣住。“难道大君还真要和穷桑侯结婚”

    “就算是穷桑国放的火,那也是前任穷桑侯,不是现任。”桃夭道。

    “老子那么缺德,生出的儿子能是个什么东西”车夫道。“大君肯定不会和穷桑国的狗东西结婚。”

    桃夭不解的看着车夫。“大兄怎么这么笃定”

    “不瞒你说,我是当年那场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车夫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们当年有多苦,家家户户不是易子而食便是遗弃幼崽,若非大君后来收养被遗弃的幼崽,又从穷桑国借来了粮食,我一家就不是饿死两口人,而是全都饿死。”

    桃夭瞬间抓住了重点。“从穷桑国借来了粮食穷桑国放了火,然后又借粮食,这么好心,他图什么”

    图无聊还是图钱多了没地花

    车夫呸道“好心好心个屁,狗东西就是为了吞并我国。”

    桃夭懵然。

    借粮而已,若靠借粮就能吞并一个国家,何至于礼崩乐坏近千年,战火绵延,人族仍旧方国一大堆

    “借粮的条件之一是大君嫁给狗东西的儿子。”车夫怒道。“说趁火打劫都是侮辱趁火打劫这个词,狗东西根本就是明抢。亏我曾经还以为虽然趁火打劫,但到底是借了粮,哪怕要退婚也应该将粮食连本带利的还了,现在,我呸,良心喂了狗的穷桑国公族就该去地狱。”

    看着火冒三丈的车夫,桃夭怔了下。

    老辛人可以说是辛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对当年之事火气这么重,这婚多半得黄。

    哪怕辛侯头铁一意孤行,这些身为受害者的国人极可能不介意让辛侯再体验一回国人暴动的滋味。

    出于想要收集更多信息的心思,桃夭同车夫聊了起来。

    且聊且行,时间过得很快,明明夏季昼长夜短,天仍旧很快黑透,道路两旁的草海中隐约传来狼嚎声。

    辛原是草原,人口再密集也不可能密集到南方农耕区那般,出了城邑聚落,豺狼虎豹很普遍。

    因着车上多是从南方来的人,车夫还安慰了一下,狼群嚎归嚎,但不会靠近车队的。

    只是,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车队里的乘客们更紧张了,没几个人能枕着狼嚎入眠,一个两个的都睡不着了。

    所幸随着离站点越来越近,豺狼虎豹的嚎叫声也渐渐减少。

    站点原本只是一座驿舍,主要功能是为政令和军报等存在的传递歇脚和更换脚力的地方,副业是为过往商旅落脚地,冲着这一路的猛兽嚎叫声,没点本事在野外过夜很容易悲剧。

    驿舍的工作人员都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豺狼虎豹来了正好加餐。

    驿舍最初是自己种地养牲畜给过往商旅餐食,但随着辛国的扩张,大量人口向国都汇聚,驿舍也一再扩建,还迁来了不少人口,最终发展成了一个乡。

    乡人种地养牲畜卖给驿舍,驿舍用来给商旅做饭吃。

    这种特殊性导致桃夭大老远便看到了站点。

    原因无它,万籁俱寂的黑夜中那一大片灯火着实醒目。

    车夫也很惊讶。“这么多灯,商旅真多。”

    商旅确实很多。

    到站后用来停放车马的空地都没地了,车队最终只能停在街上。

    车一停桃夭便与大半个车队的人跳车直奔公厕,桃夭仗着腿长和身体素质好,抢在了前头。

    公厕有两层,第一层是放大瓮大桶的地方,第二层才是解手的地方。

    共两间房间,左为男厕,右为女厕,房间内部隔出了十数隔间。

    隔间很多,但人更多,桃夭身手敏捷,仗着自己有内力不爬楼梯直接跳上了二楼,后面跑的不够快的却只能在人满后于门口排队。

    桃夭出来时惊讶的发现队伍的长度有点不对,车队里的女人有这么多吗

    再一听这些人排队闲来无事聊天时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确定不是一个车队里的。

    推测不是百家学派跑来参加百家论道的,便是跑来观看阅兵的。

    开春后辛侯颁布了一道诏令,暮夏时要在国都搞一场阅兵活动,检验一些各地军队的面貌,因为她不可能跑到每座军营去瞅瞅,干脆让军营派出一支代表到国都集体切磋一二。

    以前也经常搞这种活动,但都在军营里举办,生人勿进,氓庶也只能听人说,这一次是放在国都的一座校场,氓庶也能看,各地军队代表赶往国都时,不乏氓庶也追了上来准备瞅瞅热闹。

    人将楼梯给挤满了,桃夭朝着走廊的边缘走去,翻上栏杆一跃而下,平安着陆。

    起身后听到旁边传来的吭哧声音不由扭头一瞧,公厕旁边是豚圈,十几只豚正在进食,食物很新鲜,从公厕里流出来的。

    桃夭沉默了一瞬。

    豚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包括屎,用屎喂豚很寻常,若非如此豚也不会有一个与屎同音的别名豕。

    只是,没亲眼看过也就罢了,如今亲眼见了,桃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豚肉了。

    疾步离开。

    还没到驿舍便远远听到乒乒乓乓不绝于耳的声音,跟打群架似的,走到门口往里一瞅,确实在发生群殴。

    初时以为是百家学派的人又因为学说分歧掐起来了,这一路上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了,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正因为百家学派见面就掐,胥吏们对于辖区内的百家弟子就差全天候盯着,因而离国都越近,这些弟子越动口不动手,实在忍不住想动手也是出城见。

    只要没出人命,不在自己的辖区掐架,胥吏也不会管这些约没人的小树林进行切磋的家伙。

    此地是驿舍,从看门的到厨房烧菜的全是军队退下来的,在这打架同在治安司打架有什么区别

    这是仇深似海实在把控不住还是挑衅官府

    未免误伤,桃夭在门口站住,打算等胥吏过来将局面给收拾了再进去,一边等一边观察。

    发现打架双方穿得挺不错的,丝衣啊。

    不是她说,辛国如今的情况还有人穿丝衣

    辛侯那个制服强迫症可不仅仅给军队发军装让军队着装一致,连官府的官吏们也没放过,不同部门款式不同,而同一个部门的款式虽相同,但佩饰有差别。

    为了节省成本,这些制服全都是耐磨的葛麻料子,没有丝衣。

    在上头都发了衣服的情况下,哪怕穿得起丝衣的人也不会穿丝衣,尤其是辛侯自己都不穿丝衣,穿丝衣跑辛侯面前晃悠是提醒辛侯你很有钱,是一头很值得宰的肥羊吗

    至于氓庶,那就不用提。

    论整体生活平均水平,辛国无疑是最高的,少有人饿死。但要说生活水平的上限,辛国是人族诸国最低的。

    官吏们因为辛侯的强迫症与每年新年时的开门红不敢作威作福,被迫吃苦耐烦,氓庶们本身就在饿不死的水平,更不可能穿丝衣。

    辛国本土基本不可能看到穿丝衣的辛人。

    最重要的是那不带口音,却又很婉转优雅的标准雅言辨识性太高了。

    辛人和游士们的雅言不是带点方言口音便是简单粗暴,怎么省事怎么来。

    贵族

    桃夭愣了下。

    辛国现在除了辛侯还有活着的贵族

    “治安吏来了”

    一声大喊,大堂内瞬间恢复原状,原本腾出空间方便施展手脚的案几短榻尽数回归原位,不看某些人脸上的淤青,完全想象不出大堂内方才发生过什么。

    桃夭“”

    慢悠悠赶过来的胥吏以一种充满无奈心累的语气询问怎么回事,得到了口径高度一致的答复。

    “我们没打架,脸上这是摔的,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他们可以作证。”

    胥吏“”当老子瞎吗摔伤还是击打伤都看不出来

    但一没出人命,二当事人都不在意,三涉事者太多,真穷究到底,牢饭也装不下这么多人。

    胥吏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待胥吏走了,桃夭才同同伴汇合,问同伴中的包打听。“那些贵族哪来的”

    “从冀州来的,那边那几个是澜州来的,好像都是打算来我国做官的,想得真美,我们这做官可不看血统。”

    桃夭道“大君并不禁止其它国家任何人参加官考,只要能考过,这些人倒是挺务实的。”

    一个合格的家族最拿手的莫过于多方下注,不管谁能赢,他们都不亏。

    “但想想就不高兴。”同伴道。“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又要让他们回来。”

    桃夭安慰道“那我给你说点高兴的。”

    “什么”

    “辛国官考只能写望舒改良过的新文字,这种新文字只有辛人会写。”桃夭道。

    听到望舒的名字,在场一多半人脸都有点绿。

    望舒、常仪,双月之名,不论是哪个种族都有很多人起这个名字,但在辛国,最近的十年里,新生儿少有以望舒为名的,即便有,除了出于对孩子的祝福,也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原因无它。

    辛国官序教材中数算、天文、地理、气候、历史、医学、草药等三分之二的科目使用的教材有相当一部分署名望舒,其中数算与天文,这家伙包揽了超过七成的教材,还热爱给官序花样繁多的考题。

    若只是如此,她祸祸的也不过是官序里的崽崽,充其量崽崽们听到望舒之名色变,大人还是会乐呵呵的。

    然,这位望舒子也不知究竟什么物种,精力无极限。

    除了官序教材,她还参与了为成年人扫盲的夜序教材,改良了人族写法繁多的文字,创造了一种更加好写的文字。

    除此之外,此人还改良了造纸术,发明和改良诸多农具,还有水车、水力磨坊、风车、风力磨坊林林总总一大堆。

    她环游全球,证明了脚下的大地是个球,证明了炎帝时代流传下来的十洲传说是真的,在别的大陆见到了别的文明,带回了诸多作物种子。

    可以说,在辛国,只要是个人都很难不和与她有关的东西打交道。

    辛人佩服之余又痛恨。

    你要当旅行家就好好当你的旅行家,为什么要没完没了的给官序夜序那么多教材和考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呢。

    桃夭继续道“还有,辛律规定要参军要参加官考要从事教育行业,必须服完了徭役。那些贵族即便提前学会了文字,还能提前服完徭役”

    别闹了,三年徭役可不是吃素的,修路铺桥、修渠、筑城、种地都不是轻松的活,低级贵族还好,中上层,不论本人多优秀多精英,也打小五指不沾阳春水,双手握过剑握过笔,唯独不曾握过农具,从事过稼穑。

    三年徭役,哪个受得了

    同伴道“可他们是贵族呀,也需要服徭役”

    “需要。”桃夭道。“辛律写的是每一个人族都需要,除非他们不是人族。”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