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作品:《敬山水

    尚未有明确自杀倾向, 长期严重失眠,思维迟缓, 食欲不振。

    医院最终给的确诊结果是中度偏重度抑郁。

    对这个结果,简幸一点都不意外,她拿着确诊单,坐在医院的花坛里。

    夏日夜晚风也不见得凉爽,但是医院里依然人来人往,好像此时此刻天热对他们来说是最轻的烦恼。

    简幸半仰着头, 盯看天上挂着的明月。

    “明天是个好天。”身后陈烟白拎着药走过来。

    简幸说“应该是的。”

    晚饭在县医院附近随便吃的千里香馄饨,陈烟白吃完叼着烟说“我记得他们家以前没店铺的。”

    “今年刚盘的。”简幸说着往碗里加了一勺辣椒。

    陈烟白看了她一眼, 没说什么,只是靠着继续抽烟。

    陈烟白抽一支烟大概需要六七分钟的时间,一根烟燃尽,简幸也吃个差不多了。

    她放下勺子,“走吧”

    陈烟白随手把烟头扔在旁边簸箕里说“跟我睡”

    简幸摇头说“我回家。”

    陈烟白拧眉不赞同, “这样还回家”

    简幸说“她不会怎么样我的。”

    陈烟白看着她不说话。

    简幸笑了笑说“她把我当成她自己,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真的。”

    陈烟白听完眉拧得更深了, “那你呢”

    “我”简幸说,“我现在确实是她女儿,我还要上学呢。”

    陈烟白沉默片刻,骂了一声妈的。

    药是陈烟白开的, 很贵。这一次的药陈烟白几乎折进去了一个月的工资,简幸把补课的学费给了她, 剩下的打算以后再补。

    陈烟白没客气,毕竟她比简幸更需要这些钱。

    “那你手机”

    简幸说“我拿着。”

    陈烟白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了妥协的口吻, “简幸,要不算了吧”

    简幸原本收拾药物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向陈烟白。

    陈烟白扭开脸不与她对视,“你说的对,你还要上学,学费,生活,住房,吃饭,都还是要用她的,为了一个手机,不值当。”

    简幸再次低下头,快速把药物收拾了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手机。”

    陈烟白说“我知道。”

    简幸说“真的没事,上学这个事情,她看得比我重。”

    简幸嘴上说没事,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没底,她把药分装装进兜里,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巷子延伸至家门口,月光消失在尽头,简幸踩着石板路,走得不紧不慢。

    到家门口,门是开着缝的,隔壁的狗应该睡了,没再叫,院子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

    一切都沉默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简幸推门进去,月光从门缝照到地上,简幸一脚踩上去,反手关上了门。

    门口的光消失了。

    但是院子里仍有大片的光。

    简幸走过去,看到在院子里坐着的简茹。

    她闻声抬头看了眼简幸,几秒后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低下头。

    简幸抿了抿唇,走过去唤了一声“妈。”

    简茹不吭声。

    简幸没指望她应答,又问了句“我爸呢”

    简茹这次开口了,她抬起头问“简幸,我和你爸,你跟谁。”

    简幸没反应过来,“什么”

    简茹站了起来。

    她个子并不高,常年忙碌劳累吃得要比一般人多,所以身材早就变了形。

    她头发没刻意搭理,随便扎起来在后脑勺挽起来,脸全盘露出,颧骨和眼皮都有些肿。

    站起来的时候,像一座山。

    她说得很平静“我跟你爸离婚了,他搬出去了,明天我们就去打离婚证,我跟你爸,你跟谁。”

    简幸眼睛红了,她声音被人捂住又拼命要发出来一样,闷得沙哑,“因为我吗”

    简茹冷笑,“你也配”

    简幸不再说话。

    简茹又问“你跟谁”

    她逼简幸立刻要给出答案,可简幸只问“我爸在哪”

    简茹问“你跟谁”

    简幸问“我爸在哪”

    两个人流着一家血,母女俩一样倔。

    简茹被简幸气得瞪眼,又恢复平时的跋扈样,她喊“我怎么知道他爱死哪死哪你找他你找他干什么他有什么用他能供你上大学吗高中他能供得起我都谢谢他”

    简茹说得没错,吕诚供不起。

    他自己生活都

    困难,简幸怎么能去给他增添负担。

    所以简幸选了跟简茹。

    翌日一早,简茹饭都没做就出门了。

    她让简幸自己随便买点吃的去补课,简幸却在她出门没多久跟了过去。

    民政局就在镜湖中路,离简幸家并不远,简茹大概在气头上,一路上都没发现身后跟着的简幸。

    等到了地方,简幸先看到了吕诚,他昨晚不知道在哪睡的,衣服没换,头发油成一团,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抽烟。

    简幸止住脚步,躲到了旁边。

    她看到简茹走到吕诚跟前,吕诚抬起头,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吕诚居然笑了,紧接着扔了烟头,有点费劲地站了起来。

    俩人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办理处。

    简幸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简茹和吕诚再出来,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连句道别都没有,就各自转身,从此分道扬镳。

    简幸长那么大没经历过生离,没经历过婚姻,更不懂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结婚生子多年再分开是什么感受。

    可是当她看到吕诚佝偻、瘦弱、甚至有些矮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时,简幸在他肩上看到了解脱二字。

    她没忍住追了上去。

    “爸。”

    吕诚停下脚步,转身,笑了笑,“哎。”

    简幸问了同样的问题,“是因为我吗”

    吕诚笑笑问“吃早饭了吗”

    简幸摇头。

    吕诚说“走,请你吃顿早饭。”

    他们去了五小门口的早餐铺,简幸当初六年级就在这上的。

    吕诚要了一碗汤给简幸,一碗粥给自己,又要了两个烧饼和一笼包子。

    简幸没心情吃饭,吕诚却胃口很好,他边吃边说“跟你没关系,你别多想。”

    简幸问“那为什么”

    吕诚没说为什么,只是讲起了姥姥。

    吕诚当年在自己家并不受关注,说句爹不疼娘不爱一点也不夸张,十六七岁就一个人去镇上打工,有一次逢大雪,没伞,是一个妈妈辈的女人送他去的路口。

    后来在隔壁村,他遇到了那个女人。

    媒人说这女人是个守活寡的,家里难,有个女儿还不愿意嫁人

    。

    吕诚说他愿意。

    于是入了简家,多了一个丈母娘。

    简茹脾气不好,吕诚其实不怎么介意。

    后来生了个女儿,吕诚才开始暗地里有点发愁,他怕女儿也学去了简茹的脾性。

    女儿三岁生日的时候,丈母娘抱着小姑娘吹蛋糕蜡烛,笑眯眯地说“我们简幸啊,如果学不够温柔,那就善良。”

    吕诚放下了心。

    再后来,他摔断了腿,他在医院里和简茹争论的时候,简茹只用了一句话说服了他。

    “你不管你闺女了咱妈呢都不管了你就顾你那点屁用没有的自尊心”

    得管。

    要管。

    管到丈母娘走了,女儿开始有了自主意识,吕诚就知道,他在简家的日子,走到头了。

    “姥姥跟我说你有手机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我心想你哪来的钱,后来才想起来,大概是陈烟白那孩子,”吕诚说,“这个大学,你还是要好好考,为了你自己,也要好好考。”

    和吕诚分开前,简幸不知为何,忽然问了一句“爸,姥姥还跟你说了什么”

    吕诚一顿,抬起头看着简幸。

    简幸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她盯着吕诚,看到吕诚放下筷子说“简幸,感情这个东西很难判定,但是不管怎么判,都离不开俗和世俗,姥姥和姥爷是这样,我和你妈也是这样,你知道吗”

    简幸皱了皱眉,觉得吕诚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没直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像是话里有话。

    简幸没听懂。

    “爸”

    “姥姥没说什么,姥姥就是可惜没看到你平安长大。”

    回去的路上,简幸眼前闪过的全是吕诚刚刚欲言又止的表情。

    只可惜那么多年,她对吕诚并不了解,猜不出具体是什么。

    走到大戏院的四岔路广场时,简幸正要拐弯,一抬头,停了下来。

    拐角一家手机城,徐正清和一个女生站在那,女生看上去很小。

    简幸抿了抿唇,正要转身,徐正清看到了她。

    “巧啊,”徐正清说,“你那么早”

    简幸扯了扯唇,“嗯,有点事。”

    她看了旁边人一眼。

    徐正清说“我表妹,初中毕业了,来买手机。”

    简幸点点头。

    徐正清随口问“暑假过得怎么样”

    简幸顿了顿,说了句“挺好的。”

    他们实在不熟,简单寒暄已经尽力。

    简幸主动开口说了再见,徐正清也没有挽留。

    好像她的每一场再见里,都没有人愿意挽留些什么。

    暑假还在继续,或许是离婚事大,简茹果然不再管简幸的手机。

    简幸也依然每天去书店。

    “等你长大就懂了,这世界上,没什么比平安健康更重要了。”江别深躺在躺椅上,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思。

    一个多月过去,江别深头发又长长了,他嫌热,找简幸借了根皮绳扎起来,扎后面躺在那不方便,就扎头顶。

    看上去很滑稽。

    尤其是顶着这种发型说这种话的时候。

    简幸笑了笑,敷衍“嗯”一声算回应。

    江别深故意大声叹气,一副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简幸也不写作业了,她随口闲聊问“你是不是快开学了”

    江别深两只胳膊伸到头顶,“不知道。”

    “嗯”简幸问,“你开学时间你都不知道”

    江别深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在休学。”

    简幸想到他每每提醒的那些言论,试探性问“你生病了”

    江别深嗤笑一声“我把别人弄生病了”

    简幸“弄”

    江别深“哈哈”了两声,手握成了拳头。

    简幸“你都大学生了还打架啊”

    “有人规定打架的年龄区间了吗”江别深说,“打架只有原因。”

    简幸“哦”了一声。

    然后沉默了下来。

    江别深疑惑“接下来的正常聊天内容不是应该问什么原因吗你哦一声是几个意思”

    简幸“那你为什么打架啊”

    江别深勾唇一笑,“这还真是个秘密,徐正清问我都没说。”

    话题忽然扯了徐正清,简幸没控制住地明显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忙不迭低下了头,仓促“哦”一声。

    江别深却像不知道尴尬一样,明明无视就可以,非要把话题掀到明面上说“

    我都知道你的秘密了,咱礼尚往来,我把我的告诉你。”

    简幸其实没多大兴趣。

    下一秒,听到江别深说“因为老子被绿了。”

    简幸有些震惊地抬头。

    江别深自嘲道“没想到吧老子那么帅也能被绿。”

    简幸问“她不喜欢你吗”

    江别深嘴角的笑消失,他盯着天花板,自顾自问一句“是啊,她不喜欢我吗”

    简幸想了想,这个问题也许江别深自问了很多遍。

    可没想到,他紧接着说“她太喜欢我了。”

    简幸有点意外这个回答。

    江别深又说“她喜欢我很多年。”

    简幸一怔。

    “她初中就喜欢我了,为了我考高中,为了我大学学医,因为我们家都是学医的,当然了,我专业也确实是医,”江别深继续说,“我们没考一个大学,她高考失利,因为跟我一个考场,太紧张了。”

    江别深忽然问“如果是你,你紧张吗”

    简幸说不知道。

    但是想了想,她又说“应该不会。”

    “为什么”江别深问。

    简幸说“可能每个人紧张的点不一样吧。”

    江别深笑说“那倒是。”

    “那她,为什么还这样啊”简幸很好奇。

    小心翼翼惦念了多年的人来到自己身边,不应该倍加珍惜吗

    “不知道,可能是她对我滤镜太厚,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我没她想象得那么好,”江别深说,“而且双人感情和单项暗恋不是一回事,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磨合,细碎的琐事,胡思乱想的猜忌,甚至,双方对这段感情消耗得是否公平。”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处在付出不对等的境况,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算意外。”

    江别深说着,移开了眼睛。

    他好像不敢看简幸的意思,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

    “简幸,有时候没有结果,也许是好结果。”

    “如果落了一地鸡毛,记忆里的好光景,也会不复存在。”

    简幸没接这话,她只是问“为什么她不分手”

    “也许是她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太多,选择分手,会让她迷惑,到

    底是要抛弃这个人,还是要抛弃这些年自己耗费的精力和时间。”

    简幸说“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

    江别深笑了,“那不然呢难道要我去问她,为什么过去喜欢我那么多年现在却不喜欢了”

    简幸沉默。

    “哪那么多为什么,”江别深说,“喜不喜欢,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难道你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吗”

    其实不知道。

    简幸总觉得自己对徐正清的感情很畸形。

    喜欢只是青春期偶然遇到的一瞬间,光眷顾他,将他区别于其他人,简幸看一眼,从此这个人便长了心里。

    可她又时常觉得自己不配,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将她的情愫一再碾压,愧疚和自责交错生长。

    被压至最底的喜欢反倒不值一提。

    可能这是她欠下的。

    简幸走后没多久,书店再次被推开。

    江别深闭着眼,以为简幸去又折返,随口说“丢三落四,早晚完蛋”

    “你在这做什么自我介绍呢”少年声音带笑。

    江别深睁开眼睛,扭头,看到徐正清“不在家凉快,跑这干嘛”

    徐正清“嗯”一声“怕再不来以后见不到你。”

    江别深骂“滚。”

    徐正清笑“怎么还在这儿叔叔给你开工资了勤快成这样”

    “你懂个屁,”江别深再次躺下说,“这是我的快乐星球。”

    徐正清笑骂“神经病。”

    他说着转去了书架,看到其中一层摆放的书全是他看过的,有点新奇地拿下来一本。

    随手翻了翻,看到不少注解。

    等再翻开一本时,别人的小王子后面都跟着玫瑰,唯独有一句,后面跟着的是一只兔子。

    他一愣,仔细看两眼笔迹,又抬手拿下了另一本,没翻两页,看到那句“抬头看到了月亮”的月亮一角,画着一轮小月亮,月亮旁挂着一只兔子。

    他像挖掘宝藏一样,挖出了一本又一本,一句又一句。

    看了没多久,他没忍住嗤笑一声,感觉自己有被可爱到。

    原来帮姐姐要书单是别有目的啊。

    江别深听到声响随口问“你在那意淫什么呢”

    徐正清合上书,全部放回原处,随口说“有没有点礼貌了小心举报你啊。”

    江别深平时和徐正清聊天都是东一句西一句,今天却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看什么呢”

    徐正清看他一眼,意味深长说了句“看少女情怀总是诗。”

    “然后”江别深追问。

    “没然后了,”徐正清走到柜台,“收拾收拾出去吃饭了,头发也不剪,懒死你得了。”

    江别深看他真的没干什么,才“哦”一声,起身说“我去洗个头。”

    徐正清说好。

    这时门口猫要进来,徐正清走过去把门开了一扇,他蹲在旁边,往地上倒了一点猫粮。

    江别深看到这画面,莫名想起那天简幸也是这样,他顿了顿,忽然唤了一声“正清。”

    “嗯”徐正清应一声,没回头。

    江别深沉默片刻,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见简幸时,她小心翼翼掩藏心思的样子。

    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停顿好一会儿,江别深在心里舒了口气,“算了。”

    徐正清听到,回头问“什么算了”

    江别深摇头,转身去卫生间的路上小声哼唱一句

    “躲在安静角落,不用你回头看”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