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今儿个大门紧闭，专打烊一天。

    清晨院落里，崭新的石桌上还有槐叶滴下的排排莹亮露珠。

    八爷与林潇坐在石桌旁，不时有香火烟气从他们身旁飘过。

    酒肆后院共有一主屋两矮房，主屋最是宽敞，正对院落，小厅里供奉着两座排位，是三娘和清儿两个女子平日里的闺寝。

    南面靠近酒肆后门的矮房是八爷的住处，再就是一间闲置仓房。

    此刻裴妮蓉正跪在亡夫排位前，虔诚合掌，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欣喜

    “昭哥”

    “潇儿他，终于要有出息了，你和怀英泉下有知，也可以放心了。”

    林潇仍是一脸的懵，不过听八爷的意思就是，自己好像也可以学武了。

    在这世上，练武本就是一条阳关大道，相较于虚无缥缈的修仙问道，武道一途显然更接近平头百姓。

    从小到大十五年，就如八爷所说，林潇没有任何天赋，念书也不如何，所以才在店里当个帮衬的小伙计。

    原本等到日后成人，三娘就打算将酒肆交给他，再寻个媒人，娶妻生子，只求在小镇安稳的度过一生。

    而这些，似乎因为一幅画改变了。

    “八爷，我这是不是就像那些江湖传记里的大侠，打通了任督二脉”

    闻言，八爷也没有对少年的异想天开有什么玩笑颜色，仍是板着一张老脸，摇了摇头认真答道

    “还是有不同的，任督二脉指的该是那些本就习武的人打通后修为大涨，而少爷被那画中之人一指，习武资质从无到有，实属罕见”

    “老头子以前也听说过类似之事，据说境界高深的武道宗师，嗯，或许该称之为武道神仙了，他们可以为资质鲁钝的凡夫俗子打通浑身经脉，让其得以修行。”

    “凡入不凡，一步之遥，是为开天阙”

    “想来少爷手上的伤好的如此利索，也与此有关”

    原来那个怪人那么厉害林潇脸庞抽了抽，

    “开天阙那不和任督二脉也差不多嘛”

    老头子磕了磕烟斗，不想再说话。

    林潇悻悻然挠了挠头，赔笑道

    “对了八爷，你昨天说今个儿开始带我修行的通明三境是

    什么意思啊”

    八爷看了少爷一眼，解释道

    “通明三境是习武修行入门的三个境界”

    “少爷昨夜从天地间牵引出那团白气时，就已然踏入了三境中的第一个境界，化炁”

    “接下来少爷要做的，便是从驳杂的源炁中分离出武夫炼体所需的元气，以晋入二境，混元境。”

    “混元境”

    “不错，混元境又分为九层，在到达第九层混元境之时，便可以尝试在体内寻出一座气府，将其再作开辟修缮，以容纳元气，是为通明第三境。”

    原来所谓的习武之人，就是修炼元气啊，林潇心中了然，继而问道

    “那要如何炼化出元气”

    八爷伸出手掌，让林潇清楚的在其掌上看到缓缓波动的无色气息。

    “元气无色无形，但催动之下就会犹如气息流动，肉眼可见。”

    林潇盯着那元气，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我要在天地间的炁中，分离出这些元气”

    八爷点了点头

    “化炁为元，是为混元境。”

    “少爷可以试试，每炼化出一息的元气，就可以尝试让其在四肢百骸之中游走，对体魄大有裨益。”

    闻言，林潇正襟危坐，再次聚拢出一团炁，可是用眼睛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元气在哪儿。

    “凝神闭目，以心神观之”

    原来如此，

    林潇闭上双眼，心神沉浸，可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自己体内，纵观皆是血红纹路。

    无数驳杂脉络纵横交错，犹如成千上万的阳关大道与羊肠小道分别通往四肢百骸的所有空隙。

    这就是经脉么

    林潇心中感叹，要是以前，别说想要看到自己体内的景象了，就连要做到心神沉浸，以他坐不住的性子，都不太可能。

    当然，修行之人所谓的心神，自然是与少年此时理解的，颇为不同。

    适应了片刻，林潇手掌一拂，再次从周身凝聚出一团白炁。

    所谓炁，自天地初开便存在，乃是天地万物的本源。

    而对于武夫练武，化炁也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能否察觉炁的存在，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有修行的资质。

    八爷提醒道

    “莫要急于求成”

    林潇点了点头

    昨晚八爷就告诉他，炁既是天地本源，那

    其中也远不止是元气与灵气两种，还有其他驳杂气息，因此从中分离炼化出元气，只能颇为缓慢的抽丝剥茧。

    根本急不得。

    约摸半个时辰，第一缕无色元气终于被他以心神轻轻从炁中拉出。

    元气荡漾出一阵阵细微的波动，似乎隐隐能辩明其形状。

    是因为是我自己的元气么，果然如八爷所言，为人所控的元气，可以洞察其流形。

    而天地本源中的元气没有人催动，则无色无形，寻觅出来并不轻松。

    林潇擦了擦额头汗水，轻吸一口气，第一息元气便自鼻窍流入他体内。

    不过到底只有一缕，在经过体内不过一小段经脉时，就支撑不住，消散而去。

    而它所经过的地方，一条条经络都如同饿了许久般，嗷嗷待哺，显然对这元气极为的渴望。

    八爷见状微微点头，略感欣慰。

    他并未告诉林潇，没有根骨的凡人想要修行，为其开天阙的武夫，至少需要七境修为。

    而天下武夫，总共也才十境

    七境的武道修士，比起那些飞天遁地的神仙，也不遑多让了

    至于少爷这化炁的速度，比老头子自己当年，竟还要快些。

    这说明为他开窍之人，绝不是随手为之。

    “少爷第一次化炁，已经做的不错了，一般来说，想要元气一次周转完全身经脉，需要同时纳入九息的元气。”

    “九息”

    “不错”

    “化炁一事自然多多益善，元气流转每多一息，体魄自会强上常人一分。

    而当少爷可以一次吸入九息时，并将其运转周身经脉，就是混元境的大成，九息混元。”

    “那我就已经算是混元境了”

    林潇握了握手掌，或许是第一次化炁的原因，他确实明显的感到了自身强盛了些许。

    “不”

    八爷收起烟斗

    “只有这一息的元气，完整流转经脉一周天时，才算是真正的踏入混元境。”

    原来如此，林潇瞬间觉得念书比起修行也不枯燥多少。

    一晃半日功夫过去，林潇终于将一息元气牵引着游走完了整个周天。

    像是完成任务般，他偷偷睁眼，看向坐在一旁犹如老僧入定的八爷。

    老头子尚还闭着眼，显然是就这么陪他待了半日

    。

    林潇肚子咕咕的叫

    “八爷你不吃点儿东西”

    八爷仍是没有动作，缓缓道

    “三境辟府之后，武夫多化炁充盈自身，虽也需吃食，但也不如常人那般顿顿都少不得。”

    林潇噢了一声，怪不得自小时起，他和老婶妹妹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八爷就躲在厨房里抽烟，可怜他那个时候还以为烟斗能当饭吃呢

    “那八爷您就是辟府境”

    八爷张了张干枯的嘴，刚要说话，酒肆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铺门被拍的咚咚直响。

    裴妮蓉从屋子里走出，问道

    “怎么回事”

    咱们不是都挂打烊了么

    三人面面相觑，林潇前去打开铺门。

    刚一拔开门栓，几个头戴歪帽的小厮就侧身挤进店里。

    “小店打烊了”

    “喂喂，你们干什么”

    总共七八个手持铁铲的年轻精壮，也不管这个少年店伙计的阻拦径直冲到了后院。

    围观的人群忽然散开，现出一个身着淡红衣裙的少女。

    少女唇薄鼻翘，眉眼间带着些轻盈气，从人群中走出时微扬起尖尖的下巴。

    她站在酒肆门口，似是嫌弃里头桌椅油腻，皱着眉头用手帕擦了擦这才坐下，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向后院地面，嗓音略有些娇蛮

    “给我挖”

    林潇一脸懵，有毛病吧这是

    搁别人家挖宝呢

    不过他并未第一时间骂出口，因为这个不讲理的少女是镇里有名小刺头，陶盈盈。

    陶家是槐荫最大的几个富商之一，家主陶东乾口碑不错，为人处事都挺有分寸，也并未听说他做过什么仗势欺人之事。

    可陶东乾的这个独女就不一样了，从小被捧在手心，娇生惯养，成了娇蛮性子。

    不过她倒也不傻，大祸不闯，小错却不断，每次都不至于让陶东乾收拾烂摊子时太难做。

    婶侄二人自然是拦不住这些手持铁器的汉子，林潇没好气道

    “陶盈盈，你们要干嘛，

    擅闯民宅，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县衙告你”

    红衣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拨弄着自己的玉手道

    “随便你咯”

    林潇气的满脸涨红，小时候在书塾时，这个刁蛮女就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其他孩子没少受她的气，

    甚至教书先生都不太待见她。

    奈何她们陶家确实有些能力，而且每次她惹了事，无论大小，都有陶东乾给她兜着，挨家挨户的赔礼道歉，是真的赔财赔礼，且态度极好，让人挑不出刺。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槐荫的人们对这个陶家小姐的种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随着陶盈盈年岁越大，此类事到底是越少了。

    裴妮蓉疑惑道

    “陶小姐，你们这是”

    有长辈问话，陶盈盈纵然娇蛮，但也不至于无视，况且她也听说裴妮蓉一个女子在槐荫白手起家，同为女子，心里也暗感佩服。

    于是她收起些许轻傲

    “怎么，麒麟落地一事，都传遍咱们槐荫了，三娘还要明知故问”

    林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妮蓉轻笑着摆了摆手

    “你这丫头，那是三娘我说出去唬人的，怎么能当真”

    丫头

    陶盈盈柳眉轻挑，她不喜爹娘以外的人这么叫她。

    她又扬起尖尖的下巴，哼了一声

    “三娘莫要唬人了，传说麒麟落地，所落之处必定会诞生天材地宝，如若不然，你们为何要闭门谢客”

    闻言，婶侄二人皆是一愣，酒肆外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一个个点着头，都觉得陶家小姐言之有理。

    见酒肆婶侄二人被自己说中，眼神心虚，陶盈盈不由得嘴角微扬，对着后院里的随从指使道

    “挖”

    “慢着”

    林潇叫停，那些随从根本不理会他，他大声道

    “就算有宝贝，也该是我们酒铺的，你们陶家凭什么挖我们的东西”

    “擅闯民宅，偷窃宝物，按大华律法，大华律额”

    “婶婶，是啥来着”

    裴妮蓉捂着嘴小声提醒道

    “杖责二十，家产充公”

    “哦对每人杖责二十家产充公”

    一听这严重后果，几个小厮也是停下手中动作。

    “对呀，这就是有宝贝也是人家酒铺的呀”

    “陶家这是仗势欺人”

    “我看是欺负人了”

    人群立刻站了队，尽管他们也想知道酒肆底下有没有宝贝，但这陶家刁女难堪的情形，显然更吸引人。

    然而陶盈盈此时仍是一副笑吟吟的骄傲模样，见所有人都义愤填膺讨伐

    自己的模样，她很是享受，享受看这些平民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她招了招手，一名小厮双手奉来一张契纸。

    裴妮蓉和蹲在角落抽烟的八爷见到这张纸，同时一皱眉。

    他们并不陌生，因为那是酒肆的地契。

    “西街这边，包括你们铺子在内，大都是我们陶家的地盘，你们酒肆的地契也在本小姐的手里，”

    “你们倒是说说，我凭什么不能挖”

    陶盈盈一挥手，随从们像吃了个定心丸，再无所顾忌，手上麻利的开始就地挖宝。

    铲土声极为刺耳，林潇恨得咬牙切齿，知道就算自己此时将实情说出，这个刁女也不会信。

    要知道挖别人家的住地，不光是坏风水，更是蹬鼻子打在脸上。

    只是眼下连围观群众也不出声了，毕竟陶盈盈此行虽然可恶，但却有理。

    当一人抡起铲子走向石桌旁槐树下的时候，几声烟斗磕在石凳上的声音响起。

    一众挖着后院的小厮没有反应，林潇却是听的极为清晰，因为他清楚的感觉到一阵气机的流散。

    八爷两手负后握着烟斗，佝偻着背从后院走出，站在陶盈盈面前

    “看来管事儿的就是你这个小女娃娃”

    陶盈盈玉指横在鼻前，看着脏兮兮的老头，皱紧眉不想说话。

    八爷不以为然，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锐利

    “按大华新律，土地归房契住户所有，地主持地契可收租二十年，二十年后，两清。”

    知道他所言属实，酒肆四周再度哄闹起来。

    林潇暗自心喜，到底还是八爷老辣。

    面对八爷早已经过刀山火海炼就的锋利眼神，陶盈盈只觉浑身冷汗直冒，但她仍是不肯妥协，咬着银牙硬道

    “都不准停，只要二十年地租未清，这块地就还是我陶家的”

    说着她冷笑一身

    “当然，只要你酒肆现在就结清二十年租金，本小姐现在就走人”

    后院里，林潇拉开这个再去拽那个，可根本拦不住这么多人挖铲，少年被精壮汉子胳膊肘一拐，就给推到外地。

    林潇气的捶地，眼看一块儿地皮都要没了。

    裴妮蓉柳眉倒竖，这丫头也太不讲理了。

    她与八爷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知肚明，后院底下，的确没有

    什么天材地宝。

    但槐树下的东西，挖不得

    八爷叹息一声。

    陶盈盈只觉面前一阵风刮过，接着就听到院里两个随从的哀嚎声。

    见两个同伴倒地捂着肚子，其余几个小厮都来了气性，他们齐齐看向瘦削的老头子，眼神不善。

    一个最为高大黑壮的年轻随从走出，正式刚才拿过地契的。

    他走到矮自己一头的老汉面前，居高临下道

    “老头儿不想受伤就别碍事，我们家小姐决定的事儿这槐荫没人拦得住，要是院里真的没宝贝，我们自会收手，为你们填好土地，事后东家也会补偿你们，兴许租金都会免了。”

    听他一威逼一利诱，不光人群，就连林潇都觉得要不给他们挖好了，反正啥也没有。

    然而八爷态度坚决，苍老的声音异常洪亮，一时间令得酒肆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退去”

    高大汉子觉得受了老头挑衅，不爽至极，伸直手臂对着八爷脖颈揽去。

    他也没想伤人，但必须放倒这老头儿，不怕他这陶家第一护院的脸往哪儿搁

    然而他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腰背一痛，摔到在地的，竟是自己

    接着八爷如同提着鸡崽儿，一一将这些随从自酒铺里扔了出去。

    “退去”

    八爷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过此次威严了许多。

    小厮们一个个的跌落在地，哭爹喊娘，人群给他们散开一处地方，拍手叫好。

    裴妮蓉脸上也是浮现些许笑意，虽犯不着跟一个晚辈过不去，但这陶家小姐确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当然，这会儿陶盈盈眼里所见，主要还是那个林潇，正躲在八爷身后冲她做着鬼脸。

    “怎样刁女别以为自己有个老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算老几啊你”

    理，力皆占上风，林潇自然要出一口气。

    从小到大第一次吃瘪，陶家小姐气的香肩颤抖，小脸儿铁青。

    这个当年在书塾里，自己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穷徒，竟敢骑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她到底是失了理智，张牙舞爪的向林潇扑去，林潇一个闪躲，她追进后院，不依不饶，像一个小花猫胡乱挠人。

    胳膊手背都被挠出几条红印，少年也恼了，脑海中蓦地闪过妹妹

    小时候不听话时，自己把她揽在怀里打小屁股的情形。

    鬼使神差间，林潇缚住了少女的腰肢。

    以为少年根本不敢反抗自己，陶盈盈不管不顾，闭着眼仍然乱踢乱打。

    啪啪

    林潇两巴掌重重拍在少女的臀辬儿上，声音并不多响，但酒铺内外却都因此彻底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余下的那名倒地随从心知护主不力，他匍匐挣扎着向陶盈盈伸出手，像是声嘶力竭

    “小小姐”

    然后就十分应景的晕厥过去。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人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先是目瞪口呆，接着一片哗然。

    裴妮蓉旗开得胜的笑容逐渐凝固。

    饶是老持承重的八爷此时也挑了挑眉毛，自家少爷，到底不愧是那位的子嗣啊。

    原本张牙舞爪的陶盈盈一时间怔住了。

    直到下身传来一阵火烧似的疼痛，眼泪忍不住的溢出眼眶。

    她紧紧咬着银牙，然后尖锐的叫声响彻酒肆上空

    “林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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