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 某日一早, 郑冰妍在用早膳的时候，突然对着一碗蟹黄粥吐了出来, 请了大夫来瞧，才知道是有孕了。

    程沣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送走了大夫，回来才发现郑冰妍正面朝里躺在床上, 一动也不动。

    他还处于自己即将做父亲的兴奋之中，也没注意郑冰妍的异常，一屁股坐在床沿, 声音里带了几分亢奋“妍儿, 大夫说你须得好生休养，自今日起你就少读些书吧，有什么想吃的就与我说, 我定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

    他一个劲喋喋不休，却不防郑冰妍突然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你先出去吧。”

    程沣楞了一下，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他的热情浇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才想起, 今时不同往日，他和郑冰妍之间，柔情蜜意不再，剩下的无非互相伤害罢了。

    若不是他抛出了一个诱饵，郑冰妍许是连与他同房亦觉得是羞辱。

    “嗤。”一念至此, 程沣突然站起身，看着郑冰妍一如从前般纤细秀美的背影，冷冷笑了一声。

    也不知那一声笑，是在笑自己犹在做梦，还是笑郑冰妍看不清现实。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明媚的阳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室内亮堂而温暖。

    但郑冰妍的心里却一片灰暗死寂。

    良久，她突然伸出双手抱住脑袋，肩膀抖动，细微的啜泣声渐渐响起，萦绕在整个空间里，但这一次，却无人来安慰她。

    她也知道所谓的“择宗室之子入宫”之类的话不过是程沣说来哄她的，希望渺茫。但她的境况都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再也不可能更坏了，如果不自我麻醉，抓住这仅有的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贫瘠而乏味的日子，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但很快，这游丝一般的希望，也宣告破灭了。

    时近正午，郑冰妍的母亲，吏部尚书夫人突然来访。

    她还是担忧自己宝贝了十六年的女儿，专程过来看望。

    对于母亲，郑冰妍感情还是很深的，因此她擦干了泪水，又好生上了妆掩饰了一下，这才扶着丫鬟的手，去花厅见客。

    母女相见，自有一番衷情

    要诉。

    待关怀的话说的差不多了，郑夫人才发现并没有见到程沣的人影。

    她顿生不满之心，蹙眉道“你这夫婿却是怎么回事，岳母上门竟连面都不露他现今已不是王爷之尊，莫非过了这么久，都还不能接受，非要摆着从前的王爷架子”

    她一脸不虞之色，郑冰妍却既不辩解，也不劝慰，不过漠然听着罢了。

    郑夫人抱怨几句，然而她到底只是郑冰妍的母亲，管不到程沣，最后也只能悻悻然作罢。

    “今日母亲来，是有什么事吗”气氛冷了下来，郑冰妍想了想，还是打叠起精神，换了个话题。

    “对对，是有个大喜事要告诉你”郑夫人突然喜形于色，伸手握住了女儿的双臂，“今日你父亲下朝回来，与我说起，宫里皇后娘娘有孕了”

    “什么”郑冰妍呆呆地看着母亲，一时间只觉得既荒谬，又恍惚，“这算什么喜事”

    她才说服自己，程沣说的那些话，兴许还真有一点点可能性，结果她刚刚有孕，姜瑜那个草包就也怀孕了

    她紧紧攥着双手，一时间连目光都凝滞住了。

    多么巧合，多么讽刺

    而这个消息还是自己的母亲亲自来告诉自己的，竟然还说这是喜事这算什么喜事这就是对自己的痴心妄想，最大的嘲弄

    但郑夫人还没意识到郑冰妍的不对劲，她继续笑道“这还不算喜事吗为娘和你父亲都知道你对这门婚事不满，倘若宫里的皇后娘娘明年生产的时候，能一举得男，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兴许一时高兴，就大赦天下呢届时让你父亲舍下他那张老脸，去求求皇上，恩准你和离，你岂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到时候，我儿也不过十八岁而已，还是花一样的年纪，过得两年事情被淡忘了，以我儿的姿容，要什么样的郎君没有”

    郑冰妍双目含泪，面带苦涩看着母亲，一时失言。

    为什么这个消息不能早点传出来呢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

    她在心里对母亲疯狂呐喊，娘，你可知道女儿已经有孕了女儿已经怀了程沣的骨肉啊

    可是她说不出口，嘴巴里好像吃了黄连，一路苦到心头。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郑

    夫人这时候终于觉得不对了，她摸摸女儿的额角，并没有觉得异样，只能看向旁边从尚书府带过来的陪嫁丫鬟。

    郑冰妍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丫鬟已经期期艾艾开口了“夫人，是姑娘 姑娘她有喜了 ”

    “你说什么”郑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怔了片刻，才把目光重新放到郑冰妍身上。

    “妍儿，你 ”郑夫人艰难地说了几个字，就无法继续了。

    难怪女儿说那不是好消息，原来她竟然有喜了

    “你不是一直不情愿吗你怎么能 ”来的时候脸上喜悦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郑夫人看着女儿憔悴的神色，终于忍不住揽住她，泪如雨下，“我苦命的女儿啊”

    花厅里回荡着郑夫人的哀泣，而郑冰妍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心头一片空白。

    郑夫人最后还是脚步蹒跚地离开了，一直到这个时候，程沣才突然出现在花厅门口。

    他没有进去，也不开口，只眼神复杂地看着里面呆呆坐着的郑冰妍。

    他也听说了姜瑜怀孕的消息，除了苦笑着感叹一句造化弄人，还能如何呢

    得知郑冰妍有孕之事，程沣是真的很高兴，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呢便是不说什么中宫无子的话，他也已经准备，对郑冰妍恢复从前的态度了。

    但是现在看郑冰妍的样子，明显她是不情愿的。

    “你来做什么”这时候，郑冰妍终于发现了程沣，看着他冷冷道。

    两个人隔着一道门槛互相对视，从前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荡然无存，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剩下无尽的恨与怨。

    最后还是程沣先转身而去，纵然他想对郑冰妍好一点，却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

    然而他刚刚踏出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丫鬟的惊呼声“姑娘，您怎么了”

    程沣蓦然转头，就看到郑冰妍已经坐在了地上，而她身下的衣衫，正缓缓洇出血迹。

    他疾走几步，最后在郑冰妍冷漠的注视中，缓缓止住了。

    郑冰妍似乎丝毫不在意下面正血流如注，也不在乎自己亲自孕育的小生命，就此消失不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程沣，片刻后，嘴角突然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程沣只觉得心头一寒。

    他明白了，郑冰妍是故意的。

    她刚刚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什么异常都没有，怎么会这么快，就跌到了地上

    只有一个解释，是她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

    程沣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郑冰妍的心狠，还是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感到绝望。

    那个小小的生命，可能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杀死了。而作为他的父亲，程沣几个时辰以前，还为此欣喜若狂，现在却如掉进了冰窟，浑身一片冰凉。

    他终于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背影惶然而寂寥。

    身后的郑冰妍漠然看着程沣的身影远去，这才低下头打量地上的血迹，良久，才在心里喃喃道“对不起孩子，怪只怪，你来的不是时候。”

    那天晚上，程沣昏昏沉沉之间，突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宠爱他的父皇，有温婉美丽的母妃，有相知相许的红颜，有忠心耿耿的下属。

    为了皇位，他娶了姜瑜为妻，并借此暗示已经收拢了姜家的兵权，再加上有父皇的宠爱，金钱的攻势，很快就有一大批官员暗中对自己效忠。

    最后，他处心积虑打败了二哥程昂，成功登上帝位，并迎娶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为皇后。

    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梦里那个他最后携手笑傲宫廷之人，正是郑冰妍。

    在梦里，郑冰妍总是笑语嫣然，清丽高贵，两人相携向前，从不曾对彼此恶言相对。

    沉睡之中，程沣的嘴角慢慢弯起飞扬的弧度。

    然而很快阳光就再次照了进来，梦醒了。

    程沣怅然若失的看着帐顶的花纹，那已经不是身在成王府的时候，细密柔软花纹精美的帐帘了。

    当然，他也再不是深受父皇宠爱的王爷，更不可能登基为帝。

    一切，都不过是希望破灭之后的一点幻想罢了。

    他苦笑几声，抹了几下脸，翻身而起。

    出书房门的时候，他看到大夫背着药箱进了主院的卧室，那里是郑冰妍起居之处。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等大夫又出门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走到了郑冰妍的房间门口。

    可能是心有所感，躺在床上的郑冰妍突然转过头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郑冰妍又缓缓把头转了回去。

    程沣看着她脸颊上突然流下来一道晶莹的泪痕，却到底也没有走上前去。

    他再次自嘲一笑，转身，大踏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他不可能上位，郑冰妍也不可能回复从前的温柔。

    两个从前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一方落魄之后，终究成为陌路。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