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第 60 章

作品:《明宫小食光

    自从朱祐樘登基, 便派了许多人手,去广西探访生母孝穆皇后纪氏的故里以及亲眷。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孝穆皇后纪氏是成化初年大藤峡叛乱之时, 作为俘虏与其他童男童女一起被献入京城,男为内侍,女为宫婢。

    入宫之时, 纪氏不过是个形容尚小的少女,广西土语与京城官话天差地别,说又说不清, 也没人在乎她的来历, 是以宫籍上记得很是潦草, 查证不出什么。

    即使是问宫中曾与纪氏共事过的老宫人,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说当时纪氏自述她在家中年纪最小, 所以宫人们都叫她纪小妹,但小妹, 明显不是个正经名字, 她的真名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谁问过。

    据老宫人讲, 纪小妹有点爱哭, 人小,生得又美,是以一同进宫的宫婢们都把她当妹妹疼。

    虽然有些多愁善感, 但纪小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入宫三月, 官话就已经说得像模像样的, 后来又展现出了算术的天赋, 被分至内藏库做女史。

    后来,宪庙老爷驾临内藏库,一见纪氏,惊为天人,便有了朱祐樘。

    二十年弹指一瞬间,红颜成荒骨,宫墙葬芳魂。

    朱祐樘已经记不得娘亲的模样,却思念却一直都在,像尘封在古树下的女儿红,时间越久,思念越浓。

    寻寻觅觅这么久,终于听见好消息,说孝穆皇后纪氏的亲眷寻到了。

    那一刻,朱祐樘竟然愣了许久,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

    等前来回事的内侍将所获消息再说了一遍,朱祐樘方才回过神来。

    娘亲的亲人找到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尚在人世,一个叫纪贵,一个叫纪旺,都是广西贺县人。

    朱祐樘当即放下奏章,去奉慈殿给孝穆皇后的灵牌上了一炷香。

    奉慈殿新建成不久,仍带着新漆的气味。比起供奉大明历代帝后灵牌的奉先殿,奉慈殿显得要小上一些,除了孝穆皇后纪氏之灵,再无旁的供奉。

    作供奉灵牌之用的殿宇,一向有些暗,线香燃起,红红的一点光。朱祐樘跪下,诚恳拜了三拜,在灵前道“娘,我寻到你的兄弟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舅舅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永远是他心中隐秘的痛。如今既然寻到了舅舅们,朱祐樘自然会好好护着他们。

    奉慈殿上香之后,朱祐樘便直接回了坤宁宫,告诉笑笑这个好消息。

    “寻访孝穆皇后的太监蔡用已经领着两个舅舅上京城来了,算算时日,应该能在年前赶到。我终于可以和娘亲家里的人一起过年了。”

    朱祐樘的眼睛亮亮的,张羡龄见他这般高兴,也轻轻笑起来“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呢,我倒要好好想一想,给两位舅舅准备什么见面礼比较合适。”

    “还是你想得周到。”朱祐樘思量着,“这样,你到内藏库好好挑几样东西,过年的时候给舅舅送一份,也给张家人送一份。”

    张羡龄道“给舅舅们送就是了,我爹娘如今又不缺什么。”

    “都是我的亲戚,总要一视同仁才好。”

    朱祐樘今日格外高兴,连就寝的时辰都推迟了些。他用胳膊给张羡龄当枕头,给她讲娘亲的事。

    “娘亲唱歌很好听,真真是余音绕梁。我那时小,听她唱歌唱到高调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就好像置于高山丛林之前,晨雾稀薄,云飘过来荡过去,却忽然听见百灵鸟的歌声一般。”

    但即使在西苑,娘亲也不敢放声歌唱,唯有在风雨交加的时候,趁着有雷声做掩护,方才唱歌。她唱的歌,朱祐樘完全听不懂,似乎是用土话唱的。娘亲有的时候会将歌词解释给他听,好像是什么“藤缠树”、“树缠藤”、“藤死树生缠到死”之类的歌词。

    坐在柔光里的娘亲笑吟吟地同他说“你要把这歌学会啊,若是你生在我的故乡,长大了,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要在她家竹楼,唱一晚上的歌,直唱到她答应嫁给你。”

    只可惜,娘亲去的太早,如今他也记不得这歌怎么唱了。

    对于舅舅们进京这事,朱祐樘极为上心,早早的在京中选了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邸,装潢一新,只待舅舅们来住。

    人还没到,他已经在同司礼监商量,想要给纪贵、纪旺分别拟定一个伯爵之位。

    新宅、爵位、宫庄,一一备下来,就连太皇太后也听闻纪国舅即将来京的消息。

    张羡龄去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与张羡龄闲聊“这么多年了,还真找到了纪氏的亲人,难怪万岁爷这般高兴。”

    “万岁爷的确高兴。”

    张羡龄笑了笑,心里却隐隐藏着担忧。她依稀记得,历史上孝穆皇后纪氏的亲人压根就没有找到,可这一回忽然冒出两个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但愿是她的蝴蝶效应或者平行时空的威力,张羡龄心想,她是真的不忍心见朱祐樘难过,尤其是有了期盼之后的失望,只会更加刻骨铭心。

    紫禁城迎来第三场雪的时候,纪贵纪旺的马车也抵京了。

    负责寻访孝穆皇后纪氏亲眷的近侍蔡用领着两人进宫,往坤宁宫去拜见帝后。

    纪贵和纪旺生得黑黑瘦瘦,都是一身松绿缎直裰,极好的料子,却与他们的脸极为不相称,像穿错了衣裳。

    朱祐樘瞧他们的形容,不觉有些怜惜,两位舅舅一看过得就是苦日子,他一定要加倍待他们好才是。

    等纪贵与纪旺用带有浓厚乡音的官话请安之后,朱祐樘立刻给他们赐座,和蔼道“这一路风雨兼程,辛苦了罢。”

    纪贵张嘴叽哩哇啦说了几句话,是朱祐樘幼时熟悉的强调,却听不懂。

    一旁侍立的近侍蔡用翻译道“纪国舅的意思,是多谢万岁爷体恤,他们不辛苦,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睡,样样都好。”

    张羡龄轻声问蔡用“国舅们是不是不大会说官话。”

    这一句纪贵听懂了,吃力道“会一些,来得路上学了点。”

    是以他们说话的时候,蔡用都在一旁转述。

    朱祐樘问了娘亲幼时的事,两人都一一答了,说纪氏原是瑶族土官的小女儿,当年大藤峡之乱一家人离散了,纪氏因为生得美被俘入掖庭,就此离散。

    蔡用拍马屁道“奴还奇怪纪老娘娘怎会如此聪慧,读书认字都很快,原来从前也算是官家小姐出身。”

    朱祐樘没说话,倒是纪旺与纪贵唏嘘了一回,说小妹虽早年坎坷,但后来竟然生了天子,真是有福气。

    闲聊了一会儿,朱祐樘又领着纪旺与纪贵去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周太皇太后原本在打麻将,她如今用的麻将牌,早不是先前张羡龄献上来的竹骨牌,而是新做了几副牌,有五彩螺钿的,有象牙的,还有玛瑙的。她如今正在打的着一副,就是象牙麻将牌。

    听说万岁爷要过来,周太皇太后只得忍痛停了牌局,梳洗一番,见了见新出炉的纪家国舅爷哥俩。

    她一见纪旺与纪贵就笑了,道“这纪家的爹娘倒也真偏心,把你们小妹生得那般花容月貌,生你们倒是挺潦草的。”

    闻言,蔡用脸色微微一变,下一瞬,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的笑道“这长相就跟人的造化一样,都是老天爷注定的。十根手指还有长有短呢,更别说是兄弟姐妹了。与老娘娘比起来,庆云候倒是要惋惜些了。”

    这话哄得周太皇太后极为高兴“不是我说,我们周家人,连同小辈全算上,都没有长得好看。”

    说了几句话,周太皇太后便有些不耐烦,纪旺与纪贵说得话她完全听不懂,人也生得不好看,看得她眼睛疼。

    周太皇太后便嘱咐万岁爷好生招待纪旺与纪贵,之后,便让大家下去歇着。

    朱祐樘欲带着纪旺与纪贵去西苑转一转,问张羡龄去不去。

    张羡龄笑着摇摇头“我有些累了,先回坤宁宫去盯着膳房,看一看膳食备齐了不曾。万岁爷和两位舅舅好好说说话罢。”

    等回了坤宁宫,张羡龄就叹了一口气。

    方才周太皇太后玩笑似的那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她的担忧。都说外甥肖舅,可刚刚纪旺与纪贵同朱祐樘坐在一起时,张羡龄愣是没瞧出这对甥舅哪里有一点相似之处,硬要说有,可是共同点在于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除此之外,真没别的了。

    她越发疑心纪旺与纪贵的身份,他们当真是孝穆皇后纪氏的哥哥吗

    倘若不是,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敢冒认皇帝舅舅的人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罢一旦被揭穿,那可是牵连妻儿族里的大罪,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可硬要说纪旺与纪贵是朱祐樘的舅舅,张羡龄却又觉得有些违心。

    她想着这件事,只觉得头疼,该怎么办呢偏偏这两人是朱祐樘期盼已久的舅舅。她如今投鼠忌器,全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朱祐樘素日虽无表示,但张羡龄这个枕边人安能不知他对亡母的一片思念之情正在认亲的档口,要是她冲上去就揭穿纪旺与纪贵的真面目,便和往朱祐樘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这一下,倒真是豆腐落进灰尘里,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就连梅香送上来一盏温热的加了黄豆奶盖的奶茶,张羡龄都没什么心思细细品尝,一口气喝了小半盏,心里仍想着纪贵与纪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