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第 41 章

作品:《明宫小食光

    晚膳吃的是冬笋炒腊肉。

    腊肉是年前张羡龄与公主们烘制的, 如今吃正好,切成薄片,肥瘦相间, 像切开的玛瑙石。

    笋是才冒芽不久的新笋,淡黄色, 很嫩,带一点竹子的清香, 刚好中和了腊肉的腻味。

    朱祐樘很喜欢吃冬笋,一连挑了许多吃。

    “金夫人家去了”

    “是。”张羡龄放下筷子, “毕竟天晚了。”

    朱祐樘点了点头“开春之后, 我预备着赏你家一些田地,你父亲也可以提一个伯爵。”

    听了这话, 张羡龄咬了咬唇, 忽然起身, 对着他盈盈一拜。

    “请万岁爷听我一言。”

    “这是做什么”

    朱祐樘伸手去扶她,她却不肯起, 仍半蹲着。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妾以为,子女对父母亦是如此。妾家爹爹, 读了二十年书, 迄今只考中一个秀才, 未必有定国之才。而国家官爵, 当用贤能,若妾家里人有才, 妾必当举贤不避亲, 可非才而官, 那么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张羡龄情真意切道“纵观历代外戚家,有多少人恃宠而骄,因此败落妾不想张家也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娘亲进宫,亦和我谈及此事。父亲因妾之故,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已是滔天富贵。他原本是为了国子监念书才进京,如今也不必上国子监读书去。前几天兴济县,说新宅已经建好了,他因此想要携妻儿回到兴济县老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恳请万岁爷允准。”

    朱祐樘蹙着眉头,道“都下去。”

    一众宫人如蒙大赦,立刻麻利地退到外间去。

    朱祐樘手上用力,将张羡龄扶起来“起来。”

    等张羡龄坐定,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暖酒,看着她喝了,这才缓缓地说“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对你家里人有些偏见啊他们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是不是你昔日在家中,他们待你不好”

    “还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对上他满怀关切之情的一双眼,张羡龄眼圈一红。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里醒来,并没有察觉是梦,只是奇怪屋子里为何那么暗,好像是雷雨将来的午后,一朵又一朵乌云将天色遮得密不透风。

    睡帘低垂着,颜色半新半旧,静止一般,一动不动。她喊了两声,没人应,也没人进来伺候,于是她自己拉开绣帘,却被灰尘呛得咳嗽。

    一个白发宫女缓缓地挪进来,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药,用苍老的声音道“请老娘娘喝药。”

    谁是老娘娘

    她盯着白发宫女的脸,打了个冷颤,这人看起来,怎么像梅香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她扑到镜台边,抬头,镜中人是个老太太。

    苦涩的药气充盈着宫室,令人作呕。

    白发宫女诧异的唤了一声“老娘娘”

    “现在是哪一年”她的声音像哭哑了一般,沙沙的,很难听。

    “嘉靖二十年。”

    她低低的念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年号,疑心是一场梦,可又像是真实的。

    几十年的光阴走马灯一样,不停转动。

    朱祐樘死了。

    他们的儿子也死了。

    继任的皇帝花了三年的功夫大礼议,最终成功将生父追封为皇帝。

    她忽然成了夏天的秋扇,没有丝毫用处,就是放在那里,也是多余的。

    “鹤哥儿,下狱了是不是”

    白发宫女沉默良久,才说“万岁爷不肯放,中宫娘娘帮您劝了两句,惹得万岁爷大怒,听说判了斩监候。”

    她给吓醒了。

    醒来之后,她怔怔盯着床帏,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然后容不得她多想,金淑就带着张鹤龄、张延龄进宫了。

    泪水刺痛了张羡龄的眼睛,她垂下头,瞧见泪珠滴在衣裳上,使大红色的缎料颜色忽然一深。

    “不是,爹娘待我不薄。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万事有我。”

    朱祐樘温柔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泪珠。他的指腹因常年握笔,有一层薄茧,磨砺在肌肤上,微微有些糙。这令张羡龄捕捉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他低声道“我们笑笑,哭起来都这么好看。”

    张羡龄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事呢”

    朱祐樘揽她入怀,轻声道“张峦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本就是皇后之父应有的封赏,又是虚职,算不得什么。”

    “你看皇祖母的弟弟庆云侯,一上来就跟朕要一千顷宫田,朕也给了。都是亲戚,他们过得如何也关乎皇家颜面,只要不过分,能帮衬就帮衬。”

    他叹息了一声“朕我的母族至今没有寻到,如今张家人,就是我最近的一门亲戚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既然你父亲想回兴济县去,那便回去吧,朕在你老家附近给他赏一些田宅就是。”

    张羡龄把脸在贴他的龙袍上蹭了蹭“樘哥哥,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我们是夫妻。”

    “我想着,能不能从宫里挑一些有经验的内侍和宫人,好好教导一下鹤哥儿和延哥儿,我怕他们在富贵里长大,渐渐移了性情。”

    小孩子,心性不定,今天发誓要好好努力,明天看见好玩的,又将读书的念头抛到脑后,非得水滴石穿,锲而不舍的引导才好。

    她私心里想,倘若鹤哥儿延哥儿的性子能改变。那么,是不是梦里的结局也可以改变

    “这是小事,你自安排就是。”朱祐樘捏一捏她的耳垂,“还怕什么,都说出来,也算是咱们夫妻交心。”

    张羡龄想了一想,贴在他耳边,将今日教训张鹤龄时口不择言的瞎话说与他听。

    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他多心,生气。

    谁知朱祐樘的肩膀却抖动起来,低低的笑声响起“爱她就冷落她,这话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亲眼所见父皇是如何宠万贵妃的,这因为心爱宠妃就冷落宠妃的套路,还真是闻所未闻。

    “话本里头都这样写嘛。”张羡龄喃喃道。

    “这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道理呀。”

    “就是怕心上人受到伤害,所以假意冷落她,给她减少一些敌人。”

    朱祐樘偏着头,看着她笑。

    “哪里就这么好笑了”张羡龄被他带着,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好不容易笑完了,朱祐樘清咳了一声“一个皇帝,连宠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要藏藏掖掖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捧起她的脸,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烛光月影交横,映照着他的脸,隔得很近,呼吸可闻。

    只听他道“你随意编排我这笔账,夜里,咱们也要好好一算。”

    大年初六,恰逢立春。

    周姑姑从首饰箱里翻出好些金子作成的虫草蝴蝶蜻蜓,簪在她狄髻上。

    “这就叫头戴闹蛾。”周姑姑笑着说。

    张羡龄晃一晃脑袋,只见宝鬓之上,金蜻蜓的翅膀也扑簌扑簌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难怪叫闹蛾。

    立春之日,按习俗,得“咬春”。早膳上了一碟子白萝卜,盛在祭蓝釉大碟里,有些奇怪。张羡龄嚼了一口萝卜片,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春盘之中的春饼和菜上。

    比起萝卜,还是春饼和菜更好吃些。

    她摊开一张巴掌大小,圆圆的烙薄饼,往里头夹上炸鸡肉,黄瓜丝,香芝麻,蘸了些甜面酱,卷起来吃。一口气吃了两个春饼,这才心满意足。

    朱祐樘也吃完了,催着她出门“刚刚好,这时候去西苑,能瞧见御马监内臣赛马迎春。”

    因还在春节休假,朱祐樘也不必上朝去,领着张羡龄径直往西苑去。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