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第 63 章

作品:《风眼蝴蝶

    粱邱材在剧痛之下不得不缩回手, 但因为这一出耽搁,导致他们的逃生变得艰难。

    余震还在继续,而最崩溃的是, 百货商厦虽然能抵御得了第一次的大震,但内部结构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一下余震的晃动,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商厦卫生间的结构是需要推开门拐过一条长廊, 再分别进到男女厕所。而他们还没跑出厕所通往外部的那条长廊,就听见大厅整个崩裂的声音。

    蒋阎推了一下大门, 似乎外头已经被掉下来的钢筋堵住, 只能推开很小的一条缝隙,根本出不去人。

    蒋阎当机立断地折返,试图寻找别的安全出口。

    姜蝶被他抱着, 明明世界快要颠倒, 但是她栖息的这一片地却很稳。他在顾及她刚刚被打伤的身体,但又迫于寻找出口, 因此身体高度紧绷, 姜蝶甚至能感觉到他不自觉沁出的汗漫到她身上。

    他的手还得空抽出来, 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又紧贴了一寸。

    姜蝶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动作背后的用意如果头顶有碎石或者巨物陷落,那么他的身体可以成为她的保护壳。

    她的身体没有被飞下来的碎石块击中, 但是她的心脏却没能幸免,传来抽痛的触感。

    姜蝶松开紧抓着的衣领, 囫囵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跑。”

    蒋阎置若罔闻, 她更大声说“你没有带着我跑的义务,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是陌生人你听明白了吗”

    “你白天不是挖了一天的石头,只为了救陌生人吗”

    蒋阎终于回答。

    “那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姜蝶咬着牙, “现在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不会。我们都能出去。”

    他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无比的镇静,就如同四年前的曼谷,危机突发的街道上,他掏出手机的光亮,镇定地指挥着大家跟着他走。

    只是这回,他们还有那样的好运,可以逃出生天吗

    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疑虑,他们脚下的瓷砖碎裂开,余震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蒋阎的身体再稳,也无法和大地抗衡。

    他步伐一踉跄,不可避免地往一旁栽倒,姜蝶也随之从他的身上滑落,他紧紧撑着不肯松的手终于被迫放开,两人摔到两边,头顶已经凹陷的天花板早已摇摇欲坠,在震动的这瞬间跟着垂下,将他们彻底隔绝开。

    随着这一块天花板的坍塌,其他的钢筋石块也跟着迸溅掉下。姜蝶本能地护住脑袋,缩进刚才掉下的板子撑起来的安全区。

    这波晃动过来势汹汹,去得也快,随着震动逐渐平息,她的周身被石板围满,将她圈死在里面。唯一庆幸的是躲得及时,又是余震,破坏力不算特别强,身体没有哪个部位被压住,只是受了点被碎块割破的皮肉伤。

    石板的隔壁传来模糊的,蒋阎的声音。

    “姜蝶”

    他还是这样喊她,声音短促,仿佛在害怕失去回应。

    “我没事。”她犹豫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

    “你能出去吗你能出去的话就去找救援。我这边被困住了。”

    他没回答,姜蝶听到石板和地面的呲声,似乎他正在尝试推动。

    半晌,蒋阎喘着粗气说“不行。”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姜蝶不免感到绝望,两个人都困住了,现在全城狼藉,不知道何时能等来救援队。他们陷在这么里层的商厦里,被快速救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你不要怕。”

    蒋阎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调,虽然姜蝶知道那话根本不管用,但不知怎的,她飘忽的心情得到了一个落脚点。她也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他们一定能等来救援。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已经是半夜了,不会有人来。先好好睡一觉。也许明早上醒来,救援队就来了呢。余震来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的位置反而是安全的。”

    他难得絮叨了一长串的话,姜蝶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蒋阎说的没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等待救援。

    她突然想到还躺在最里面的那个人渣。

    “那粱邱材呢,他会死吗”

    “他可别死。”

    蒋阎的回答让她一愣。

    “我对他的折磨才在第一步,他不能就这么死。”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

    只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人渣惯用的伎俩对付人渣。

    他将楼宏远那套膈应他的手法照搬下来,用在粱邱材身上。再放出风声让他被他老婆猜忌。

    自从找到挖出当初伤害姜蝶的人是粱邱材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该怎么把这个人折磨至死。要让一个人赎罪,就不能让他痛快地离开,必须要温水煮青蛙,让他清醒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自己是如此,对楼宏远是如此,对粱邱材,他也本打算如此。

    只是计划才刚施展一步,姜蝶的出现,还有这场地震打乱了一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算不如人算。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姜蝶垂下眼,“如果他还活着,我会亲自让他臭名远扬。”

    “好。”他顿了顿,轻叹,“你总是比我想象得勇敢。”

    姜蝶不再答话,将身体谨慎地缩在石板下,虽然神经依旧在高度警惕,但身体的体能已经超负荷,过了没多久,她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世界依旧是漆黑的。

    也许外面天已经亮了,但密不透风的石板把一切压得死死的。石板的上面还有石板,将日光牢牢隔绝住。

    飞尘堵在喉咙里,姜蝶忍不住开始咳嗽。

    “你醒了”

    隔壁迅速地传来蒋阎的声音。

    姜蝶迟疑道“现在是白天了吗”

    “应该是。你饿不饿”

    “不饿。”

    刚理直气壮地说完,肚子就特别配合地跟着叫了一下。

    “”

    她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隐约的笑声,接着,石板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塞过来。姜蝶看不清,凭着手感摸索了一下,是一块面包,还有一瓶水。

    姜蝶一愣,那好像就是昨天白天他递过来的那两样。

    “这是不是昨天的”

    “在保质期,可以吃。”

    “谁在意这个了”姜蝶干涩地问,“你自己呢,还有吗”

    “我刚吃过了,现在还留了一瓶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姜蝶咬咬牙,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会再去怄气不要这些珍贵的资源。她不能对自己的身体逞强。她对姜雪梅保证过,要安全回去的。

    黑暗里,一时间只有姜蝶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动静。吃到一半,她捏着手心里的面包,忽然停下来。

    “我吃饱了,另一半给你吧。你再怎么吃不下东西,食量总是比我大的。”

    隔壁的蒋阎,正一动不动地缩在钢板撑起来的角落,避免任何体力的损耗。

    他只希望姜蝶不要在这时候犯倔,见她收下已经松口气,完全没有想过,她会突然吃到一半时停下来,说,我把另一半给你。以致于他反应得措手不及。

    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呢。

    眼角泛酸,蒋阎把头埋进胳膊里,咬了咬牙关。再次开口时,声音一如往常。

    “不用,我真的吃不太下。”

    “到底是为什么”姜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出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却笑着一笔带过“你在关心我吗”

    姜蝶不说话了。

    半晌,她听到隔壁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息。

    “因为我的二十四小时私房小馆已经打烊很久了。”

    姜蝶的手指在黑暗中绞紧,她回道“不是打烊。”

    蒋阎呼吸一窒。

    “是彻底关张。”

    隔壁又是长久的沉默,他转移话题说“剩下半截面包你留着吧,第二天吃。如果救援队还不来的话。”

    “我不需要,半块够了。”

    “我是说真的。”他语气忽然认真,“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有把握。”

    “你有把握”

    这是什么意思

    蒋阎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眼睫在微微颤抖。

    “在福利院的时候,你听说过我有一个做过牢的爸爸,对吧”他扯了扯嘴角,“但我没告诉过你,他是犯了什么罪。当时我不想提起他的一切。尽管,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

    “梦到那个黑漆漆的盗洞,周围是四陷的流沙,我就抓着一根绳子,拼命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我以为我就要爬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拿着一把刀在上面等着我。”

    “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呢”他自言自语,“因为我曾经就呆在那个盗洞里头,比现在这儿更小,更黑,更深。没有任何吃的喝的,连氧气也更稀薄。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说不定我的身体其实很适合生活在地底下。”

    就像老鼠天生适应阴沟,这是基因决定的。

    而他无法摆脱的基因也是如此。

    姜蝶的心脏随着他的话语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从来没有机会能听到这些。从前他刻意隐瞒过去,而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盗洞”她不太确定地问,“是盗墓的那个”

    “对。你说过你是有罪的人,我又何尝不是。”蒋阎将自己的朝向面向石板,就好像透过石板在和姜蝶面对面说话,“只不过你偷活人的东西,而我偷的,是死人的。”

    她艰难地问出口“是他逼你的”

    “嗯。”

    “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父亲吗”

    “他是。”蒋阎笑道,“我宁愿他不是,这样他逼我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痛。”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撕裂的酸楚。

    “很久以前我总在想,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所以他不喜欢我。我就尽量的,不给家里添麻烦,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我才很小声地问他能不能吃饭。他第一次让我下到盗洞里的时候,我还很开心,以为自己能派上点用场了,我想这样爸爸是不是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他语气好平淡地呢喃,是一种,死水在缓慢深流的毫无波澜。

    “然后我第一次下到盗洞里,我就发现了,原来,我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啊。那么,我该怎么指望我被当成人喜欢,而不是畜生呢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恨他。”

    这些语句就像雨点,砰砰打在石板上,姜蝶缩在石板下,听着雨点击打的声响,淋不到她,但那震颤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她这头。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字下面,一个孩子曾拥有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姜蝶抬起手,叩了叩石板,喉咙使劲吞咽了一下。

    “我曾经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我在想他们和我失去联系,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呀,所以我一定要活下来见到他们。靠着这个念头,我才在人贩子手底下苟活着。”

    “但是到了派出所的那天,警察却告诉我说,没有人在找你。也没有人找过你。”

    “起初我还告诉自己,也许他们是死了,除此之外我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残忍但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他们也许还活在世界里某个角落的事实。”

    “他们只是不爱我,不在意我是不是活着,我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如思考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我逐渐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爱不一定会发生在真正的亲人之间。血缘只是血缘,是生理。可这并不代表,爱不会继续发生在我身上。爱是流动的,超越生理的存在。”

    蒋阎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姜阿姨吗。”

    姜蝶回忆起刚拨完的那通电话,终于能无比自信地说出口。

    “对,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她突然一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感谢你。但这和你的背叛是两码事。”

    “我知道。”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你依然不会原谅我。”

    姜蝶没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也许又到了夜晚,他们各自睡着又醒来,对光源已经失去感知,完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衡量时间。

    外头依旧寂静,没有传来挖掘石板的动静,倒是期间又等来一次余震。这种感觉无比绝望,等不来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灾难。

    他们起初还说说话,试图驱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后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空白。

    没有力气多说话了,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两个明明已经没有话讲的旧日情人,偏被老天摆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后那半边面包蒋阎没要,他们在中间反复来回推,最后在姜蝶的一再坚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渐的,蒋阎丢给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穷途末路。姜蝶无声地念叨着四个字,却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蒋阎的名字,问“出去以后,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撑下去。

    蒋阎说“我想洗一个澡。”

    他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干巴。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

    姜蝶心头一跳。

    “没只是有点困了。”

    “你和我说说话,先别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门。

    闻言,他笑道“这是三年来,你第一次想听我说话,而不是让我闭嘴吧。”

    姜蝶咬紧嘴唇“我想听的时候你又不说了吗”

    “说,当然说。”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认真地,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但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下地狱。”

    姜蝶拧起眉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楼宏远能坐牢,是我举报的。所以被带走前,他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我,要弄死我。他进去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绳子爬上去,却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语气微颤,“后来你的菩提种发芽的那天晚上,那个梦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举起刀,向我捅下来。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颗菩提种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被收养的机会,也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钱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来了我也不用怕了。我进到蒋家后,真的没有再做关于楼宏远的梦。但我又开始做起另一个噩梦。”

    “是梦到我了,对吗”

    “我总会梦到那天你告诉我说,其实你想把苗让给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过来只剩下后悔,我想过换回去,可是蒋家我当时反而庆幸你没来。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洗脱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掩盖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实,我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已经没有力气再讲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个噩梦加一个噩梦的堆叠。但再次见到你,鼓起勇气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难得的好梦。”

    多希望好梦不醒,可它就像课间的小憩,浑浑噩噩中带着贪恋,铃声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团模糊的雾,原来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但它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落。

    余震没有来临,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和摇晃,感知到有什么正离她远去。

    姜蝶喃喃“你以为说这些能够得到原谅吗你必须活下去,被有我的噩梦折磨到一百岁才可以。”

    蒋阎没有再回应。

    过了半晌,连通他们唯一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钥匙。你出去之后,回一趟花都,帮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下层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听到下葬两个字,姜蝶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凉的钥匙,烫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冷硬地回答“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蒋阎气若游丝地说“拜托你,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姜蝶从没听过他这么脆弱的声线,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干涸到头,只留下断续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无穷大的力气拼命敲击石板“我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你不行”

    “其实,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块面包。”

    从最开始就想给你的,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羽毛飘地“对不起,又骗了你。”

    阴暗的废墟,最后只余下气流穿过空洞的死寂。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