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沙虫

作品:《愈合

    原乔乔本打算星期五将手表还给林楠。林楠却有点事,上午第二节课刚下,就急匆匆过来,跟原乔乔招呼说“我先回家了,我奶奶得了重病,我爸爸在等我呢。我跟老师请过假了。”

    原乔乔听说她家里出了事,连忙点头。等到林楠走了,原乔乔才猛然想起。

    手表

    林楠忘了,她也忘了。

    林楠早走了。

    看来,只能下周再还她了。

    又是一个假期。

    原乔乔现在,很不喜欢假期。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她在教室走廊,追上班主任。

    “许老师。”

    许颖回过头,看到她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那,脸颊被冷风吹的有些发红。

    “怎么了”

    “许老师,我放假可不可以不回家,就在学校住。”

    许颖对这个学生,一向是十分关照的。

    “这可不行。”

    许颖说“放假,学校要锁门,饭堂也不蒸饭。一个人都没有,安全也没保障,你留在学校干嘛”

    原乔乔有些扭捏,低头数着自己的脚趾。她突然发现鞋子前面有点脱胶了。

    “我不想回去。”

    “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可以在宿舍买方便面泡。”

    “说胡话。”

    许颖数落她“水都没有,泡什么方便面。”

    原乔乔说“可以的。老师们宿舍那边有开水,好多老师放假也呆在宿舍。”

    “不行。”

    许颖不容商量道“你在学校,就是学校负责。回了家,就是你家长负责。老师不在校,你在这,出了事情谁给你负责。乖乖回家去。你们走了老师要去检查,所有宿舍门必须上锁。”

    许颖想,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许颖知道她的情况。她父母好像不在家,把她寄养在一个亲戚那。这小姑娘挺不容易的,父母不在,一个人在家读书,学习成绩还一直名列前茅。不过,这学校的好多孩子都是这样的,她的情况并不算特殊。

    “你是不是住在你一个什么姥姥家”

    “不是姥姥,是祖祖。”

    “住别人家,确实不太方便。你有什么事就跟老师说。或者我帮你给你父母打个电话,叫他们回来。”

    原

    乔乔赶紧说“不用了,许老师。我自己能打电话。”

    许颖又说“或者,你要不要去老师家住一周”

    许颖只是随口问问,毕竟,她也不想给自己找事。原乔乔是当然懂什么叫客气话的“不用了许老师,我没事了。”

    许颖听她没事,便点点头“听话。放学乖乖回家,不要在学校里逗留。晚了大门要上锁的。”

    原乔乔乖巧点头“我知道。”

    还是回去吧。

    原乔乔心想,毕竟回去,还能吃点好吃的饭菜。住了两个星期校,她已经饿的满脸菜色,肠子里一滴油都没了。

    她在校门口,碰到嘉淇。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主动和嘉淇说话。嘉淇叫住了她。

    “原乔乔。”

    她顿时无限欢喜,准备和她重修旧好。

    嘉淇却说“以后放假,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她一瞬间,心又再次跌进了冰窖。

    “哦。”

    她低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嘉淇说“我爸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我奶奶过来照顾我。以后就住学校附近,不回老家。”

    原乔乔说“我知道了。”

    嘉淇她爸妈真好。

    哪怕考试只能考及格,她爸妈也为她的学习操碎了心,天天想着怎么照顾她,对她学习更有利。偶尔有一次考到前五十,她爸妈就要给她奖励。

    不像自己爸妈。

    哪怕自己回回考第一,也从来听不到一句夸奖的言语。

    原乔乔只好一个人回家了。

    她的家,在一个小小山村。她顺着那条七拐八拐的黄泥公路走。她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大冷天,出了一身汗。她总算看到家了其实是别人家。

    这是她的一个亲戚,原乔乔自己都说不上叫什么。反正中年的叫叔叔婶婶,老的叫老祖祖,算是有点沾亲带故。她爸妈,把老家的土地交给这家人种,让她寄住在这里。

    她走到门前,看到老祖祖正在地里,给萝卜和菠菜浇水。老祖祖耳朵聋眼睛花,看不到原乔乔回来。原乔乔叫了她几声,她也没听到。原乔乔凑到她耳朵跟前去喊,她才答应。

    “乔乔回来啦”

    祖祖颤巍巍地,使劲盯着她的脸看“啥时候回来的呀

    你不是去打工了”

    “祖祖,我没去打工,我在上学呢。”原乔乔大声在她耳边喊。

    “啊你不是乔乔啊那你是谁啊”

    原乔乔知道,两周不见,她又把自己忘了。

    “我是乔乔。”

    “我没打工。”

    “我在上学。”

    原乔乔作大喇叭状对她喊。

    “哦,那打工的是谁啊”

    “祖祖,你说的是我姐姐。”

    祖祖这才听懂了一点,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上几年级了”

    乔乔刚跟老祖祖说话,屋后就传来了呱唧呱唧的脚步声,还有男人咳嗽的声音。

    原乔乔听到那声音,心就猛地一抖。

    那呼吸声又粗又重,就像有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似的,随时都在“嗬”“嗬”,简直让人恶心。她听到了牛脖子上的铃铛响。不一会,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头水牛,走到门前来。

    他脚上穿着塑料筒靴,靴子上全是泥。身上也是脏兮兮的,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头发乱蓬蓬,脸上的肉松垮垮的,眼袋垮到颧骨上,眼睛黄浊浊的,遍布红血丝,脸色黄的像块腊肉。

    看到原乔乔,他呱唧呱唧住了脚,一身臭烘烘的“你啥时候回来的”

    原乔乔说“刚回来的。”

    男人说“正好,你把牛牵去喂一下水。”

    原乔乔不敢不答应。

    她是寄住在别人屋檐下,要是安排活不干,会被人说懒。

    原乔乔从他手里接过牛绳,前往堰塘去。

    牛喝水的地方,还有点远。她一只手拿着棍,驱赶着牛。牛不跟乖乖走路,不停地要捞路边的草吃,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塘边。

    天越来越黑。

    她看到男人,跟在她后边来了。

    原乔乔一路心都在跳。她加快了脚步,拼命地驱赶那牛,想赶紧走远一点,偏偏牛就是慢腾腾。

    男人起初离的还远,后来越跟越近。他手里拿着一把柴刀,筒靴一直在呱唧呱唧。那呱唧呱唧的声音很快来到她背后了,她吓的扔了牛绳,赶紧逃跑。男人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抱起来。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原乔乔已经记不太清了。过了好几年,偶有一次,原乔乔听她父母提起这个人。她父亲当时,只是说有个老乡

    死了,办酒席,要送礼,跟她母亲商量该送多少。

    “得的肺癌。”

    母亲说“才四十多岁吧。”

    父亲说“那是癌症的哇有啥办法”

    母亲说“他哪一辈的”

    父亲说“哪一辈的跟我是同辈的”

    父母亲说起癌症,只觉得万分可怕。

    大概是看到自己同龄人已经入了土,他们感到生老病死的恐怖和无奈了。原乔乔听他们一直在惶惶不安,便问“你们在说谁”

    他父亲说“你不记得了你原来不是在他家住过吗你应该见过吧他原来在山西那边打工,说是在煤矿里挖煤。后来得了肺癌,就回家了。家里呆了没几年就死了。”

    原乔乔愣了一下,轻飘飘说了句“哦。”

    她记起来了。

    “他哪年回去的”

    父亲有点想不起来,便向母亲求证。

    母亲说“就是她读书的那两年嘛”

    父亲惊诧说“那还是很活了好几年。”

    然后他们话题开始延伸,讨论人得了癌症后最多能活多少年。以及得了癌症,要花多少钱,进而讨论到自己得了癌症,要怎么办。中间还不确定地问了原乔乔一句“你是见过他的吧”

    原乔乔不置可否,只是冷笑了一声。

    父亲说“你笑啥”

    “没啥。”

    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将那件事告诉父母呢大概是出于她强烈的自尊心,还有羞耻心,以及对于父母亲长年累月的心寒和失望。此外,可能还有恐惧。那人手里拿着砍刀,威胁她说“不许说出去,否则杀了你陪葬。”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他这么说。

    他的确得了癌症,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原乔乔要过六年,七年,等她真正成年,才能真正理解那人对自己做了什么。那是她第一次跟许研敏的时候。

    她本以为,男女的事,就像是鼻涕糊了一身。她把许研敏,当做一个可供试验、研究的对象。结果许研敏并不像一块鼻涕,却像一件可以杀伤的武器。她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样的。而那个男人,大概就像一条软体的沙虫在身上蠕蠕爬过。

    她跟许研敏一起吃早餐。

    她对许研敏说“我今天突然理解了一个关于你

    们男人的形容词的意思。”

    许研敏夜里像个禽兽,道德良知被狗吃了,公共场合,却是个有些内敛含蓄的人。他穿牛仔裤,纯白的t恤,头发浅浅的,脸白白的,笑起来格外甜蜜,看着单纯得很。

    “什么词”

    原乔乔说了那个词。大概就是指像沙虫一样的男人。

    她说的很直白。

    早餐店人来人往,许研敏脸顿时红了。

    “不是吧”

    他笑得假装正经。

    原乔乔要说话,许研敏慌忙捂住她的嘴“公共场合。”

    私下里,许研敏也很喜欢说些不正经的“一晚上做三次也不叫阳痿吧真要一夜七次,人不得废了。”

    他对自己了解甚少。他是个正常家庭长大,幸福、健康的男孩子。人的经历和境遇,是在脸上可以看出来的。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