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叶云程*叶曜灵...)

作品:《灼灼烈日

    叶云程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上行。

    不大平整的黄泥路面上滚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 路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坡度高低起伏,侧面没有护栏,看着有些险峻。

    叶云程抬头扫了眼, 弯着腰,用不大矫健的步伐尝试迈过一个斜长的土丘,绕一个捷径。

    这座山风水好,许多当地人的祖辈都葬在这个地方, 只是因为太过偏僻, 一直都很荒凉。

    前几年,这座山被招标出去开发, 政府也投入了不少资金进行扶持。在漫山遍野都栽种了油茶树, 以类似梯田的方式层层向上。

    现在这一批矮小的幼苗,已经长到葱郁能结果的程度。再过两年,估计就到丰产的阶段了。

    这条路也是当时为了通车修建的, 从底部绕着山体转了数圈。

    几个农户扛着锄头迎面走下来, 见到叶云程,朝他招了招手,有些新奇地觑向他的假肢,跟他擦身而过后, 还停下来回头多看两眼。

    灼热的阳光从后方照来,晒在他的背上。他的衬衫被汗水打湿,粘腻地贴着他的皮肤。

    这种不适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恍惚想起了当年靠在叶曜灵背上的场景。

    那个只比他大五岁的女生,就是这样背着他上下学的。穿过泥泞的道路, 走过嘈杂的校区, 穿行在学校和家的路上。

    夏天的时候,叶曜灵的背总是湿润, 混杂着各种汗水跟心酸。

    她回过头,会对着叶云程笑说“弟弟,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

    大概这是她仅能想到的安慰了。对他,对自己,都只有这么略带迷茫的一句。

    叶云程脚步停了下来,眼眶一阵泛热。

    他没有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甚至没等到自己好起来。叶曜灵就走了。

    叶云程伸手从一旁摘下颗野果。

    橙色的,小小的,表面带刺。叶曜灵以前背他上学,路过这种植物的时候,都会给他摘两颗。

    入口只有一点点果汁,味道又酸又涩。越咀嚼,越觉得涩口。咬碎最里面的果核,粗糙的颗粒还会泛出苦味。

    仿似生活的味道,很没意思。

    从他残疾以后,叶曜灵就没挺直过自己的腰。

    她不出去玩了,在家时也经常不说话。父母呵斥她,让她准时准点地背自己出去散心。

    才刚过十岁的少年,还没能学会收敛任性和自私。他现在回忆起自己越过对方肩头,看见的那双被磨破的鞋子,就觉得惭愧万分。

    叶曜灵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却连双舒适的鞋子都没有。她离开的那一天,也只穿了双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布鞋。

    提着那双鞋回家的时候,她很高兴地跟叶云程说,这鞋合脚。

    鞋是方逸明送给她的。

    叶云程捂住脸,感觉去往山头的这条路好长,走到他疲惫依旧望不到头,远得就像他跟叶曜灵之间的距离。

    他不能责备叶曜灵喜欢那个人,因为真正荒谬的是他们。

    方逸明起码给过她温情,她的家人什么都没有给予。

    乡下的人结婚比较早,哪怕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依旧会受到许多人的议论。

    他们对着叶曜灵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里穷,还有个残疾的弟弟,负担太重,将来嫁不到好人家。

    叶曜灵很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自己的处境,更不喜欢自己的弱小。只痛恨世界狭小,她无法离开。

    那一天,叶曜灵趴在他的床头,露出很久没有的高兴神色,说方逸明是对她最好的人。

    不跟她讲世俗的话题,不谈现实的压力。会称赞她漂亮、聪明、可爱这些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过的东西。

    更因为方逸明不是本地人,他只是从这里路过。

    叶曜灵笑得很娇俏,眼睛里光彩炽盛。

    叶云程磕磕巴巴地道“以后我叫爸妈也对你好一点。”

    叶曜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那种笑容,当时的叶云程看不懂。以为她是开心,殷勤地爬起来,给她梳头发。

    过了一段时间,叶曜灵将自己的长发剪短了。

    她站在叶云程的床前,以一种陌生的形象,摸了摸他的头,又牵住他的手,然后情不自禁地抱着他痛哭。

    她说,叶云程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她最愧疚的人。可是叶云程有父母,没有自己也可以活得下去。而这个地方让她觉得很难过。

    她要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夏天还是一样的热。

    叶曜灵离开的那一年,叶云程终于学会了独立使用拐杖。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根不常使用的木拐,沿着出村的路固执地走了四个多小时,直到胸口跟手臂的皮肤被磨得鲜血直流,还是没有追到她。最后被哭着寻来的爸妈带了回去。

    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有姐姐了。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

    现在想想,“我才是你的家人”,或者,“我才是真正对你好”这些话,听起来怪可笑的。

    爱从来不应该含蓄,不应该隐藏,不应该附加条件和场景,不应该次于谁,无条件让步在谁的后面。

    否则说出来就是伤人。

    为什么她不可以成为别人最爱的人明明她的感情已经被挖得一点不剩了。

    父母从咒骂,到悔恨,再到悲痛,一共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之后因为打击过重以及身体过劳,惨淡离世。

    弥留之际,他们叫的是叶曜灵的名字,担心的是叶云程往后没有人照顾了。

    叶云程终于走到了墓碑前。

    坟地已经被方灼修整过一遍,干净了不少。但随着春夏的复苏,周边的杂草又开始肆意起来。

    叶云程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放松因为山路磨损而感到疼痛的残肢。

    他背靠着石碑,用手揉捏腿部肌肉,恍惚间,想起了叶曜灵回来的那一天。

    那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他还没有成年。因为各种生活的变故,学业落下了很多,在休学跟继续求学之间犹豫不决。

    电视里的节目在喜迎新世纪的到来,各处张灯结彩,说他们都是跨世纪的新一代,似乎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画面中闪过的,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有着他不敢想象的繁华。

    这个世界的盛典,和他毫无关系。

    叶云程以为,叶曜灵去追寻新生活,应该就生活在那样的大都市里。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依旧美丽、大方、沉稳,但是过得并不好。面容憔悴、身材干瘦,只有唇角挤出的笑容,让她看起来精神一点。

    她陪叶云程去扫墓,陪他说话,跟他一起整理房间。

    那几天有下雨,叶云程的幻肢到了晚上疼得特别厉害,直冒冷汗,几乎睁不开眼。可是他依旧满心雀跃,觉得自己又拥有了家人。

    叶云程回过头,垂眸看着石碑上的刻字,笑道“姐,我来看你了。”

    那几天,叶曜灵得知父母去世,叶云程只有一个人生活后,感到很是愧疚。

    她很奇怪,为什么她一辈子都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忙碌了那么久,才刚活了个明白。

    叶云程安慰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叶曜灵劝他继续读书“我去外面走了一圈,发现读书能改变很多事情。不单单是为了赚钱,更多是一种自信,一种底气。读书对我们来说,是最有用的。”

    叶云程满脑子欢喜,什么都答应了。

    后来叶曜灵病逝,他想不起这句话,只觉人生挫败,自暴自弃地选了辍学。

    “但是我有读书的,姐。”叶云程很小心地说,“辍学后我也一直在读书,我没有落下太多。现在我在学剪辑、学编程你想得到吗我有几十万粉丝了,我能照顾自己了。”

    他转过了身,笑道“你想不到吧现在的网络很发达,政府也很厉害。公开的平台上有各种免费的大学课程,可以随便听、随便看,不用交钱。当然交钱的也有,只是我还没学到那么深的地步。”

    在这个国家获取知识很便宜,但知识又是很昂贵的东西。

    叶曜灵要是能活到现在,一定斗志昂扬地拼搏。

    她的青春永远没有尽头,她可以一直奔跑。

    叶云程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混杂了低沉的哽咽和沙哑。

    他想起当初叶曜灵去世得那么早,一大半是因为没钱医治。

    贫穷一直追随着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甩脱。

    她想陪方灼久一点,可是住院的每一天都在烧钱,最后来找叶云程的时候,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黄昏,叶曜灵坐在屋前的门槛上,想得很清楚,对叶云程说方灼的事,平静地与他嘱托“你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她。她如果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你记得告诉她,一个女人,永远不要想着靠婚姻去逃避生活。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情,咬咬牙是过不去的,只是放弃了自己而已。”

    叶云程喉结滚动,竭力压住翻涌上来的情绪。可是每次到这个地方,遗憾、惋惜、追思,种种让人难以承受的感情,总是会交织地浮现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些年的变化反正灼灼很好,她考上a大了。她跟你一样,特别了不起,做到了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

    “她很坚强、很独立、很刻苦。比你跟我当时要清醒很多。不害怕任何人的抛弃,你的担忧和嘱托,她都用不上。”

    叶云程将手边的花端正摆在墓碑前,弯曲着右腿的膝盖,不大熟练地站了起来。在汗涔涔地夏天,挺拔地伫立在幽静的山间。

    “我能自己走路了,姐。”

    “你也安心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