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作品:《我那造反的未婚夫

    卫珩哥哥是很了不得的。

    这个宜臻打小就知道。

    跟牢卫珩哥哥总能捡到旁人都没有的好东西。

    这个宜臻也打小就知道。

    长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多少次逢凶化吉, 多少回避开歧路, 多少日锦衣玉食,多次箱金银珠宝。

    全是因为卫珩哥哥。

    倘若这世上真有好运佛的话, 那她的好运佛一定就是卫珩。

    佛在她在, 佛死她亡。

    但宜臻宁愿自己亡, 也不愿佛出现半点差错。

    “从今日起,我便是卫珩哥哥你的党羽了。”

    小姑娘仰头仰的有些发酸,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青石阶上,斟酌着,试探性地问, “我许不许知晓一些, 你如今或者从前的事儿”

    卫珩挑了挑眉“哪些事儿”

    “什么事都行的。譬如你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又与谁往来, 日后打算做些什么,若是哪日真的败了或是不好了, 有没有为自己留些后手总之都行的。”

    宜臻忽然顿住。

    因为她忽然觉着自己这样有点儿像空手套白狼。

    可是她其实并不是想探听什么。

    而仅仅只是因为, 卫珩要造反。

    造反这样大的事儿虽然他自己说的满不在乎又轻佻随意,但这真的是极大极大极大的一件事儿。

    造反这样大的事儿,所有过程所有的举动,倘若她一星半点儿都不知道的话,她会忍不住多思多虑。

    而后几夜几夜不能入眠。

    就像好早之前,卫珩说他要随他舅舅出海一趟, 或许往后两月都无法给她回信时,宜臻就是几夜几夜地睡不着。

    一会儿想,万一海上起了大风浪船翻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到了南洋后,万一卫珩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抓去了如何办

    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自己瞎琢磨了许多,最后卫珩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却因思虑过度生了场大病。

    她到了今日才敢把这事儿告诉卫珩。

    “所以如今我并不想这样了。”

    宜臻飞快地抬眸瞧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虽然,我十分想知道的更清楚些,但若是你觉得不好说,可一定不要勉为其难地告诉我。我如今长大了,懂事了许多,也不会如同小时候那般不明世事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少年抬手拂去她衣袖上的草屑,嗓音缓缓,“只是整件事儿三言两语道不完,倘若听完全了,势必要耽搁你许多功夫。”

    “我有许多功夫。”小姑娘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梨涡浅浅的,“不打紧,你怎样耽搁都行。”

    她不忙的。

    可以一直听,听到旭日东升也不打紧。

    她与卫珩相识十多年,来往的信件可以垒好几个匣子,可见过的面却屈指可数。

    每一次,宜臻都觉得极稀罕,极珍贵,极不舍。

    倘若真能说到旭日东升,那就真是太欢喜了。

    少女微微偏了头,几缕小辫垂在肩头,机灵又乖巧。

    就像她瞧着你时溜圆的眼睛,狡黠又温驯。

    卫珩静静地凝视她片刻,点了头。

    “我三四岁时,小舅舅要下南洋去做生意,我与他关系极好,便把自己所有的家财都给了他。也不多,只是几间铺面和几百两银子,不过我小舅天生有些行商的主意,过了几年,他在南洋站住脚,与当地许多行商者都有了生意往来,也有了自己的船队,当年我给他的银钱,他都作了原始股,每出海一次,赚得的都不少,是以这股值越滚越多,我幼年时,说是躺着收银子也不为过。”

    “我那时正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年纪,他便时常带了大宣没有的玩意儿回来给我,药材花草、古籍图纸之类的,也有许多新鲜的器具和玩物。后来再大些,我有了许多主意,便借了他的作坊与手艺人,自己也弄出些东西来,我小舅舅干脆把那个作坊给我了,那也就是最初的卫庄。”

    “卫庄产出的东西,譬如药材香膏这些,这些年也渐渐充作了生意,赚了些银钱,但白糖精盐之类的种种,占利太大,卫庄不可能全握在自己手里。是以最初做瓷器生意时,越州的通判陈年和前皇商成家都跟着入了分子,而后白糖产出总之,你若想知道京城哪间铺子是卫庄的,只管问那管事的有无工牌便好了,卫庄所有的酒坊铺子、青楼茶馆、庄园作坊,亦或是镖局商行,管事东家都有个工牌,玉底白字,刻着五个字的编号,你一瞧便知。”

    宜臻想了想,问“卫庄的生意做得很大吗”

    “很大。”少年微颔首,眸间露出几点笑意,“富可敌国。”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从前听金掌柜说起过,你们卫庄也养人的,费了许多银钱,嗯,他说是许多许多银钱,可以买下好几个祝府的那样多。”

    “因为我们如今不缺银子,就缺出息的、可用的人。庄子里的那些孩子,带了进来,都是连家带口一块养着的,教的费心,教的精细,年年花出去的银钱如流水,莫说是几个祝府,便是连买几个相府都绰绰有余。只是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一定都能用,不能用的那些,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丫鬟或是死士。”

    “就像红黛那样吗”

    “当然不是。”少年语气淡淡,“打从她被送进卫庄的第一日起,像红黛那样的,我就知道,她是教都不用教的。”

    “为何呢可是她已经极有本事了”

    “雕一块朽木,白浪费功夫。”

    “”

    宜臻忽然想生闷气。

    “再朽木,也是你送过来的呢。”小姑娘瘪瘪嘴,“卫珩哥哥,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们祝府里的人都太没脑子了,闭目塞听,愚昧自大,所以不需要怎么费精力去对付,有个红黛这样的丫鬟护着我,其实也就够了”

    卫珩眼角微挑,不言语。

    “好罢。”

    她垂下脑袋,“那我知晓了,难怪每次我与你说府里的事儿,你都不太有兴致听。”

    “其实祝府有不少极机灵的卫庄孩子。”

    他揉了揉眉心,“且整个卫庄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放在了祝府。只是我觉得,她是哪个,你如今不知道,会比知道要更好。”

    小姑娘咧出两个讨好的梨涡儿“但是我想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的。”

    “”

    噢。

    好罢。

    那算了罢。

    宜臻乖巧地闭上嘴。

    “总之,我们经营了十来年,也是前年尾才有了大动作,我与你这样说罢,我们的研发中心与总加工出品地点在越州卫庄,情报总局在京城,情报头子便是金掌柜,最大的兵马武器库在东昌府,内部的控制总枢如今虽然还在越州,但之后会慢慢迁移到京城,外部的支援点在西北,是西突厥的一支,具体是哪一支如今还不能与你说的太细,因为这合作关系不牢靠的很,你只要认为西突厥的都是坏人便行。”

    “之所以把这些事务这样分散着安置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是因为我们如今实力还不够,若全集中在一处了,倘若朝廷真的非要与我们争个鱼死网破,结果一定不会极好看。所以如今先这么着,等日后各处渐渐都完善了,再整合起来,到那时,我们什么也不用再怕。”

    月光下,街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过砖瓦与枝叶的声响。

    卫珩说的其实很清楚,把整个家底都透露干净了,几乎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刻意的信息模糊。

    且他总是说“我们”,仿佛真的把宜臻也归进了他的党羽之中,这竟然让宜臻不自觉的有些欢喜。

    可是

    “我听不太明白呢。”

    小姑娘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头,“许多都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些明白。”

    “有些明白就够了。”

    卫珩揉了揉她的脑袋,“许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日后你渐渐听的多了,就能明白透了。”

    “好。”

    祝宜臻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姑娘。

    尽管对着母亲,大姐姐,卫珩的时候,她知晓他们心里疼她,纵容她,不论她做了些什么,都不会真的与她计较,所以总会不那么谨慎多思,不拐弯抹角,想要说的事儿,直白了当地会立即说出口。

    可小兽一般的直觉,还是让她能够下意识地止住某些不该冒出口的话。

    悄悄藏在心里,从不冒冒失失地让人恼。

    就像这会儿子,卫珩说你日后渐渐就能明白透了,小姑娘便点点头,再不刨根问底了。

    她咧开嘴,就如同幼时那样,唇畔两涡旋儿,喜气又乖巧“好。我如今已经知晓,我卫珩哥哥是极厉害的,往后要如何做,我心里头有了数,便也有了章程了。”

    卫珩哥哥日后是要造反的。

    倘若成功了,就是九五之尊,万民敬仰。

    倘若失败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可不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卫珩哥哥自己的选择。

    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儿。

    只是她日后想做什么呢

    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想游遍山河川流,”

    曙光在天际渐渐铺出来,少女侧着脸,瞧着那隐隐的朝霞。

    她在外边儿呆了许久,又被卫珩揉了好几回脑袋,头上的钗环都已松了,步摇微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去越州,去黎州,去西北,整个大宣我都想骑着骏马走一走。而后和山昌先生一般,录下许多游记,我还可以画山河图,画长街百姓。”

    “倘若有一天我下了地府转世投了胎,我期望世人记住的,不仅仅是祝四姑娘祝宜臻,也不仅仅是卫珩的未婚妻祝宜臻,而是游记的作者,书画大家祝先生。”

    “卫珩哥哥,你说好不好”

    静了片刻。

    卫珩说好。

    小姑娘便微微笑了起来。

    这时候的宜臻,从来未想过,这么大的愿望,会以那样荒唐的方式,那么快就实现了。

    今年,因为几省旱涝,圣上特地开恩,将春闱延后了半月。

    从二月上旬延到了二月下旬。

    只是这年代消息传达不便,大多的的举子们依旧照往常进京赶考,十之元月底便入了京。

    也因了这缘故,这两月,京城的旅店、驿站人满为患,满满当当的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们。

    除了轩雅居。

    轩雅居虽说是茶楼,占地却大的很,二楼也有不少厢房。

    有些举子晚些到,寻不到可住宿的旅店,家底又富裕些的,瞧中了此处环境好,便说愿意“斥巨资”包上半月的厢房。

    只是通通都被店家拒绝了。

    像宜臻这样的,心里十分清楚,卫珩开这间茶楼,从来都不是奔着赚银两的目的开的。

    可广大的举子们并不知晓。

    一来二去,轩雅居东家竟然传出了一个清高自傲的名声。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名声传出来后,茶楼的生意竟然越发鼎盛起来,许多读书人觉得,这才是视金钱如粪土,这才是气节。

    卫珩有些头疼。

    轩雅居秘密太多,事实上并不适宜太过拥挤的客流量,不然凭借金掌柜的本事,它不会在京城维持了这么多年恰到好处的低调。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刻,因了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突然出了这状况。

    事实上,京城不开放住宿的茶楼酒楼并不止轩雅居一家,却偏偏只有轩雅居出了这风头,若说没有人在背后使手段,莫说卫珩,便是连金掌柜都不信。

    “只是既然都已做到这份上了,为何不直接动手如此拐弯抹角掩掩藏藏,实在不是太子的作风。”

    金掌柜摸着胡须,眉头紧皱,“便是直接了当跟他父皇上了奏,难不成皇帝还会不信他不成”

    卫珩垂下眼眸,翻了一页书,没开口。

    周俟自然不会和宣帝上奏。

    早在越州之时,他一波又一波地派了人来,非要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时,卫珩心里头就有些明白了。

    他母亲的事,就算周俟不是全知道,想必心里也是有些数的。

    皇后早逝,还是难产而亡,太子自打降生起,便被抱到了郦贵妃宫里。

    郦贵妃无子,而前皇后母族势弱,这么些年,他们就算没养出多少母子情份,也早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郦贵妃查出来的事儿,或许一开始还会藏着捏着,但绝无可能永远瞒着太子。

    当时祝亭霜说要好好查查宜臻时,正巧是歪打正着,让太子发现了些端倪。

    他跑去问郦贵妃,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

    卫珩这个流落在外的民间皇子,他是除也得除,不除也得除。

    好在,母亲去世之前,卫珩行事都低调的很,他手里头的生意和人脉线,牵扯太广,无数人都在出手帮他隐着。

    是以太子和郦贵妃或许能查出一些浮在表面的势力,却绝对摸不准卫珩的命脉和真正实力。

    “别管他了罢。”

    少年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左右只是一些跳梁小丑而已,与他们闹,没意思又费工夫,没必要。”

    “是。”

    “西北那边怎么样了”

    “阿史那固褚倒是动心了,只不过被他儿子拦住,我估摸着,他们这是有些想坐地起价的意思。”

    “想坐地起价就不要给价了。”卫珩嗤笑一声,“几万斤粮食就换那么几匹马,还真觉得自己亏了不成,多的是突厥人想做这桩生意。你让索白直接去和阿史那合侓谈,他比他这个叔叔,可识时务的多。”

    金掌柜也是一笑“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对了。”

    少年忽然喊住他,顿了片刻,到底还是把手里把玩着的东西递了过去,“这个,你派人送到祝府去。”

    “可是公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卫珩打断他,“送去罢。”

    “是。”

    祝府离轩雅居并不远。

    都在京城城门内,骑了马,不用半个时辰便到了。

    可一直是到春闱放榜之后,祝宜臻才收到了卫珩送来的东西。

    竟然是金掌柜亲自送来的。

    “这是何物”

    “虎符。”

    “什么”

    宜臻困惑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一块巴掌大小的横牌。

    却也不是虎形的。

    反而更像一只兔子。

    为何叫虎符

    而且

    “卫珩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兵符。”

    金掌柜叹口气,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情不愿“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发生,您升了信号弹,便会有人马赶来,再凭这令牌,您可以任意差遣公子手底下的人。”

    金掌柜说这东西是虎符,其实没错的。

    因为这兔子形状的令牌,本身就是他们的兵符。

    整个卫庄,也就主子手里有那么一块。

    之所以隔了这么许久才给祝姑娘送过来,便是因为,这样一只兵符,不知道牵扯了底下多少人与组织,主子说把兵符给祝姑娘,却不仅仅是只给了她兵符就行。

    还要一一去信和画像,和下头许多人都吩咐妥当了,才好把令牌交到祝姑娘手里。

    不然只凭一只令牌就能差遣卫庄的人,简直也太轻率了些。

    金掌柜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他晓得主子把祝姑娘看的很重,这么些年,他也是一直在旁边瞧着的,除了祝姑娘,主子从来没有在谁身上费过这么多心血和精力。

    只是,把兵符都给了出去,也实在太过离谱荒唐了些。

    哪有一个做大事的,会把手里调兵遣将的权力,分给一个小姑娘

    最初听到这吩咐的时候,金掌柜都怀疑他主子是不是被下了蛊或是掉包了。

    而且,一个小姑娘,陡然接到这么大一份礼,心底里想必也难安。

    说不准,还会推拒了回来

    “只是这个要如何用呢”

    突然响起的清脆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金掌柜回过神,就看见眼前的少女举着手里的令牌,略微有些疑惑“信号弹只有一种,瞧见信号的人,怎么知道要来多少呢”

    “什么”

    “我是说,倘若只是需要一两个护卫的小事儿,万一有许多人都瞧见了这信号弹,一齐赶了过来,如何办”

    宜臻是真的没想明白,“又或者,若是需要千军万马的大事儿,可来的人都以为已经有旁人去了,最终只召来了寥寥数人,又怎么办呢”

    宜臻能明白这令牌的用处。

    只是这信号弹要如何分别,她方才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却还不是太清楚。

    问这话时,少女神情坦荡,眼睛里头是干净的困惑。

    瞧不见半点不安和受之有愧。

    把金掌柜望的都怔了一下。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地回道“您不用担心,这信号弹的动静并不大,只能让您身边的人瞧见,他们心里自会有数,若是实在把握不准,也会来请示您,而后再通知出去。”

    “我身边的人”

    “是,不论您去哪儿,便是进了皇宫深院,身边也一直都会有卫庄的人跟着,所以您大可放心。”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好。”

    其实宜臻也不是真的有多么心安理得。

    只是对卫珩给了她这兵符这事儿,她确实没什么太大反应,半点儿推拒的心思也未升起过。

    因为她觉着,卫珩是卫庄的主子,给了她一只兵符,也还是可以调动手底下的人,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利益损毁。

    与此同时,还保障了她自己的安全。

    这样利己不损人的主意,机灵又惜命的宜臻小崽子向来都是不排斥的。

    大不了,日后能自己解决的事儿,尽量都自己解决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动用这令牌就是了。

    小姑娘心底这样想。

    是以金掌柜一解释完,她便点了头,直接收起令牌,问起旁的事来“今年春闱晚了几日,我听闻,之后的殿试也设在了三月十五呢。”

    “是。”

    金掌柜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只能掩饰般地捋着胡子,叹着气道,“便是后日了。”

    后日便是殿试了。

    所以金掌柜近来才如此焦躁。

    虽说,在这四起的乱世,戴这大宣的乌纱帽,并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好事儿。

    但说到底,主子如今还在卧薪藏胆的蛰伏期,后日殿试名次排的越靠前,就容易留在京城,做个安稳的翰林京官。

    卫庄如今正在往京城慢慢迁移,主子能留在京城自然是最好最好的,再不济,外放至开德河间府也行。

    可不论如何,总也不能被派到西北黎滇之地罢。

    然而,哪怕是到了此刻,离殿试只剩下两日,他家主子还在京郊外头种地,书是一个字也没再念,考题也丝毫不想押,全然没有其他贡士的上心。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金掌柜愁的眉头都快白了。

    “您不必太忧心。”

    宜臻瞧出了他眼底的焦躁,微微一笑,道,“我入宫赴宴过几回,也随着长辈们觐见过圣上,知晓他是个惜才之人,平时并不爱拘泥于四书之中,所以您放心,卫珩哥哥这般人才,圣上必会看重的。”

    便是卫珩没有这样的人才。

    圣上也要看重的。

    既然卫珩敢参加殿试,就说明他对此事有极大的把握和信心。

    宜臻非常了解他,也非常信他。

    就像之前信他定能考中贡生一般。

    前些日子春闱放榜,祝府里有不少下人都去瞧了,寄春居这边,因为想到要避嫌,动静不好闹得太多,便只派了身手最灵活的小枣去。

    不过一个多时辰,小枣就极欣喜地赶回来,说卫珩正在考中的贡士名单里。

    她话音刚落,院门便被叩相,原是祖母派了丫鬟过来,与她通报这个喜讯,也盼望她晚上能来上房,与长辈姊妹们一道儿,用一顿晚膳。

    宜臻说自己身子昨夜又受了寒,实在不能离床赴宴了,还望祖母体谅。

    这世上,哪有一直把脸伸出去让别人扇巴掌的到底。

    曾经,她们仗着自己家大势大,不知奚落过卫珩多少回,明里暗里给过他多少次难堪。

    而如今,卫珩考中了贡士,祝府却家道中落,在京城渐渐失去了声势,她们便又想捡回这段关系了。

    才没有这样好的事儿呢。

    最起码,在祝宜臻这里,绝对没有。

    “我极不甘心。”

    “你考中的贡士是你考中,你富可敌国也是你赚的银子,没托他们的关系,没受到他们一星儿指甲盖的援助,他们凭什么厚着脸皮坐享其成呢。”

    “我知晓了,定是我往日太好说话了些,所以他们才觉着,我是个百求百应的弥勒佛呢。”

    “真是太让人气恼了。”

    “真是太太太让人气恼了。”

    卫珩殿试那日,宜臻翻来覆去还是有些担心,旁的事儿都做不了,便只能倚着桌案给卫珩写信。

    只是叨叨絮絮的,通篇不见一件正事。

    最后一句,也不知是她赌了气,还是下了决心“日后,若没有实在实在实在极要紧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想与他们往来了。”

    而当人将这封信送到卫珩手上时,他正好从皇宫大院出来,拒绝了其他士子们的酒宴邀请,上了马车打算回宅院里。

    下属把卷成一团的信递给他时,他展开来,最先瞧见的就是这一句。

    少年勾了勾唇,提起笔,仿佛批阅什么奏折一般,剑眉高扬,大笔挥下三个字

    做的好。

    虽然今年,整个春闱都往后延了半月,但也算进行的有条理。

    殿试的结果,如往年一样,是在三日之后放的榜。

    身为卫珩的未婚妻。身为贡士卫珩的未婚妻,身为拥有一只矛隼的贡士卫珩的未婚妻,宜臻没有成为那个祝府里最早听到消息的人。

    因为当时她正在上房被祖母训。

    为什么被训呢

    因为祝老太太忽然发现这个孙女儿是装病的了。

    “祝府哪里对你不住你自己说,你父亲折腾出这么大的事儿,我可有苛待过你们二房一回五丫头,你自己说说”

    高椅阔堂,梅香渐淡,衣着华贵的老封君坐在上首,眉目冷肃,语气里满是失望和怒意。

    “你倒好,如今竟还装起病来,怎么,给我请个安就这么难受不成祝府养你到如今,不论血脉亲情,也总有养育之恩,五丫头,你心里头,究竟还有没有点良知和尊长”

    宜臻跪在蒲团上,垂眸没回答。

    她其实很不喜欢祖母唤她四丫头。因为祖母幼时是在潼川府路长大的,如今仍然没改掉那边的口音,每次喊她五丫头,听起来像糊丫头似的。

    十分的让人膈应。

    前些日子,贡士放榜,卫珩名列前茅,老太太派人请她去上房赴一场家宴。

    说是其他太太姑娘们都到了,就只等她了。

    宜臻觉得十分荒唐。

    从头至尾,竟然没有人事先知会过她一声,临到了了,才匆匆派个小丫鬟过来请她去。

    虽然她那时还未用晚膳,也并不如何困倦,甚至还打算搬了画架到院子里,好好画一幅夜景图。

    可她就是心里头不顺畅,不高兴,不乐意。

    她没有去。说自己病了。

    宜臻知道,祖母定是不会信的。

    但她也从未想过,事情过去好多日,忽然在今天早晨,她还正用着早膳,寄春居忽地就闯进来许多人,领头的是她二姐姐,身后跟着个她不认得的老者。

    后来她才知晓,那是二姐姐特意面圣,向皇上请了旨,为她这个妹妹请来的御医。

    何等的慈姐心肠,何等的关怀备至。

    但一切在那些丫鬟婆子半劝半强迫地拉着她的手腕,让何御医给她诊脉,而后诊出一个“身体康健”的结果时,通通成了笑话。

    宜臻到现在也还清晰记得,那时二姐姐瞧她的眼神,有些失望,有些怜悯“四妹妹,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宜臻并不是阻止不了御医给她诊脉,也没有柔弱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那些丫鬟婆子推着走。

    她若真要坚持起来,谁都挡不了她。

    但是她并不想再装了。

    就像卫珩所说的,何必把时间都花费在一群并不值得你花费精力的蠢货身上,何必与他们虚与委蛇,好似就生怕破坏了面上的情分。

    这些人的情分有什么好顾及的

    直接给银钱,或者打废了打怕了,都比这样耗着来的省心省力。

    卫珩哥哥说,宜臻,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有思想,有本领的大象,他们只是眼界狭隘,随波逐流的蜉蝣。

    不用与他们费脑子,要是烦了,直接摁死。

    宜臻觉得她卫珩哥哥说的有道理。

    宽大的厅堂,两边都摆满了座椅,姊妹姑嫂们都坐着,丫鬟们都站着。

    唯独祝四姑娘一人跪着。

    甚至若不是表姑娘亲手给她拿了一只蒲团,四姑娘便要直接跪在茶水还未干的冷硬石砖上了。

    “我也奇怪呢。”

    周身都是似嘲非嘲的看戏似的目光,少女忽地弯了唇,抬起头来,望着上首的祝老太太,嗓音极柔和,“祖母,父亲他不是您亲生的孩子吗”

    祝老太太一窒,手里的茶杯差点摔了出去,茶水渗湿了半只衣袖,她没注意,怒斥道“五丫头,你晓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真是越发目无尊长了”

    语气极严厉,可仔细听,竟然能听出里头的一丝心虚。

    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都把目光放在了“胆大包天”的祝四姑娘身上。

    “我只是在想,自小到大,无论我犯了什么事儿,母亲面上打我骂我,心底里却总是最疼我的那一个,替我兜底,替我善后,还忧心我往后会不会过的不顺心。所以我也一直以为,亲生母亲,大都是这样对自己孩子的,看来,应是我想错了。”

    整个厅堂一片死寂。

    坐在最下首的胆小鬼宜榴已经捂住了嘴,眼睛里头满是震惊。

    五姐姐五姐姐这竟是,在指责祖母不是慈母不成

    “这寿安堂,我这几月,已跪了许多回了。”

    少女语气和缓,“第一回,是因母亲不想我随去黎州,您非要我去,后来,我拿了惠妃的信,和您做成了这桩交易。”

    “第二回,是因为要搬去寄春居,我特地来和您请示,您说寄春居不好,我便说把竹篱居让给戚妹妹,您才点了头。”

    “第三回,是府里姊妹几个联合起来算计我,逼迫我代替三姐姐嫁给蒲辰,一家子人坐着瞧我跪在堂中,就如同今日一般无二,压着我与二姐姐道歉,压着我应下那桩荒唐的婚事,只是最后,我没应。”

    “这是第四回。”

    宜臻是跪着的。

    但背脊挺直,脖颈修长,目光静静地落在前方,带一点似讽非讽的笑意“祖母,这么多回,您想一想,有哪一回,我是顺了你们的意的”

    一句一句,平平淡淡,却如同针刀一般,狠狠扎在人的心上。

    血肉模糊,辨不清伤口在何处。

    便是连祝亭霜都彻底怔住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前方的祝老太太

    寿安堂这么些年,哪怕是上次四妹妹用钗环在自己身上划出了那么一大长条口子,她都没见祖母情绪这样外露过。

    浑身发颤,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全落在了膝头,神情错愕又震惊,面上满是如梦初醒的失落和震怒。

    “还有卫珩,您觉得,连我都从未让您如愿过,他又怎么可能会乖乖就听了祝府,听了您的吩咐”

    祝老太太手里的茶杯已经跌落到了地上。

    在青石砖上滚落几圈,最终停在二姑娘的脚头。

    祝亭霜正想伸手去拾

    “老太太。”

    门帘被掀起,露出大丫鬟青烟的脸,她气还未顺,却满面欣喜,“殿试放榜了,二少、二少爷被赐了同进士出身。”

    “你说什么”

    祝老太太一下站起身。

    “奴婢瞧得真真的,是进了三甲,绝没错儿的。还有卫珩少爷,卫珩少爷更了不得呢,进士及第,圣上亲点了他为探花,外头的人都在问。”

    “”

    “方才,卫公子派人递了帖子来,说是进京这么多日,都不曾来府上拜访过,是他失礼,今日想问问老太太您何时有空闲,他好来和您请个安,也有些要事要与您商议。”

    青烟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整个寿安堂安静的有些可怕。

    她这才发现,厅堂前竟然跪着一个五姑娘。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五姑娘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微微弯了唇。

    那笑是极淡的,漫不经心的。

    怜悯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实在是无法跟你们保证稳定的更新速度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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