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

    秋玉诞下一名男婴。

    鹿晴来医院送饭,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单人病房里传来的笑声, 她走近门口, 秋玉正搂着怀里的小豆丁温声哄着，杨和安坐在旁边, 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色。

    鹿晴顿了顿, 敲响半掩的门。

    杨和安立刻起身，点头招呼：“晴晴来了。”

    鹿晴应一声，走过去将保温壶搁在桌上：“鱼汤，现在喝刚好。”

    秋玉：“谢谢宝贝了。”

    杨和安接过秋玉怀里的婴孩，边诓边往门边走：“妈妈要吃饭咯走！咱们爷俩出去散散步”

    病房里安静下来。

    鹿晴掀开保温壶的盖儿，鱼汤的香味霎时间溢满整间房，秋玉夸赞：“不愧是我的女儿，光是闻这味道就知道好喝。”

    鹿晴笑着把碗筷递给她：“那就多喝点儿，把杨叔叔的那份也喝了。”

    秋玉听见这话，微微一愣, 紧接着握住她的手，感慨地握了握：“晴晴，谢谢你……”

    “熬个汤送个饭而已, 至于吗”

    “你知道妈妈说的不止是这个……”

    “嗯。”鹿晴垂下眼睛，“妈，你的眼光怎么会挑错人既然你选择嫁给杨叔叔，我自然也把他当成家人看。”

    秋玉淡下笑容，眉眼里有几分自嘲：“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摔了好大一个跟头。”

    鹿晴明白她指的是鹿闻良, 有些话冲到喉咙，又克制地咽下，她抽回手，示意她先喝汤：“凉了腥味重。”

    病房陷入沉默。

    秋玉安安静静地喝汤，鹿晴支着下巴在一旁发呆，直到秋玉把空碗递还给她，她才再次开口，将藏了几个月，或者说藏了许多年的心里话告诉她。

    “我申请了京科大的保送。”

    秋玉猛地抬眼。

    鹿晴攥紧手指，接着说，“之前也跟招生办的老师见过面了，不出意外的话，年后录取通知书就会下来，然后我会提前去京市熟悉环境……”

    “只是熟悉环境这么简单”不愧是母女，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鹿晴不再隐瞒，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打算寻找爸爸的下落。”

    话音刚落，秋玉高声叫起来：“你疯了！”

    “我没疯，我一直都想去找他。”

    秋玉终于明白过来：“敢情这么多年你拼命读书就是为了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蛋还是说，你在气我嫁给你杨叔叔，故意这么做”

    “妈……”鹿晴无奈地看着她，“你和杨叔叔结婚，我真心祝福。至于爸爸……”

    秋玉激动：“别喊那两个字！他就是个畜生！不配！”

    杨和安抱着男婴回来，听见争吵声，站在门口不明所以地望着妻子：“怎么了”

    鹿晴站起身，把余下的话一次性说完：“总之，我始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便他就是你所说的渣男，我也想亲自确认。而且，去京市不单是为了找他，我也有我的理想和规划。”

    秋玉冷着脸没理她。

    鹿晴转身离开，经过杨和安的时候，停下来：“我熬了两人份的汤，底层还有炒饭和泡菜，辛苦叔叔陪床了。”

    “没有没有。”杨和安连忙说，“你妈妈生产，我照顾她天经地义，你还要上学呢，辛苦你送饭了。”

    刚和秋玉有过争吵，鹿晴实在展露不出笑容，轻声道别后，从他身旁走过，离开了病房。

    很快传来男人低哄的声音，夹杂着女人余怒未消的抱怨。

    鹿晴叹一口气，快步离开。

    那之后，母女俩陷入冷战，杨和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用宝宝来逗大家开心。

    虽说是大龄生产，但秋玉恢复得不错，赶在元旦前出了院。家里添了新成员，喜庆更甚。

    跨年夜，秋玉抱着宝宝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旁杨和安小心伺候她吃水果，三口人其乐融融。

    鹿晴洗完澡出来，望见这一幕，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新卧室比原来宽敞了一倍，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安心感。

    鹿晴吹干头发坐在床边，只觉得四周冰冷而寂寥。

    她努力融入这个家，但终究还是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杨和安对她的好也始终掺杂着一丝客气和疏离，而秋玉因为和她争吵，注意力全放在了弟弟身上。

    她试着不去多想，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如当初预料的那样，成了这个家里尴尬多余的存在。

    手机屏幕亮了。

    她微微移动眼珠，是薄夜里的消息：

    【跨年夜，要不要出来走走】

    几秒后，又紧跟着补了句：

    【橘二也在】

    鹿晴朝窗外望了眼。

    浓郁的夜色中，隐约望见楼下立着一抹人影。

    她诧异地趴去飘窗台，这回看得更真切。

    少年握着手机，屏幕莹白的光照亮那张脸，不是薄夜里是谁

    她连忙回复消息，穿好衣服匆匆出门。

    玄关换鞋的时候，秋玉生硬地问了句：“去哪儿”

    “出去走走。”

    “这么晚”杨和安见妻子神色担忧却拉不下脸问，起身道，“女孩子一个人出去多危险！”

    “不是一个人。”鹿晴穿好鞋重新站直身，眉眼带笑，语气安然，“还有我的朋友。”

    秋玉以为是赵凛，便拉了把杨和安，不再多管。

    杨和安不放心：“要不我还是跟着她大晚上的……”

    秋玉摇摇头：“她出息得很，要一个人上京找那个渣男了，操什么心”

    已经从妻子口中得知继女申请京科大打算年后就去京市找生父的事，杨和安叹口气，搂着妻子肩膀宽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当父母的只要默默支持她就好，鹿晴她马上就要成年了，管太多适得其反。”

    看了眼她怀里的婴孩，他换上宠溺的笑容，“现在，我们的小宝贝才是最需要你的时候，对不对呀”

    秋玉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弯下脖子继续逗弄怀里的婴孩。

    独自辛苦拉扯大的女儿，心却向着她那个渣男生父，还要专程去京市找他，怎么想都心寒。

    鹿晴小跑着到了楼下。

    空气冰冷剔透，见到薄夜里的这一刻，心却是暖的。

    刚才在家里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上翘，怕被瞧出这份因他而生的雀跃，鹿晴没急着跟他打招呼，而是先蹲下去，揉了揉橘二的脑袋。</p>

    “橘二今天穿小棉袄啦真可爱！”

    “汪”一声，橘二昂头得意地摇尾巴，它身上这套大红棉袄从京市那边运来，由专门负责他服装私订的设计师制作，为迎新年而准备。

    刚送来，主人就迫不及待给它穿上，带来向小姐姐展示。

    哼哼，它可是站在宠物时尚圈顶端的狗狗！

    鹿晴撸了会儿橘二，抬头看薄夜里。

    少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眼底映着皎皎月色，五官好看得不像话。能够预见，再过几年，他将出落得多么耀眼夺目。

    即使没有那样雄厚的背景，薄夜里也足以让任何人心动。

    鹿晴有些酸楚地想，不知道将来站在他身旁的，会是哪个幸运的女孩

    “冷吗”薄夜里开口。

    鹿晴压下翻覆的情绪，摇了摇头，反问：“怎么突然想起出来走走了跨年夜不都在家里看电视吗”

    “橘二想出来。”薄夜里睇了眼不明所以的狗，淡定扯谎，“散步路过这儿。”

    路过吗……

    原来不是专程来找她……

    失落后，鹿晴很快调整心态：“嗯，反正在家也没事，我对跨年晚会没什么兴趣，不如陪你走走。”

    此时家家户户都围坐在电视机前，路上不见行人，欢笑声却从一扇扇明亮的窗子里透出来。

    这显得月光下漫步的两人一狗有些凄凉。

    但鹿晴心口却反倒热闹。

    跨年夜有喜欢的人陪着，是多么简单的奢侈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薄夜里忽然停下来，声音在舌尖滞留片刻，然后吐露：“过了12点，就是我的生日。”

    “1月1日”鹿晴惊讶，“听说出生在新年头一天的人，一定都受到了神明的祝福，会十分幸运。”

    “幸运”薄夜里嘴角扯出几分淡漠，“经历那种事”

    或许在旁人眼里，他出生豪门，享受金钱和权势带来的便利和殊荣，的确是幸运，可谁又看得到他背负了些什么

    他情愿自己是个普通人，在江岛这样宁静的地方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三番五次地遭遇绑架，深陷噩梦，夜不能寐！

    他承受了太多的恶，早就不认识“幸运”这两个字了。

    ——那根本，与他无关。

    鹿晴听出他话里的讽意：“你要往好的地方想，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一定都是这辈子所有的苦，往后你的人生只有甜，再没有波折。”

    这类正能量鸡汤，薄夜里在心理治疗期间早就听过无数遍，他踹之以鼻，只当是自我安慰的鬼话。但此时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隐隐看到了光，微弱却倔强地驱走他生命中漫长的黑暗。

    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许多，牵出一抹温浅笑容，破天荒的，他低低地“嗯”了声。

    身上尖锐的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收起，他的温柔沉默得不易察觉……

    鹿晴想到什么，突然懊恼地一拍手：“对了！你生日，我却没有准备礼物。”

    往年在京市，薄夜里的生日宴都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作为主角的他站在一众追捧的目光中，举着香槟听千篇一律的巴结话。

    十八岁的成人礼，按照薄至诚的安排，原本是打算在云水山庄举办一次盛大的晚宴。但他不愿意回去，又有霍亦轩护着，这个成人礼只能不了了之。

    出门前，他接到薄至诚的电话，男人在那头气急败坏地训斥：“这点事都承受不了，以后怎么面对大风大浪我们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种懦夫！”

    他没有听完，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

    这点事

    或许吧，在那个男人的眼里，只有金钱和权势能令他动容，而自己，不过是他精心培养的继承者，除此之外，毫无亲情可言。

    18岁呢……

    他虽然从不在乎什么生日，但心底还是隐约期待着一句祝福的话，而不是劈头盖脸的痛斥。

    挂断电话他心情很差，牵着橘二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鹿晴楼下。

    他站在凄清的月光下望着二楼的那扇窗。

    少女的身影穿梭在灯光下，像雪夜里一团温暖的火苗。

    他贪婪地看着。

    像只丑陋的飞蛾。

    然后忍不住低头，给她发了消息。

    他想见她……

    他扭头看向身旁为礼物焦愁的少女，喉结轻滚，低哑嗓音说着：“不用准备什么。”

    她从楼梯下来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鹿晴却摇头，总觉得亏欠了他。这会儿商店早就关门，即便她想挑选礼物也什么都买不到。

    十八岁生日呢，总不能过得这样草率！

    她绞尽脑汁想了会儿，突然眼眸一亮，拉着他就往海边跑，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给你一个难忘的十八岁生日！”

    她急着赶在12点前准备好一切，没注意到身后的少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炙热翻滚。

    江岛野大的孩子，谁没有秘密基地

    鹿晴记得海边小屋木的大箱子里还剩下好多烟花，掀开笨重的箱盖，果不其然，堆得满满当当。

    她只偷偷看了一眼便重新把箱子盖上，扭头冲站在门口的薄夜里说：“你去秋千那边等我一下，要背对着海，不许偷看！”

    屋檐下亮着几串小灯泡，晕开一片暖。

    就看到被海风吹乱额发的少年，弯起眉眼，无声地笑了笑，声音宠溺得不像样子：“好，我等你。”

    鹿晴心一跳，慌慌张张移开视线，蜷缩在泛着潮气的木箱子前，脸偷偷地红了。

    哎，鹿晴呀鹿晴，你能不能争点气照这么发展下去，之后岂不是要流鼻血甚至晕厥

    她唾弃了自己一番，见薄夜里依言走远，这才利索地忙活起来。

    将烟花摆在沙滩上，鹿晴看了眼时间，还差3分钟12点。

    她紧张地掏出打火机，扭头冲坐在秋千上的少年喊：“薄夜里——！你看好了——！”

    掐着时间，她从左到右依次点燃引火线——

    漆黑的沙滩霎时间亮了！

    烟花一字排开，宛如初阳升起时的海岸线。

    海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温柔摇曳，倒映着灿烂的花火，和少女温柔的笑颜。

    “薄夜里——！生日快乐——！新年快乐——！要永远快乐——！”

    那一刹，心脏像被什么掐住了一般，挣扎着狂跳。

    薄夜里从秋千上倏地站起来，拼命压抑的感情终于冲破理智，占据整个大脑。

    ——想要她……

    ——一直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