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0、媚骨(八)

作品:《天生秀骨

    滴水的声音。除此之外只剩下寂静。

    睁开眼, 模糊中只见前面素白的衣摆,黑色的靴子, 好整以暇地坐着,低头看着他。商沉记起晕过去之前千虫啮咬的痛楚,满面汗水艰难地爬起来,盘膝而坐。

    气行转周天, 却聚不起来,商沉试了又试, 依旧是一具凡夫俗子的身体。

    腰上一条玄铁锁链, 如同碗粗,连着湿答答黑黝黝的墙壁。他的身体坐北朝南, 西边被锁链锁着的还有一个人,脸趴伏在地上昏迷不醒, 左手周围一滩干涸的血迹。

    他抬头,看着水牢里仙姿一般的老者。说是老者已是不然, 黑发浓密,如今看起来不过四十, 比刚从柳叶坞的牢房里救出来时年轻了不止二十岁。

    “遥溪道长。” 素道长看着他, “身体好些了么”

    商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眸底聚煞, 冰冰冷冷。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素道长又问。

    “素槿, 道号春行。” 商沉一笑,“这是你在御虚道的名字,在许氏呢, 又叫做什么”

    素道长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的喜色,轻声说道“不足挂齿。”

    “不足挂齿” 商沉笑了笑,“以道长的修为,在许氏的家谱中岂能没有记载”

    素道长笑着,眸子里却没有半点的笑意。

    商沉望着他笑了笑“不在族谱之中,素道长究竟是谁呢我猜,是个本来便不该有的人。”

    素道长的笑容淡淡“何谓不该有”

    “身份低下、无人记得的人。”

    素道长的脸色慢慢地变冷,又是一笑“你继续猜。”

    “素道长极是明白外门弟子的心,一辈子不能修习真经,只为道长们打杂,怨气丛生。可他们若是争气,依旧能入瑶山,与道长们平起平坐。然而有一种人,无论天资如何好,也永远摸不到半点的真经。” 商沉望着他,“道长,是世家的仆役。”

    素道长笑了笑“继续说。”

    商沉低着头“素道长的名字叫什么,侍书司画奉棋入不了世家的族谱,即便有百年罕见的天资,也只能为主子们当打手,看着那群扶不起来的纨绔子弟虚度光阴,作威作福。”

    素道长冷冷地笑了笑。

    “素道长,有谁欺负过你,又有谁打压过你”

    “”

    “这些往事都已经不重要,许氏皆灭,道长就算有什么仇人,也已经被道长满门抄斩,连襁褓中的婴孩也都死得殆尽了。” 商沉悠悠地望向远方,“我只是好奇,当年道长是如何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偷龙转凤,变成许氏子孙的。”

    素道长的目光落在商沉的脸上“你怎么知道清溪的”

    “阴山断水,风华绝代。” 商沉叹口气,“素道长不惜一切代价将素容送往阴山,那时我便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

    素道长默然而望。

    “不是天资绝顶的人,不是道长的儿子。不是出身世家的人,不是道长的儿子。没有被世家害过、冤枉过、对世家深恶痛绝的人,不是道长的儿子。” 商沉苦涩地笑了笑,“没有在阴山住过的人,也不是道长的儿子。之所以将素容送去阴山,并非别的,只是如果他没有在阴山住过,素道长便觉得他不是你的儿子。道长,我懂不懂你”

    素道长深深吸气“你想到清溪,在我的意料之外。你怎么把这一切串起来的”

    商沉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便也告诉你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商沉默然片刻,脸色冷淡“不稀罕你告诉我当年的事,我要你为蓝英疗伤。”

    “使得。”

    商沉寻思了一会儿,道“许清溪的名字曾出现在族谱之中,十年间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摘除了。世家极少将子弟逐出家门,若真有,那必定是大事,大肆记载在正史之中。我们读遍了群书,却找不到任何这样的事,因此可以断定,此乃是丑事,是许氏不愿叫人知道的事。只不过这又是什么丑事呢” 商沉低着头,“许清溪,自小受了许氏传承的人,根本不是许家的子弟。”

    “哼。”

    “多少年的秘密,便藏在静禅宗保存下来的许氏族谱里。” 商沉接着道,“那时我就在想,许清溪若不是许家的子孙,又是谁的孩子”

    “你便怀疑到我头上了”

    “素容的父母被你杀死,常年躺在御虚道里,被腐虫咬得肌肤褪尽,如此狠心,却自始至终没有伤他的性命。你害得他流离失所,被人追杀,可我却隐隐觉得这似乎根本不是恨,” 商沉皱了眉,似是自己也难以忍受,“是叫人是令人发指的爱意。”

    他望着素道长“那时,我心里面只剩下一个人。天地之间,究竟有谁最爱素容,又有谁从木常的死中真正得益我越想越是害怕,你把素容当成儿子看待,可你有没有一刻真正为他着想过那时我才明白过来,多年来我一直在找的,原来是个早已经疯掉的人。”

    疯子两字一出口,水牢里像是凝住了一样,寂静无声。

    “素道长,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想看着许清溪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家之主”

    素道长静了许久,在蓝英的面前蹲下来“他小时候也是青氏的家仆,你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事”

    “什么事”

    “你问问青棉,蓝英小时候怎么得罪了他。”

    “什么,他是青棉的仆役” 商沉气急败坏,腰上的锁链顿时晃动不停,“别让青棉别伤他”

    “他是青氏逃走的仆役,我又能如何干涉” 素道长从袖子里取出药,轻轻抹在蓝英断掉的手指上,“我已经帮他疗伤了,接下来如何,已经不是我能控制。”

    商沉蹙紧双眉看着他,忽得冷冷笑一声“素道长,你为什么要囚住我们我怕我们乱说话,把我们杀了不是更容易”

    素道长一声不响地为蓝英抹药。

    “素槿,你在怕些什么,你就是怕把我杀了之后,素容也变得像周衡那样” 商沉冷笑,“你年纪是大了,能接受几次丧子之痛”

    一道寒气逼来,转瞬间生生掐住商沉的脖子。

    商沉的脸色紫涨,呼吸不顺,断断续续地说“许清溪把你当成仆役,从来没有叫你一声父亲,周衡把你当成师尊,也没有叫过你一身父亲,惟有、惟有素容是你从小到大依照自己心愿养出来的孩子你在他身上花尽心思,如果没了素容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下一个”

    脖子上有指甲掐入般的痛楚,仿佛五指穿孔,眼前的素道长脸色苍白。

    地上趴着的蓝英咬着嘴唇,慢慢抬起头来“宗主”

    一道真气划在素道长的脸上,他一时间没有防备,登时划出一道深深血痕。素道长的手一松,回头一把抓住蓝英的手臂,狠狠地扔到墙上。

    蓝英捂着胸口跌坐下来,喷出鲜血。

    商沉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看着墙角满是血污的男子。

    “他死不了。” 素槿摸一下自己脸上流下来的血,低着头站起来,轻声道,“商沉你说的不错,我不舍得让你死。你之前若是听话,或者蠢些,或者识时务地收手,我或许能让你留在素容身边,给他当个闲来无事的玩物。只可惜你非要坏我的好事,非要查我” 他走到商沉身边,轻声道,“商沉,你爹娘在御虚道住着,住得还高兴么”

    商沉的眸子顿时变冷,脸色惨白。

    素槿站起身来,语气不知怎的放缓了些“商沉不管你信不信,我把你关在这里,无非是想同你和解。你若是想通了,随时能告诉我,否则你就在这里继续地想。”

    商沉的胸口起伏。

    素道长垂首看着蓝英“这么个听话的下属,倘若他的命葬送在你的手上,实在是可惜。”

    他走出门去,袖子一挥,厚重的玄铁大门关在他的身后。青棉正在与身边的人说话,见了素道长便立刻走过来“道长。”

    “你来了。” 素道长淡淡地笑,“如你所说,确是狂妄自大。不过也难怪,天生媚骨,身上又有香宗的传承,不自大也说不过去。素容那边怎样了”

    “晚辈无能,依旧没能见到他。”

    素道长笑了笑“不过三日,你就一败涂地,可见商沉比起你,好了不止千倍万倍。罢了你既然不能成,将来香宗的传承自然不能给你。”

    “素道长”

    素道长微微一笑“你去看看他,好好看看他,看他比起你来究竟是如何的天差地别。”

    青棉紧紧咬着牙关,狠狠一推门,望着盘膝而坐正在调息的商沉。牢门用力地打开又关上,地面微晃,靠着墙的蓝英因这巨响抬了抬眼,看着从牢门口走进来的男子。

    商沉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青棉走上前来,一条长长的黑色鞭子攥在手里,蹲在商沉的面前。

    他的手拨开商沉背后的长发,落在他后颈的脊椎之上“香宗的传承就在这里。”

    商沉睁开眼,脸苍白,唇上沾血,一动不动地紧紧抿着。

    青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眸子里不知不觉生出无名的怒火来“出身宗门,温润如玉,兰芝般的美名遥溪道长,你一出生倒是什么都有啊,嗯” 他捏着商沉的脸“你从小到大缺过什么,如今怎么样,像个凡夫俗子一样任人鱼肉,你有本事倒是使出真气来啊,嗯”

    一柄刀子握在他的手里,他抓住商沉的手,掰开他的手指,轻轻地划出一道血痕“商沉,传承乃罕见之物,世代相传,伴人一生,惟有死后才能脱离而出。商沉你知道如何在活人身上剔骨取传承么”

    商沉一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辈子怕是没机会,有我在,传承也只会选我。”

    青棉的眸子里冒出几不可见的怒火。

    商沉低头看着手上被刀子划出的伤“你能做什么,素道长不许你伤我,你敢拿我怎么样”

    青棉忽得站起,低头走向墙角的蓝英,鞭子一动,狠狠地抽在蓝英的身上。

    蓝英的身体倏然猛晃,身体上顿时渗出一层血,商沉急声叫道“蓝英”

    青棉挽起袖子“我奈何不了你,我还奈何不了我自己逃走的家仆么来人,去锤子来,我今天便要将这狗奴才的腿生生敲断。”

    商沉的脸色惨白,身体被锁链束得动不了“青棉,你敢动他”

    青棉冷笑,从身边的人手中接过锤子来“我怎么不敢,我今日就要你看看,我青氏是如何处置逃走的家仆的”

    真气一动,铁锤高高举起,朝着蓝英的膝盖落下来。商沉眼睁睁地看着,眸子里满是水光,只听见牢房里一声惨呼,伴着清晰无比的骨头碎裂之声。

    青棉手中的锤子滴着血,看着倒地不起的人,笑着“如何,如今还敢再跑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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