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上元

作品:《吾皇有娇娇

    饶是重活一回万事皆空的左娇,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心也不免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屏气凝神等待着纪时艽的回答。

    毕竟这是事关她的终身大事,若那位倒霉的姑娘不是她倒还好, 若她真的那般倒霉, 定要想个法子赶在皇上下赐婚圣旨之前,让皇上死了这条心。

    她不想嫁人, 更不想嫁一个以后会造反失败, 连累她满门抄斩的人。

    左娇心中正惴惴不安, 因看不清纪时艽脸上的神情,所以即便在这夜深微澜的寒冬,也慌得手心都沁出了一抹薄汗。

    只能听见纪时艽嗤笑一声,语气悠悠然地问道:“左兄,这消息你从哪听来的?”

    左娇心一揪, 生怕兄长傻乎乎的念出她的名字来。

    幸好左峤还没无脑到那等地步,他愣了愣, 偷偷摸摸回头看了左娇一眼,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吃酒的时候在酒楼里听了一耳朵……”

    纪时艽抬眸,骨节分明的手轻扣着膝,淡声说道:“许是勋国公府的。”

    左娇和左峤同时松了一口气。

    纪时艽状似无意的目光掠过左娇,眸光微黯,她似乎……很开心呢?

    左娇意识到自己有些明显了, 连忙重新屏气,只是有些不解地看向左峤。

    兄长不是很喜欢九殿下么?怎么好像并不愿意她嫁给九殿下?

    左峤耸耸肩, 满口夸赞道:“勋国公府有三位嫡女,虽不知道是哪位,但我听说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九殿下有福了”

    纪时艽回之以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容听不出半分情绪来。

    左娇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站在远处,心头重重的担子总算卸了下来。

    只要不是她,就好……

    勋国公府的几位她都见过,虽不如和宋初妍那般亲近,却也关系和睦,确实都是好姑娘。

    左娇记得上一世九皇子是一直未娶亲的,但这一世,她也只能为勋国公府某位不幸的姑娘默哀。

    严默仍旧在孜孜不倦地放着烟火,并未被任何谈话声打扰到,将一个又一个的烟火摆到地上,再冷着脸将火折子一个个凑过去点燃。

    烟火绚烂升空,璀璨夺目,如星河漫漫,他却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眼前是一片空寂。

    左娇很喜欢这些烟火,但一想到放烟火的是严默这个登徒子,她的兴致也就少了三分,但还是将这些烟火都欣赏完了。

    毕竟这么珍稀的烟火,不看白不看,以后可能都没机会再欣赏到了。

    严默如牵线木偶般面无表情地放完所有烟火,然后朝纪时艽微微鞠躬说道:“殿下,全放完了。”

    “好。”纪时艽转头看向左峤,“左兄,还有什么安排?”

    “九殿下若无旁的打算,不如与我们兄妹俩一同守岁?人多也热闹些。”左峤似乎很舍不得纪时艽离开,还想与他多待一会儿,所以提出了这么个想让左娇敲死他的建议。

    “那本殿下就却之不恭了。”纪时艽狭长的眉眼带着浅笑,让随喜推着他跟着左峤走。

    “姑娘,怎么办?”秋霜无奈地小声问道,“本来只有姑娘和小公爷与我们一块守岁倒是好,都松快些,可现下,只怕那些丫鬟们都不敢作声了……”

    左娇揉着眉心,瞥了瞥身后被纪时艽吓得一脸惨白的几个丫鬟,叹了口气安慰道:“他也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你们不必如此,秋霜,把白日里准备的小荷包都拿来。”

    秋霜很快便取来了白日早就准备好的小荷包,红色的锦缎上绞着金丝线,里头装了小半袋金银锞子,给院里每位丫鬟都发了一个,算是左娇给她们的压岁钱。

    左娇向来体恤下人,从来没亏待过她们,光是这装金银锞子的小荷包,就很是贵重,几个丫鬟们脸上惶恐的神色也消散了不少,都踮起脚接过红包喜洋洋地跟左娇道谢。

    左娇抿了抿唇:“今日你们便一块去玩吧,不用伺候我守岁了,留下一个人伺候便好。”

    听到这话,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又浮现出恐惧来。

    谁人不知九皇子的性格何等恶劣,死在他手上的丫鬟没有百个也有几十个,一个行差踏错就是死,谁敢?

    “……”左娇看着瑟瑟缩缩的丫鬟们,也是无奈,看来自个儿也是难为她们了。

    左娇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都松了一口气,还是秋霜不放心地看了左娇一眼:“姑娘,我还是留下来吧,总不能身边没有人。”

    其实今晚是轮到夏瑾当值的,听到秋霜这样说,左娇特意看了夏瑾一眼。

    夏瑾看起来像是没听到秋霜说的话,只拿着那小荷包掂着,和身边的惜春笑吟吟说着话。

    左娇也笑,让秋霜扶着她进了棠花小院的正厅。

    左峤正惬意地眯着眸子,烤着火,身上暖融融的,舒服得他快要睡着了。

    而纪时艽,则半倚在轮椅上,似乎也很舒适,手慢悠悠地一下一下动着。

    左娇定睛一看,雪团竟不知何时跳到了纪时艽的腿上,竟就那样懒洋洋地趴在他膝头,纪时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它毛茸茸的背,悠闲地一晃一晃摇着尾巴。

    “……”左娇惊诧地看着纪时艽,他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左峤喜欢他便罢了,但雪团怎也如此欢喜他?

    雪团之前除了左娇,从不肯这样安安分分让人抱着,除非是帮它沐浴或是挪窝儿的秋霜。

    其他时候,它都是一脸冷漠不屑的“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表情,就连常面对喂它吃肉的左峤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有现在趴在纪时艽身上,这般乖巧温顺的样子,小尾巴摇得左娇都有些嫉妒。

    莫非这就是一物降一物?雪团再凶,也凶不过纪时艽,所以被他克制了?

    左娇进来以后,雪团嗷呜了一声,但却没有动弹的想法,依旧悠闲又欢快的摇着尾巴,舒服地很。

    对于雪团的投敌,左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挨着左峤旁边的紫檀木椅坐下,气氛有些沉凝。

    纪时艽一直微垂着脑袋,并未看她,只拍了拍雪团肉呼呼的小屁股。

    雪团挪了挪屁股,从纪时艽的身上跳下来,扭着毛茸茸的身子跑到左娇旁边,直立起来将两只小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黝黑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左娇,像往常一样求抱抱。

    左娇瞧着它这软萌可爱的样子,心里又软得不像话,还是将它抱了起来,放在膝头,轻轻点着它的脑袋,嗓音轻软似嗔地说道:“你这小没良心的。”

    纪时艽还低着头,左娇看不到,只有明亮的炭火映着他嘴角一弯浅浅的笑,如琢如磨。

    左峤已经很是困了,见左娇进来了,歪躺在椅子上嘟囔着揉了揉眼:“什么时辰了?”

    “快到新年的子时了。”左娇轻推了左峤一把,小声嗔怪着说道,“哥哥,是你拉着我们守岁,怎你贪睡成这样?我便罢了,九殿下到底是客人,你这也忒不客气了。”

    左峤懵懂地挠了挠耳朵,似乎刚刚睡醒的模样,还未理解左娇在说什么。

    “……”左娇无言,看来她这位蠢兄长刚刚不是在打瞌睡,而是完全已经睡着了?

    纪时艽倒在旁边轻笑道:“无妨,左兄真性情,我很喜欢。”

    左峤的眼睛亮了亮,得意地朝左娇挑了挑眉,眼睛里满是“我有知己了”的自豪。

    “……”左娇终于知道兄长为何待九皇子如此不同了。

    只是她心底的疑虑更深了……关于九皇子到底有何意图?会不会伤害到兄长?她猜不透。

    左峤嘚瑟完,困意又袭来,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把真性情发挥到淋漓尽致。

    没了左峤活跃气氛,屋里的气氛便格外的压抑,左娇本就不是多话的人,纪时艽更是,只有偶尔噼啪的火星子划破沉寂,还有屋外呼啸而过的风。

    左娇垂着头,拨弄了雪团的小爪子好久,觉得屋里实在静得可怕,最后还是小声问道:“九殿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守岁,挺无聊的吧?”

    若放了旁的院子,谁守岁不是热热闹闹,吃着点心果子,玩牌斗趣,丫鬟们闹成一团,和气喜庆的。

    往年左娇的院子也是这样,但纪时艽在这,因他的皇子身份和传闻中恶劣的脾性,谁也欢喜不起来。

    再加上左峤不知怎的,往日生龙活虎的,到了夜半三更也能活力十足的嚎几嗓子,但今日竟困成了这样……

    左娇从未经历过这样冷清的守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因有些怕他,所以她不敢抬头与纪时艽对视,但她此刻若抬了头,会发现纪时艽坐在她对面,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半刻也舍不得移开眼。

    他弯着薄唇,神情满足地说道:“不会,本殿下觉得甚好。”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守岁是团圆,如此弥足珍贵。

    听纪时艽这样说,左娇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他身份尊贵,又喜怒无常,她也不愿令他觉得左国公府的人唐突了他。

    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是实在无话可说,二是她未出阁的姑娘说太多话反倒显得不矜持。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了不绝于耳的爆竹烟花声,往外看去,重重夜幕被烟花照亮了不少,映得天都亮了半边。

    左娇知道,应该是子时到了,这便算又到了新的一年。

    左峤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啊?子时到了么?”

    “是啊。”左娇嗔了左峤一眼,“哥哥,你怎睡到了现在?九殿下是你请来的,就把人晾在这儿,你常常挂在嘴边的待客之道呢?”

    左峤并未觉得愧疚,满不在乎地嘟囔着说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左娇:“……”

    左峤这回很识相,赶在左娇生气之前,他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个精致的小荷包来,塞到左娇手里。

    “娇娇,这是哥哥给你的压岁钱,快收好了!”

    左娇嗔了左峤一眼,将小荷包递给了秋霜,让秋霜收到她的小私库里去。

    纪时艽朝身后的随喜使了个眼色,随喜会意,连忙拿出两个沉甸甸的小荷包,递给纪时艽。

    纪时艽一手一个,分别给了左峤和左娇:“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左娇拿着这个比兄长给的明显沉了不只一点点的小荷包,心头有些复杂。

    真是小小心意啊……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收到过的最沉的压岁钱。

    左峤拿着压岁钱还有些懵:“九殿下,您这太破费了。”

    “无妨。”纪时艽勾了勾唇,倦倦地笑道,“我银钱多。”

    “……”左娇默默地把纪时艽给的压岁钱也收了起来。

    听到这话,她连客气推辞的话都懒得说了。

    既然九皇子人不傻却钱多,那她也却之不恭了。

    显然左峤也是这么想的,美滋滋地把小荷包揣进了袖子里,然后……又开始打瞌睡了。

    “……”左娇本来想扯着他问问到底做了什么,怎困成这样的。

    但不知是不是瞌睡容易传染,她本来就有些困了,再加上子时一过,她竟然也有些睁不开眼皮子了。

    左娇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许是屋子里太暖和,身子被炭火暖的有些困倦,竟坐在椅上就慢慢熟睡了。

    也没人叫醒她,就这么混混沌沌地睡了一夜,因为坐着的姿势睡得不安稳,所以发了不少梦。

    其中一个,便是她做过好几次,羞于启齿的梦。

    梦见一个男子在她唇边浅浅啄吻,她看不清他的脸,也极为恍惚,似真似幻,只感觉到那柔软的触感,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乌沉香气息。

    “娇娇?娇娇?”耳畔传来兄长的呼唤声,左娇迷蒙地睁开眼,视线内便是左峤放大的脸。

    见左娇醒了,左峤奇怪地看了眼她脸颊处的绯红:“你做了什么梦?怎脸红成这样?不会是春……”

    左娇连忙打断他的话,生怕他的嘴里蹦出什么难以启齿的词儿来:“哥哥,天都亮了,你还不回院里洗漱么?”

    纪时艽不止何时已经走了,左娇心里一片轻松,她可不愿意纪时艽看到她梦醒后的这般模样,就连兄长也怀疑她梦到什么了,若是让纪时艽看到,岂不是更让外人看了笑话?

    等左峤走了,左娇咬唇暗暗责备自己,姑娘家家的,怎老是做这样的梦,真丢人。

    左娇明明自以为重活一世,内心已经无欲无求了。

    她揉着雪团的小脑袋,若有所思地说道:“难道还是想嫁人么……”

    关于是否还要嫁人,嫁给谁的问题,左娇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

    原本重活一世,她被卫慎清伤透了心,是不想再嫁人了的。

    可是她也知道,作为左国公府的嫡女,她若不嫁人,不止是她,就连家里的长辈也要遭人指指点点。

    所以她开始认真思索,上一世上京城里各人日后的结局,想寻个适合她的。

    不要位高权重,不要才华盖世,只要老实温厚,待她好,就行了。

    ……

    就这样毫无波澜的过了十五日,到了上元节这日。

    每年的上元节都是上京城盛大的节日,上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不仅在城东搭建了连绵八里的戏台子,通宵达旦,尽情欢乐,城西还有声势浩大的灯市如昼,燃灯万盏,光芒璀璨,街边尽是蜿蜒的火树。

    左娇今晚自然是要同哥哥一块出去赏灯放夜的,左盈也一块出了府,但很快就和左娇左峤各奔东西了。

    左盈自有自己的姐妹圈子,今儿是难得庶女也能堂堂正正出门游玩的日子,她自然不愿意跟在左娇身边。

    只要左娇在,处处都能将左盈比下去,她没那么蠢当左娇身边的绿叶。

    没了左盈,左峤和左娇都乐得自在。

    明月如霜,灯火通明,映得左娇的娇颜如画,又美了三分。

    她轻抿着唇跟兄长一块走在东大街上,街边的户户人家的门口都挂着五色彩灯儿,灯面上绘着各式各样的花鸟鱼虫或是山水人物,争奇斗艳,为上元节又添了不少喜庆。

    街市上踏月夜游的女子不少,均是描眉点唇,灯摇珠衫,美不胜收。

    左峤好好品了一番,觉得还是自家妹妹最好看,眉若烟黛,眸似新月,腮凝新荔,面如傅粉,谁家的姑娘也比不上自己的妹妹。

    左峤得意地走在左娇身边,昂首阔步,顺便警惕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对她的妹妹动歪心思。

    “左兄,左姑娘。好久不见。”一道如清泉撞石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左峤立马警惕地竖起耳朵,看!不长眼想搭讪她妹妹的来了!

    左娇也跟着左峤一块转身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阑珊处,卫慎清长身玉立站在那儿,明月皎皎,照得他比街市上的火树灯花还要打眼,惹得周围不少小姑娘羞怯怯地多看了他好几眼。

    可卫慎清浑然不觉,只身姿挺拔地站着,目光专注而沉沉地看着前方的左娇,俊脸温润无暇,公子如玉的模样。

    若不是左娇还清楚记得那杯毒酒发作时的痛,她此时定会被卫慎清的皮相所惑。

    看起来太过无害,又太过温柔,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能将人软化了去。

    就好像,她曾被他这样看着,被他这双温柔的眼眸还有动人的嗓音诓骗,以为他爱她胜过这世间一切。

    而重生一回,她学会了悄悄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别傻了。

    左峤见到是卫慎清,心里的防备也少了不少,因为卫慎清这人风评实在太好,在上京城之中,他的口碑只有一个,那就是完美。

    饶是左峤很讨厌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迂腐的读书人,却也讨厌不起来卫慎清。

    卫慎清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不与他说话,只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舒爽自在。

    左峤同卫慎清打过几回交道,又向来是个自来熟,这会儿便熟稔地上前一步说道:“卫公子,真巧啊,你一人来逛灯市?”

    “嗯。”卫慎清温润一笑,朝一直旁边冷着脸的左娇看去,温声问道,“不如一起赏灯?”

    卫慎清本就好看,这一笑更甚,晃得旁边路过的姑娘都忘了看路,只红着脸转头看他,不小心撞到了路边的花灯摊子,一面道歉又一面回头看。

    左峤也有些惊讶,以他有些迟钝的感觉来判断,卫慎清对他妹妹有意思!

    左峤心头突然漫上了一层危机感,警惕地看着卫慎清。

    虽然卫慎清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好男儿,但在左峤心中,自己的妹妹哪哪都好,就是配天上的神仙也配得上!

    想娶他左峤的妹妹,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就算妹妹喜欢,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再说!

    左娇见左峤护犊子似的将她护在身后,却没有一口回绝卫慎清,明显是在等她的回应,让她自己决定。

    毕竟卫慎清这样好的男儿也是世间难求,左峤就算再不舍得妹妹被别的男子抢走,但也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替左娇做决定。

    不过左娇早就有了决定,她正打算一口回绝,目光却落到了卫慎清的身后。

    赵兰嫣坐在轮椅上,正被丫鬟推着朝他们行来。

    赵兰嫣罩着件镶金边琵琶襟外袄,绾着云近香髻,打扮得一如既往地精致,只是面容却有些憔悴。

    左娇的视线往下移,心头一突。

    和纪时艽的瘸不同,赵兰嫣似乎没了一只腿,看起来有些突兀,怪吓人的。

    一路上赵兰嫣寻卫慎清过来,已经遭遇了不少这样的眼神,她虽心头气,却无处发泄,如今看到左娇和左峤也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她缺了的半只腿,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赵兰嫣坐在轮椅上,仰着看着卫慎清,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跌在她小袄的胸襟处,沾湿了一大片。

    卫慎清本在这遇见赵兰嫣就有些意外,再遇到她哭成个泪人,立刻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左娇在旁边冷眼旁观着,她知道卫慎清这人最见不得人哭,上一世赵兰嫣动不动就哭鼻子,有些事儿卫慎清知道赵兰嫣做得不对,但只要她一哭,卫慎清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更遑论现在,赵兰嫣梨花带雨地仰头看着卫慎清,抽抽搭搭地问道:“表哥,我是个残疾了,我缺了一只腿,他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瞧着我,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个丑八怪?都在看我的笑话!”

    说这话时,赵兰嫣玉指直接就指着身侧的左峤和左娇两人,谴责之意溢于言表。

    “……”左娇和左峤相视一眼,这赵兰嫣也忒敏感了。

    他们只是见过赵兰嫣正常的模样,突然见她缺了一只腿,有些惊讶罢了。

    毕竟和赵兰嫣不熟,所以她上回从赏雪宴回府的路上受了惊吓,摔断了腿的消息即便传到了左国公府也被他们放在心上,还是见到赵兰嫣后才想起来的。

    只是赵兰嫣哭得实在伤心,上气不接下气的,原本抹了胭脂水粉的精致容颜也哭花了,但她浑然不顾,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惹得旁边行人都忍不住投来异样的眼神。

    赵兰嫣已经完全不在意在外头的名声了,所以哭得格外凶狠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

    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要指望能嫁给表哥,就算只嫁给门当户对的男子也不可能,除非下嫁给她看不上的男子,那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卫慎清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见周围人不住地看他,还以为是他把赵兰嫣弄哭的,他更加有些无措。

    卫慎清见左娇和左峤有想走的意思,连忙跟赵兰嫣说道:“表妹放心,左兄和左姑娘定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误会。你身子刚好,还是快些回府歇息吧。”

    赵兰嫣拿出帕子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可怜又柔弱地拉住卫慎清的衣袖:“那表哥可以送我回府吗?”

    左娇见此形势,立刻插了一句话:“既然卫公子要送表妹回府,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话说完,还不等卫慎清反应,左娇直接拉着左峤就走开了。

    卫慎清着急地将赵兰嫣甩开,还想追上去再说些什么,温润如玉的公子即便露出着急冲动的神色,也依旧那么英俊动人。

    赵兰嫣望着他的脸,眸中闪过的眷恋更浓,身子往前一带,直接“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正准备匆匆离开的卫慎清听到身后的动静,还是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去,见赵兰嫣正倒在地上,泪眼盈盈地朝他伸着手,她身后的丫鬟手忙脚乱地在扶轮椅,却扶不起她。

    卫慎清没辙,他不可能抛下这样的表妹去寻左娇,只能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左娇婀娜多姿的背影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弯腰将赵兰嫣扶了起来。

    赵兰嫣紧紧拽着卫慎清的衣袖:“表哥能送我回府么?上回……上回若是表哥送我回府,我也许就不会……”

    说到伤心处,赵兰嫣恨恨地垂了自己仅剩的一只腿,幽怨得与之前卫慎清所认识的那个活泼天真的表妹判若两人。

    卫慎清见她这样,心中也很是愧疚。

    上回赏雪宴,赵兰嫣想请他送她回府,可他却急着去寻左娇的马车,婉拒了赵兰嫣。

    可后来赵兰嫣的马车在回府的路上出了事,她跌落山坡,摔断了一只腿,还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卫慎清的父亲母亲很疼爱赵兰嫣这个侄女儿,为此责怪了卫慎清不止一两回,怪他未看护好表妹,害他们都不知该如何与赵兰嫣的父亲母亲交代。

    卫慎清心中的愧疚与父亲母亲的责备交织,最终还是战胜了他想继续去追左娇的感情,只能默默地跟在赵兰嫣的身侧,听着她哭哭啼啼的抱怨身边人都在笑话她,偷偷嘲笑她,敷衍的与她说着话,送她回府。

    而卫慎清身后的不远处,宋初妍正红着脸望着他的背影,脚步不由自主地慢慢跟了上去。

    ……

    左娇拉着左峤走了好远,才松开手,同时松了口气。

    左峤奇怪地看了左娇一眼:“娇娇,你怎么不喜欢卫慎清啊?”

    左娇也奇怪地看了左峤一眼:“哥哥,我为什么要喜欢卫慎清呀?”

    左峤还以为全上京城的姑娘都喜欢卫慎清呢,每回吃酒的时候,他的那帮好友都要抱怨,说家里的姊妹心悦卫慎清,家里长辈们帮他们的姊妹相看亲事总有难处。

    所以左娇刚刚婉拒了卫慎清,左峤觉得甚是奇怪。

    但左娇这么一问他,左峤又突然觉得卫慎清也不算什么,他相信左娇的眼光,她若看不上,自然是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说不上卫慎清哪里不好……

    见左峤被问得怔了,左娇盈盈一笑:“哥哥还是不要操心我的事儿了,不如想想自个儿的亲事吧。”

    左峤一听,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我的亲事有什么好想的?有母亲帮我做主,我到时候只要入洞房就行了。”

    左娇:“……”

    原来她的傻兄长对于成亲,就只关心入洞房的这一步了么。

    “小姑娘,这良辰美景的,识相点和哥哥们玩玩怎么样?绝对比你卖花钗子赚得多!”

    “对啊!哥哥们不会亏待你的!别躲那黑灯瞎火的,过来让哥哥瞧瞧你那脸蛋儿有多嫩”

    突然有两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从左峤和左娇路过的小巷里传来。

    左峤正站在巷子口,听到花钗子两个字,耳朵一动,直接冲了进去。

    左娇见这小巷子又黑又窄,有些不敢进去,索性站在巷子口的一棵火树下等着兄长,层层叠叠的光落在她的发梢眼角,美得惊心动魄,吸引了无数路过的男子跃跃欲试想要上前与她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这么美的人间仙子,他们这些凡人定是无法触碰的。

    左娇正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

    只能听到里头愈来愈大的争吵声,其中左峤似乎格外不耐烦,最后未说几句,便直接动手了。

    左娇揪心地听着里头乒乒乓乓打架的动静,为兄长默默祈祷他不要受伤才好。

    没过多久,左峤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

    左娇先是将左峤从头到尾扫视了一圈,松了口气,还好,除了衣裳有些乱,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并未受伤。

    左娇再看向左峤身后的姑娘,荆钗布裙,却挡不住的天生丽质,即便是最粗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细腻的肌肤,晃眼的白。

    真是巧了,这位姑娘不是上回在赏雪宴时,遇到的那个被她的混账兄长拿来打赌当箭靶子用的那位姑娘么。

    那姑娘正咬着唇跟在左峤身后,一言不发,眸子湿漉漉地带了些水气,很是委屈地听着左峤在训话。

    左峤很不耐烦,挑着眉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满之色显露无疑:“人家叫你进这巷子你就进?说买你的花钗子你就信?他们两个大老爷们买什么花钗子?真不知道你这么蠢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左娇万万没想到,还能见到自己的蠢哥哥嫌弃别人蠢的这一日。

    那姑娘被左峤不耐烦凶巴巴的语气吓得垂着脑袋,皙白的指尖紧紧攥着手里的竹篮子,里头还装着几只娇艳的梅花钗子,在满街的灯火映衬下,反倒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左娇于心不忍,上前一步,将剩下的梅花钗子都拿了起来,语气温柔地说道:“这些花钗子真好看,我全买了吧。”

    那位姑娘惊喜地看了左娇一眼,但很快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嗓音细细地说道:“谢……谢谢……”

    “不用谢。”左娇将其中最好看的一枝簪到了发髻上,轻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阮。”姑娘垂着头,露出白皙圆润的脖颈,模样乖巧又恭顺。

    左娇又想起那日阿阮被那群纨绔子弟威逼利诱过去当了箭靶子,也是像现在这样,垂着脑袋,无助又茫然,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竹篮子,不敢说话。

    左娇的心又软了三分,嗓音也轻软了不少,低声哄说道:“你不要怕,我兄长是好人,只是说话有些不入耳罢了。你孤身一人,又生得如此好看,只怕那些坏人早就盯上你了,以后晚上还是不要出来卖花钗子了吧。”

    想到与这姑娘很有缘分,左娇又补充道:“以后若是有卖不完的花钗子,可以赶在日落前送去左国公府,我全买了,你晚上就好好在家中待着,免得再遇上坏人。”

    阿阮抬起眼,雾蒙蒙的眸子望着左娇,有些不可思议,似乎从未见过左娇这般人美心善的姑娘,感动得无以复加。

    “谢……谢谢。”阿阮的声音细细的,似乎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左峤在旁边直皱眉头,这姑娘好是好看,只是胆儿也忒小了吧,说话声音也小,他刚刚明明就站在旁边,却只听见了左娇说话,这姑娘说的字他一个也没听见,只看见她殷红的唇瓣不断开合,隐约可见其中的贝齿,还有粉软的小舌头。

    心头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烦躁,左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行了吧,还说个没完没了了?别耽误我和我妹妹赏花灯了,你住哪?快些自个儿回去吧。”

    阿阮又被左峤凶巴巴的语气吓得身子缩了一下,上回被这位纨绔公子爷抓住当了箭靶子,她回家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还险些生了一场大病。

    现下阿阮自然是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朝左娇微微弯了弯腰:“谢谢姑娘和公子相救。”

    说完这话,她便提着空空的竹篮子沿着街朝东走了。

    左峤不屑地瞟了眼她的背影,回头对左娇却是笑呵呵的:“娇娇,我们继续赏灯吧。”

    “……”左娇跟在左峤身侧,忍不住提醒道,“哥哥,我们现在是朝东走的,这条路上的花灯,刚刚已经赏过了。”

    “……”左峤沉默着望着不远处那个娇小玲珑有些像小兔子的身影,半晌才说道,“我觉得这条街的花灯挺好看的,不如再赏一遍吧。”

    左娇笑了笑,指着阿阮的背影说道:“好啊,正好送她回去,哥哥你刚刚打跑了坏人,不知道会不会去寻她麻烦呢。”

    “哼。他们敢!”左峤冷哼一声,轻轻碰了碰胳膊,那两人下手还挺狠的,只怕是肿了。

    幸好衣服厚,不会让妹妹担心。

    又走了片刻,左峤冷不丁问道:“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阿阮声音小,街市上又喧闹,鼓乐齐天的,所以左峤没听到。

    “阿阮。”左娇直接就告诉了左峤。

    她知道兄长和这位姑娘并不可能在一起,一是因为家世悬殊,父亲母亲不可能同意,二是因为她兄长这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一根筋不想事的,估计顶多觉得这姑娘长得好看,让他再多冒出些旁的想法那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左娇只把这事儿当一件小插曲,也没多想。

    兄妹二人一直跟在阿阮身后,不远不近地见她七拐八弯地进了一处小院子里,都放下心来。

    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已经不知到了哪条小巷里,这儿位于城西,诸多小巷七横八竖地穿插在一起,便是常住在这儿的人都容易迷路,更遑论从没来过这儿的左峤和左娇了。

    巷子中只有稀稀落落的光,隐约能见脚下的路,却看不真切。

    再就只有更远处的通天火光,漫天烟火,那便是上京城热闹的赏灯处了。

    左峤为了防止左娇害怕,故意粗着声音说道:“娇娇,你别怕,我们朝着最亮的那处走就行了。”

    这时候的左峤格外有兄长的样子,走夜路总容易觉得幽深,他便开始跟左娇讲他是如何将那两个坏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主要是为了突出他的英明神武。

    左娇本就不怕,她是做过鬼的,有什么好怕的。

    但也认真听着兄长说话,时不时夸他几句。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突然正在走的这条巷子口现出几道人影。

    “呵呵,小子,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兄弟们,刚刚就是这小子口出狂言!给我教训教训他!”

    左峤见势不好,将左娇拦在身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但在那群人冲过来之前,左峤却小声说道:“娇娇,你快跑!我挡住他们一会儿!”

    左娇知道兄长的拳脚功夫,也知道自个儿在这只是累赘,倒不如快些去搬救兵过来。

    所以她也并未扭捏多话,直接提起裙摆转身就跑,幸好之前她未进那小巷,那群人也不知道左峤还有个这般美若天仙的妹妹,所以那群人只顾着对付左峤,没人来追左娇。

    也幸好这儿小巷虽多,却条条巷子都是相通的,她只要朝着最亮的那处跑,就总能跑出去。

    左娇跑得急,事关兄长的安危,再淡定的她也有些慌了神,但虽然慌乱,她的脑子却是清醒的记着路,没用多久,左娇就跑到了城西铺着青石板的大街上,到了这里,就离人多的西大街不远了。

    左娇正迅速回想着离这儿最近的是哪处和左国公府交好的府邸,她可以去搬救兵。

    却见到了不远处,正坐在轮椅上的纪时艽。

    月光清清浅浅落在他身上,勾勒得他俊逸的身姿更加出尘,面容愈发绝色,这一瞬,左娇甚至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上下凡的神仙,怎有人生得如此好看,又出现得如此恰当。

    纪时艽见到左娇出现时,已经让随喜推着他朝左娇那去。

    左娇到底身子娇,抓到了救命稻草,腿就软了下去。

    纪时艽见势连忙去扶她,左娇就这样倒在了纪时艽的膝上。

    然后,她竟从纪时艽身上闻到了浅浅的乌沉香,那个梦中亲吻过她好几回的男子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