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第一卷完)

作品:《剑名不奈何

    “你那天太吓人了, ”尉迟锐聚精会神地举着钓竿,望着水里的浮标说道。

    褪婀外水潭中,宫惟脱了鞋光着脚, 盘腿坐在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岩石上, 一手垂钓一手托腮, 懒洋洋说“我是为你跟师兄报仇,知不知道好歹啊”

    “那你也不能喝他的血啊。”尉迟锐不满道, “多恶心啊, 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宫惟顿住了, 似是不知道怎么答。半晌他眼珠一转, 亲亲热热地说“我没怎么想, 就是觉得这样可以震慑住其他宵小,反正没人能在我面前伤害师兄”

    尉迟锐震惊得差点丢了钓竿“你这狗竟然这么有良心”

    宫惟笑嘻嘻地托着腮。

    正巧这时高空中掠过一辆庞大的车辇,驾车的赫然是四头巨禽,带着长长的白金尾光扑向远处褪婀方向, 宫惟立马光着脚跳起来“啊, 血河车徐白来了”

    他着水就往岸边跑, 急急忙忙穿上鞋要溜。尉迟锐阻止不及,只见快上钩的肥鱼哗啦四散惊走, 当场心痛如绞“王八蛋你上哪去”

    “徐白还没看过我的剑呢”

    “徐白总有一天非弄死你不可”尉迟锐回头怒吼,只见岸边一骑尘烟袅袅, 宫惟已经兴高采烈地溜了。

    宫惟抱着剑,风一样掠过长廊,远处经过的褪婀弟子莫不肃容停步, 纷纷投来尊敬和畏惧的目光, 表情复杂地目送他远去。

    宫惟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别人微妙的态度变化,或者说看到了也不太在意。他蹬蹬蹬狂奔至书房门前, 刻意放轻脚步屏住声息,轻手轻脚地想推门给徐霜策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书房里传来哐地一声响,是茶杯跺在桌面上的声音,徐霜策冰冷地道

    “我不同意。”

    他们在说什么

    宫惟推门的手一顿,从门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应恺和徐霜策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为何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应恺不快道“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场刺杀表面上是伏鬼门对宫惟报仇,实际上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清楚。为什么偏偏选在宫惟陪我登台祭祀那天,为什么刺客能潜入防备严密的升仙台,为什么事后严查却线索全无黄泉剧毒、阴阳法咒无一不是伏鬼门的东西,但十二名死士却全都用以命换命阵毁去了尸身容貌,为何多此一举”

    “因为这背后跟各大名门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应恺一字一句道,“各大宗师无一不是竭力提携自家子弟,天材地宝、修行功法全都砸在嫡系晚辈身上,导致唯有世家能出宗师、宗师也只护持本家。钜宗名号被巨鹿城长孙家传承三代,剑宗名号也在谒金门尉迟家传了两代,就这都还算家风传承比较正派的――其他各家划地而治、争抢资源,种种自私之举不一而足,寒门散修只能依附他们麾下,否则绝无出头之日仙盟动摇了世家大派的利益,自然也会受到他们的集体仇视,这次刺杀即便没有他们的参与,也必定得到了他们的默认长此以往,公平何存”

    徐霜策却平淡道“对这世间凡人来说,为人长辈护持子孙本就是常情。人性善恶皆是道理,随它去罢了,你为何非要从一开始就悖逆它”

    应恺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到底是不同意我成立刑惩院,还是不同意我任命宫惟做院长”

    师兄要让我当院长吗

    宫惟立刻新奇地睁大了眼睛。

    “”

    徐霜策沉默下来,背对的角度看不清他什么神情,良久才听他道“此子不可现于人前。”

    应恺皱眉道“什么意思刑惩院自然是我亲自监管,任命宫惟不过是一道名义而已。我只是想有了这个名义,他便可以跟在我身边学习历练各种事务,接触更多同龄子弟,交上知己好友,对他的心智成长只有好处”

    “他不该再长了。”徐霜策突然打断了应恺。

    顿了顿之后他又道“别让宫惟再跟任何人接触了。”

    从应恺的表情来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在说什么”

    徐霜策没有回答。

    “宫惟的天分绝不仅仅如此,只要善加引导,他将来的修为未必在你我之下,难道你还想把他一辈子关起来不见人不成”

    最后一句明显是反问,但徐霜策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直视着他。

    宫惟屏住了呼吸。

    他还是看不见徐霜策的面孔,但他知道徐霜策神情一定显出了什么,因为应恺的目光渐渐变得非常震惊,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轻声道“徐白,你疯了吧。”

    应恺是个非常守礼节的人,很少对任何平辈直呼其名。

    徐霜策却置若罔闻“你不觉得他的天分可怕”

    “”应恺艰难道“徐白,你当年仅仅结丹就引动了百年不见的九天雷劫,我定山海剑第一次出鞘时山海共鸣,也没人说咱俩可怕啊。”

    “你真觉得自己可以对他善加引导”

    “当然可以。宫惟本性天真单纯,他只是个”

    徐霜策第三次开口反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笑“你真觉得他本性天真单纯”

    宫惟仿佛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又令人恐惧的幻境里,他不明白眼前正发生什么,但本能的刺痛从心底陡然窜起,直刺咽喉。

    不要说了,他呼吸急促起来。

    不要再说了,徐白。

    “宫徵羽绝不可能是人。”徐霜策背对着门口道,声线不带任何感情“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妖魔邪物即便化出人形也修不出三魂七魄,拥有第七魄的必定是人。如果不是人,那就只能是比你我更高等、更虚渺,或者说更接近天道本身的存在了。”

    “你觉得宫徵羽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应恺一言不发地站着,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但应恺,你认为天道至善,我却认为天道混沌。天道对你我这种修仙之人可未必是善意的。宫徵羽现在待人百般好,那是因为他眼下能接触到的人都待他百般好,想要维持现状你就得把他灵脉封掉,关在禁地,除了你我与尉迟锐之外任何人都不准见。将来尉迟锐长大了,把他也隔离在外。”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应恺。”徐霜策说,“记住我的话,宫徵羽现在甜得像个梦,以后也会恶得像个梦。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宫惟的瞳孔因为刺痛而急剧缩紧。

    随着角度变换,他终于看见了徐霜策的侧脸,那张俊美的面孔从未像现在这样生冷无情,仿佛他口中正提及的不是个熟悉的人,而是某种妖异、不祥、亟待从脚边清理掉的异端。

    四面八方的负面情感呼啸而来,如潮水般没过头顶。

    最后几丝对徐霜策的亲近让他想控制自己,但更加强大的天性占据了上风。一模一样的敌意发自内心升腾起来,仿佛毒焰烧灼五脏六腑,连骨髓都因为剧痛而滋滋作响。

    不要再说了,他在混乱中想。

    我真的好疼,你们不要再说了――

    应恺被激怒了,他在急促地指责什么,语调严厉充满愤怒。徐霜策毫不动摇,争执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最终应恺重重将镇纸拍在桌上“徐霜策我看你才是被魇住了吧”

    “那年我们从沧阳山桃林里捡回来的根本不是个人,那只是天道的一个异端。”徐霜策一字一句清晰刺骨“我们把这异端捡回来了,总有一天它会把毁灭带给这世间所有人”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

    两人同时回头,宫惟站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徐霜策。

    应恺失声道“宫惟”

    刹那间徐霜策的神情其实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了半寸,但随即又顿住了,略微抬起头吸了口气,沉着地站在那里。

    “你不喜欢我了吗,徐白”宫惟轻轻地问。

    徐霜策不回答。

    应恺简直是强迫自己从绷紧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宫惟”

    宫惟固执地问“你以后会一直讨厌我吗”

    没有人看见徐霜策肩臂线条绷得极紧,双手指尖深深刺进掌心肌肉,一丝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掌纹缓缓溢出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良久的死寂过后又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一言不发疾步向外走去。

    应恺急道“徐”

    话音未落,徐霜策手臂一紧,原来是错身的刹那间被宫惟拉住了,少年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杀了他,元神深处那个与生俱来的意识再一次清晰地响起。

    “宫惟,”徐霜策沙哑道,“我说过别把这些非人的伎俩用在我身上。”

    少年的右瞳浮现出一丝丝猩红,如妖异的花朵在另一个世界盛开。

    徐霜策略微用力抽了下手“宫惟”

    徐白必须死。

    徐白必须最先死。

    一个都不能走。徐白最先死。

    宫惟闭上眼睛,须臾猝然睁开,右瞳已变成浓郁纯粹的血红

    徐霜策面色微变,闪身一避,但刹那间已来不及。白太守惊天动地出鞘,裹挟巨大气劲当面而来,灵力呈环形向四方扫荡,地板瞬间爆出千万龟裂,门窗轰然碎成了齑粉

    ――锵

    金石剧撞,震耳欲聋。

    徐霜策死死按回不奈何剑柄,仅凭剑鞘挡住了这杀机深重的一剑,金属摩擦发出可怕的尖响

    白太守雪亮剑身近距离映出宫惟的双眼,眼梢闪动着一星微光。

    他就这么用力盯着近在咫尺的徐霜策,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微光硬生生憋回眼眶里。但那最终还是失败了,一行水痕滚滚而下,啪嗒打在了杀意未消的剑锋上,瞬间被切成无数细小的水光。

    “”

    徐霜策松开剑柄,伸手抹去了宫惟脸颊上的水迹,低声问“想杀我”

    手掌能覆盖住少年半边侧脸,刹那间气息交融,看似无间无隙。

    他略微俯身在宫惟耳边,道“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身后“锵”一声亮响,应恺拔剑厉声喝止“霜策”

    徐霜策站直,收剑,不再言语,擦肩而过向外走去。

    但就在他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宫惟猝然转身挥剑,剑光一路破开虚空,徐霜策反手一挡,袍袖唰然撕裂

    他掌心的血终于飞溅出来,在地上甩出一道星星点点的弧线。

    但徐霜策没有回头,他稳稳地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巨大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大半座褪婀,门人纷纷闻声赶来,又不敢接近,远远地躲在大殿前的白玉高台下。徐霜策恍若没有看见,他一人负手穿过长廊,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撕裂的袍袖在身后扬起;数年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春末的日头穿过重重绯纱,一道削瘦幼小的身影蓦地从墙上冒出头,看着他手中两枚叮当摇晃的小金币,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叮当,叮当。

    徐霜策没有停步。

    他看见虚空中的少年一跃而下,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呼一声抢走了小金币,紧紧攥在细白的手里,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衣袂如流云飞卷般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风在耳畔飘荡不息。

    叮当,叮当。

    明明无情道顶,应是道心至坚,隐秘的抽痛却不知从何而起,犹如一层层细密的丝,层层叠叠裹住了胸腔里那颗早已冷硬如铁的心脏。

    一定是因为被那只妖异的眼睛蛊惑了吧,他想。

    徐霜策的手指深深刺进掌心血肉里,抬头走向连绵山峦,仿佛只要坚持不回首,就能走出那场绮丽甜蜜的梦,走出那年春末流水般令人深深沉溺的时光。

    太乙十八年的长风掠过重叠宫檐,碧穹漫天桃雪。

    沧阳宗主背手负剑,独自走下岱山壮丽的长阶,将虚空中越来越远的叮当声抛在身后,一步步走向远方红烛喜筵、血光乍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