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知己

作品:《反派但求一死

    下雨了。

    “寒风细雨未晴天,密似轻尘薄似烟。”

    远处天地冥冥一色。

    一带寒溪如玉,绿杉如屏。

    银品药庄便坐落其间。

    银品药庄素来以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千金难求的稀世药材而驰名天下。

    其名下药堂,遍布大江南北。

    由于僧多粥少、供不应求,银品药庄每年又会举办两场“竞宝”。种种回春妙药,由价高者得。便是入庄的请柬,也要颇费工夫,才能得到。

    这“药材竞宝”一共七天三场,因而这几天,银品药庄一直络绎有客从四方而来。

    庄中仆役忙着在大门口阅视请柬,迎来送往。

    缭墙重院内,有一座八角亭。

    八角亭内,陆见琛在喝酒。

    他在等人。

    等。

    心里没着没落的,却又非等不可。

    仿佛这样的等待,也是在做一件重要的事。

    他收到消息他会来。

    他想他会来。

    他确实来了。

    乌木轿子低飞入庭中,由童仆引向为客人准备的厢房。

    雪白的貂帘颜色可爱,从八角亭前飞过时,似乎也送来一阵香气。貂帘被寒风斜揭开一角,又很快捂得密不透风。

    什么也看不见,但陆见琛的脑海中已勾勒出他的身姿。

    他想起他在月下饮酒,窗边梅花开得正好。

    “灯前初见。冰玉玲珑惊眼眩。艳溢香繁。绝胜溪边月下看。

    铅华尽洗。只有檀唇红不退。倾坐精神。全似当时一个人。”

    这样的画面,他已经回忆许多遍。

    每一遍都像是新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厌倦。

    轿子飞过游廊画栏,一只绿毛鹦鹉正在庭院微润的地面上,向前跳动追逐,此刻却停在路中,踟蹰着不敢靠近,却又并不离开。

    轿子也停下来,鹦鹉歪头打量着。

    从貂帘底下伸出一只手,捻起地上一颗黄豆。

    只听一道淡淡的声音道

    “哦,你的玩具。”

    说罢,便将指尖的黄豆向前低低地轻抛去。

    陆见琛这才注意到,原来那鹦鹉是滚着一颗黄豆追逐着玩耍。

    那鹦鹉便又追着耍黄豆去了。

    貂皮帘子很厚实,很温暖,也很闷。

    苏试掀卷开一侧帘幕,透一透清新的空气,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隔着一座假山,不远处便是一座梅园,园中有人欢宴,饮酒赏梅,又有歌妓唱词助兴,歌声如鸣玉琤琮。

    但此处的凉亭、池塘、游廊,却陷入了一片新的寂静。

    仿佛歌声已成了宁静的幕布。

    他的目光使得一切都宁静。

    越过倾倒的衰荷,和满池寒波,苏试看到了亭中石座上的陆见琛。

    他的目光,明朗,又深邃。

    在苏试所有遇到过的人中,属他的目光最特别。

    让人不禁想要一探究竟,那其中与众不同的寓意到底是什么

    偶然间,你在沙滩上见到退潮后露出的一双宝石,你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对宝石所吸引。

    他的目光也便是这样被吸引。

    他仿佛看到了阳光和岩石。

    岩石充满棱角,是没有一丝水分的坚硬;而阳光毫不吝惜自己的光明与温暖。

    他已经见惯了南方人的含蓄、委婉、斯文而他身上别有一种独特的,特属于北方的魅力。

    那是一种凛冽的放旷,一点蛮横的孩子气,像一轮冬日清晨的骄阳

    因为罕见而使人觉得奇异。

    这是他第三次见他,但他却已感到对他很熟悉。

    陆见琛只见他慢慢地回过眼来,又轻轻一笑。

    他便知道他已认得他,他不再是任何一个过客。

    这个世界上并无太多偶遇,天意使人相逢,心意使人相识。

    陆见琛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慢慢地笑起来。

    “等待”,他已做完这件事。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筑,任由寒雨浸衣。

    此刻正下雨,日后想来却以为是天晴。

    夜。

    银品药庄。

    梅园。

    梅花树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金灯,朱桥下河水漾漾。

    灯火映水,一河流萤。

    苏试席地而坐,头上一树寒梅如金玉,裾下积花如雪,举动间,沾一袖的冷香。

    身前又置案几,铺着宣纸,搁放笔墨。

    他似乎在作画。

    但看久了,又不像是在作画。

    因为一张纸已经被他涂黑了一大半。

    原来他确实在作画。

    他抬头看看月亮,画作也已经涂黑涂得差不多。

    他画的是月亮。

    “芳姿皎若梅花雪。幽情淡若梨花月。”

    谁也没想到有这样气质风度的美君郎,笔下会出这样啼笑皆非的画作来,但看他的人依然越来越多。

    众人只见他月下甚美,面若寒玉,玉指如霜。

    眸如朗月,裾袍生云。

    体态风流。

    犹如冷水浸芙蓉。

    何况他又看起来是那么寂寥,需要陪伴

    但苏试非但不需要,还乐得清闲。

    他好像和什么人都谈得来,却好像很少有人能和他谈得来。

    他并不在意被人打量,因为他已经非常习惯;但如果有人尝试接近他,在他则常常不堪忍受。

    于是,他搁下笔,拂开画纸,将一旁的桐琴取放到案几上。

    他开始弹琴。

    园中四散绕转的游人,早已敛息屏气,面色中流露出期待。

    有道是“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 ”

    琴音虽未曾响起,但意境似已涌出。

    “噔楞楞楞”

    七弦撩动,“噔楞楞楞噔”

    乌云,似从远空飘来,遮住了月的清辉。灯笼中的烛火,在闪烁摇动光芒。

    林中便浮起一阵无语的宁静。

    当真是“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试问还有什么比看到一抹窈窕身姿,感到怦然心动,却发现转过身来的是凤姐无盐,而更叫人倒胃口的

    本以为是天赋仙姿,没想到是凡夫俗子。

    不到盏茶功夫,周遭的人便走了个精光。

    却仍有人站在不远处,出声问道

    “你弹得是什么曲子”

    一曲终了,苏试勾弦收尾,发出刺耳之音“高山劈柴。”

    陆见琛鼓掌道“弹得好。”

    苏试道“莫非你是聋子”

    陆见琛道“我不聋,非但不聋,还像钟子期一样擅听。”

    苏试道“这位钟子期不知从我的琴中听出了什么”

    陆见琛道“我听得出来,你很高兴。你虽然不善弹琴,但你弹得很自在。”

    苏试神情一怔,随即又笑道“好,你果然是擅听的钟子期,我便为你这知己再弹一曲。”

    他抬起双手,玉指纤纤,瞎几把一通弹,琴音之刺耳,闻者头痛欲裂,听者耳朵流产。

    弹完之后,苏试收手道“不知此曲,阁下又认为如何”

    “我听出来了”

    陆见琛笑道,“你很调皮。”

    “你是在捉弄我呢。”

    他说得那么直白,又无半点促狭。

    苏试本想等陆见琛再夸他时,跟他说,他弹得是一曲马屁。现在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便跟着略微腼腆地一笑。

    陆见琛走向他,问道“我能不能坐这儿喝酒”

    苏试道“坐。”

    陆见琛直接盘腿而坐,手里拎一囊酒,从怀中取出一盏青玉杯,注七分满,又问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苏试便拿出自己的杯子递出去。

    “你喜欢弹琴”

    陆见琛为他倒了一杯。

    “听个响。”

    苏试浅啜,差点喷出来,猝然地转头咳嗽起来。

    一片梅花飘下来,落在陆见琛的酒杯里。

    他看着苏试道“这是凉州的烈酒,我想请你尝尝。”

    苏试咳完了,轻轻一笑“新鲜。”

    陆见琛也笑了浅酌烈酒,于他还是头一遭。

    他将手中酒喝到浅杯,将剩下的酒水连着杯中的梅花往边上一泼,又重新为酒盏斟满。

    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对饮起来。

    陆见琛道“你要学弹琴吗我可以教你。”

    其实他也不会弹琴,但他可以现学现卖。

    “”

    苏试笑着摇头。

    琴棋书画,他无一精专。原因无他,别人视其为雅艺,于他不过是玩耍,自得其乐而已。

    “这附近的县城有一家素斋不错,也许你应该去尝一尝。”

    “改天去。”

    “我住在明月小筑你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看。”

    苏试突然轻笑一声“你说什么都像在说喜欢我。”

    陆见琛一愣,将手中杯捏得紧了些。他望着苏试,将他凝视得更深了些。当他不再笑的时候,他瘦削的面容,就会显得严酷起来。在昏夜中,使人觉得眉目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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