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霜循着楚湛的视线望去, 便见楚尧正站在府门外，一身湛蓝色锦服衬得身形挺拔修长, 正拿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手掌，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看上去倒是应了那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倒也怪不得丹垣城乃至整个楚国都有这么多姑娘心仪楚三郎, 楚尧纵然花名在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唯一不可否认的便是他生了一张濯濯如水，皎皎如月的好相貌。

    只是……方才她出宫前在崇光殿门口碰见楚尧时, 他身上分明是穿着件雪白色绣金滚边红梅长袍的，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便又换了一副装束。哪怕是女子, 怕是也不及他换衣裳换得勤快罢。

    想至此处，顾如霜嘴角不禁一抽。

    沈浣听了那侍卫的话，心中亦是一惊，看向那抹蓝色身影，下意识地攒紧衣袖，神色倒是毫无变化。若是旁人不仔细观察，压根是瞧不见她的异样的。

    可楚湛却偏不着痕迹地斜乜了一眼, 未错过沈浣那紧紧攒住袖角的葱白柔荑。若是按着往常的惯例, 他必然会毫不留情地让下人将楚尧给轰出去，怕他脏了自己的府邸，可此次倒是略微松了些口, 朝那侍卫问道：“世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侍卫颤巍巍地抬起头勉强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立马又低下头来，躬身抱拳道：“世子说上次太子妃娘娘邀他来府中做客，此次恰巧路过，便前来赴约了。”

    楚湛听了这话，嘴角不禁一抽，丝毫不相信楚尧的这番说辞。太子府位置偏僻，居于深巷角楼之中，便是骑马从大街上拐进来也得行上一刻钟，楚尧怎么可能恰好路过这儿，况且自己几个时辰前才在宫里见过他。

    不过……楚尧所说的前半句话的真实性，倒有待商榷了。既然楚尧敢说出这话，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否则顾如霜届时说自己压根没说过这话，那留芳候府的脸面怕是都要被丢尽了。

    楚湛微微抬起头看向一旁同样目露惊色的顾如霜，然后扯了扯她的袖角，强忍着心中的徐徐怒气，温声笑道：“霜儿什么时候邀请世子前来做客了”

    顾如霜出下头看着楚湛那双清澈透亮的凤眸，再见着他嘴角勾起的那抹弧度，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她分明觉得楚湛那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杀气，连那温润的笑容都莫名染上了几分残忍。

    她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邀请楚尧来府中做客了啊，不过脑子里却略有记忆，自己似乎真说过这话。

    看着楚湛一脸审视的模样，顾如霜下意识地将头往右边偏了偏，不敢再看他，觉得一阵莫名心虚，嗫喏道：“我……好像真说过这话。”下一秒她便眨了眨狐狸眼，妄想博取些许原谅，重新转过头看着楚湛，楚楚可怜地轻声道：“不过，我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

    对于与楚尧相关的记忆，她是压根没放在心上的，指不定当时是为了什么才会满嘴跑火车，说出这话来。

    楚湛咬了咬牙，顿时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然后偏过头对侍卫道：“让世子进来。”刚好他也有些猜想需要通过楚尧来证明，既然人家都送上门来了，那么便也不好推辞了。

    侍卫低声应了下来，立马转身朝着府门处小跑去。

    沈浣站在原地，眼见着楚尧迈着轻快的步子从远处一步步走来，心中便越发焦躁不安。当初楚尧将她送进王后宫里时，两人明明约定好了不要轻易见面，哪想楚尧这厮居然这般不守信用，竟还寻到太子府来了。最糟糕的便是恰巧今日便是她第一次进府的日子，这人究竟有何居心！

    楚尧看着远处顾如霜那微微呆愣的神情，嘴角禁不住勾起一抹轻笑，再看了眼楚湛那一副仿佛吃了屎的表情，顿时便觉得心情又好了几分。只要见着楚湛不高兴，他便会非常高兴，而最近发现的事实表明，顾如霜最容易惹楚湛不高兴。

    想至此处，楚尧便觉得通体舒畅，连步子都更显轻快了几分。可他目光一转，便瞧见了站在楚湛左侧略微靠后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臻首娥眉，唇瓣鲜艳如丹砂，黑发长垂至腰际，一弯明珠流苏链绕过发间，那颗莹润奶白的明珠恰巧垂至额间。一袭淡紫罗兰色拢花长裙衬得身姿窈窕修长，脖颈纤细，肌肤白嫩胜过皑皑山尖雪。

    果真是生得清婉动人，比之王室子嗣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比起一旁娇艳魅丽的顾如霜，倒显得清淡素丽了几分，落了些下风。

    楚尧眼中笑意更深，目光却只停留在沈浣身上一眼，随即便微微偏过头直直地看向顾如霜，似是眼中再无外物一般。他今日来，倒不是为了见沈浣，只是为了来瞧瞧顾如霜罢了，毕竟自从上次灯会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顾如霜，连带着近来去逛花楼的兴致都快没了。

    楚湛自然未忽略楚尧盯着顾如霜时那如狼似虎般的眼神，可碍于沈浣在场，倒也不好发作乱了分寸，是以只能紧紧握着拳头，心里头却恨不得将楚尧千刀万剐了才肯罢休。

    楚尧停在几人跟前，然后微微欠了欠身子，朝着楚湛行了个礼，笑道：“臣叨扰了，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楚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是太子妃邀请世子来的，孤定当好生招待，只是今日世子来的时候实在是巧得很，恰好碰上沈姑娘刚刚进府。”

    楚尧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为了打探自己与沈浣之间的关系，于是装作一副惊讶的模样，桃花眼一转，坦荡荡地看向站在楚湛身后的沈浣，道：“这便是沈姑娘了”似乎两人未曾相识一般。

    见着楚尧如此反应，沈浣倒也很快将心中的焦虑给压了下来。既然楚尧装作互不相识，那她自然得跟着他的路子走，如今切忌自己先乱了阵脚，让楚湛抓着了把柄。

    她嘴角噙笑，朝着楚尧屈身行了个礼，温声道：“民女见过世子。”

    楚湛见着两人平静淡然的神态，倒也并不心急，双手交叉相扣，对楚尧介绍道：“这位沈姑娘便是神医天行风的弟子沈浣。”话音刚落，便又偏过头对沈浣道：“这是留芳候世子楚尧。”

    他没指望今日楚尧与沈浣便能露出什么马脚来，毕竟两人皆是心机深不可测的人物，哪能这么容易便着了道。楚尧敢在这时候来，便说明他已是胸有成竹，压根不害怕事情会暴露。

    楚尧微微一笑，道：“沈姑娘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直至前几日将琼光送去王后所安排在轿外的别院时，他才知晓原来琼光便是神医天行风的徒弟沈浣。当时心里说不震惊是假的，沈浣此人在三国之间素有芳名，被世人誉为悬壶济世的“素衣医者”，却没想到竟会来到楚国同他合作来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雪恨。

    “事成之后你祚帝王业，我提血颅祭父母。”</p>

    他到现在还记得与沈浣第一次相见时她所说的话，所以……究竟是谁与她的父母有着血海深仇究竟是多大的仇恨，竟能让她深入王宫之中，哪怕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义无反顾地复仇

    楚尧下意识地看向顾如霜，见她一脸委屈地站在楚湛身旁，不由笑道：“娘娘若是不欢迎我来，那日的话尽管可以不算数，我马上就可以走。”

    顾如霜听了他的话，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她方才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想起了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许诺过楚尧这话。便是在上次从顾家别苑回来的路上，楚尧救起她时，随口说出口的一句话。她当时以为依着楚湛与楚尧的关系冷淡程度，这厮定然不会厚着脸皮来太子府做客，哪想她还是低估了楚尧！

    “哪里哪里，世子能来，表婶欢迎得很呢。”顾如霜突然想起自己那日在楚尧面前自称“表婶”时，他脸上露出那像是吃了屎一般的表情，顿时心下一喜，打算故技重施，再将楚尧的嚣张气焰好好打压一番。

    “表婶”二字一出口，就连贯来表情维持良好的楚湛都差点笑喷了出来，一旁的毕疏亦是使劲憋着笑，不敢笑出声来，而楚尧果真露出一副吃了屎一般的表情，双手紧紧地握着折扇，差点没将那细细的竹骨给捏碎了。

    楚尧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将心底的怒气给压了下去，声音却明显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滋味，一双桃花眼看着顾如霜，一字一句道：“那便谢过表婶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却唯独顾如霜这女人能哽得他说不出话来。不过也是因此，他才会对顾如霜另眼相看，否则单凭着她的家世地位，他完全可以轻易找到一个与她地位相当却更好应付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对他而言才有挑战性啊！

    眼瞧着斜阳缓缓沉入绚烂晚霞之中，连天空都阴暗了不少，楚湛微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进去用膳吧。”随即偏头看向还处于僵愣装填的楚尧，双眼中带着挑衅的意味，唇角勾起一抹笑，道：“世子来得突然，府里也没准备什么好菜，世子若是下不去口，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楚尧听了他的话，这才从方才顾如霜嘴里吐出的“表婶”二字中反应过来，温声一笑，道：“自然是吃得下的。”他哪里没瞧见楚湛眼中的挑衅，为了涨自己气势，便是待会儿吃不下也是要咽下去的，再说了，太子府的菜能难吃到哪去。

    楚湛轻哼一声，不再看他，吩咐毕疏将自己推进前厅去，顾如霜提起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往前厅走去。身后的沈浣漫不经心地朝着楚尧看去，眼神清冷肃重，势要将他看了个通透才肯罢休。

    楚尧倒也毫不避讳沈浣的目光，嘴角勾笑，负手而立，对她微微颔首，旋即迈出步子朝着前厅走去，握在手上的折扇转了个圈，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方才看着沈浣，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相识几月，沈浣一直对顾如霜显露出莫大的敌意，起初他还以为顾如霜便是她的仇人，可是如今想来，若是只为了杀了顾如霜，她压根没必要大费周章与自己合作，甚至帮自己夺得王位。毕竟顾如霜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沈浣想，便是有楚湛的缜密保护，她也能寻到些疏漏借此将顾如霜置于死地。

    看来她的仇人，也许是比顾如霜来头还要大上不少的人物，甚至可能说，顾如霜仅仅是她复仇的对象之一罢了，而且并不是主要的复仇对象。

    楚尧唇边笑意更盛，心情倒是好了不少。此前他一直担心沈浣会对顾如霜不利，可如今看来，她似乎还没有下手的打算。

    沈浣这人就像是一头狼，不仅难以驯服，而且野心勃勃。他如今能与她为伍，将来却未必不会被她算计了去，如此一来，倒是不得不多防备些了。

    ---

    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各式佳肴泛着诱人的光泽，足以让人垂涎三尺。

    几人落座，楚湛自然是坐在主位，顾如霜跟随着坐在他的左手边，楚尧当时装作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随便挑了个位置，却恰巧坐在顾如霜的左侧，沈浣倒是拘谨了些，坐在与楚湛右边相隔了一个位置的椅子上。

    顾如霜看了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太子殿下，再瞧了瞧左手边笑得一脸欢畅的楚尧，简直是欲哭无泪。她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要夹在这两人中间，可如今皆已落座，她自然不好再换座位，否则她非得坐到楚湛对面去。

    一旁的侍女奉上碗筷，除了一只空碗，其他的几只碗都已盛好了满满一碗的饭。

    见着侍女将那只空碗放在顾如霜跟前，楚尧眉头一挑，问道：“娘娘不食米饭么”

    碍着下人们在场，顾如霜也不好不回应他的话，只好干笑了一声，道：“本宫平日晚膳向来不吃米饭。”米饭里头几乎全是碳水化合物，她为了保持苗条，晚上向来是不吃的，哪怕偶尔忍不住了，也只吃上小小的一口。

    楚尧听了这话，却显得十分惊讶，道：“娘娘还是该多吃些才好，我瞧着您最近都瘦了不少。”说完便拿起玉箸夹起一根鸡腿，刚欲放在顾如霜的碗里，却见一道银光一闪而过，然后便感受一股力量阻止住了他的动作。

    待那银光消失，楚尧便见自己玉箸的下方还架着一根筷子，那鸡腿微微晃了几下，总算是没掉下来。他偏头一看，果然见楚湛竟屈过身子，手中的那根筷子便抵在玉箸的下方。

    楚湛眉眼一凛，将筷子用力一抬，一阵清脆响声过后，玉箸一松，鸡腿便顺道落了下来，在桌子上滚了几个圈，最后落在了地上，徒留桌面上的一道油痕。他斜乜了楚尧一眼，冷冷道：“这种事还不劳烦世子担心。”

    顾如霜看着眼前这一幕，顿时觉得脑袋一痛，正欲开口打断这尴尬的气氛，楚尧却先开了口。

    楚尧瞧了眼那落在地上的鸡腿，只好尴尬地将玉箸重新摆在玉瓷碗上，朝着楚湛笑道：“殿下未免太浪费粮食了。”

    楚湛拿起一旁的帕子将桌面上的油渍擦净，然后转过头对身旁伺候的侍女道：“将那鸡腿洗洗，给府里的狗吃了吧。”

    侍女应声答应，用帕子将掉落在地上的鸡腿给包了起来，然后迈着莲步朝着门外走去。

    楚尧见着楚湛的所作所为，面色一僵，随即恢复如初，淡定地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嘴中。早知道这顿饭会吃的如此怄气，他就该将顾如霜给偷偷绑了去吃一顿饭才好。

    坐在楚湛对面的沈浣静静地看着三人闹腾的样子，恨不得将这一幕给撕碎才肯罢休。她微微低下头咽了一口饭，心中却涌现一股酸涩之意。

    总有一日，她要将所有属于自己的夺回来，便是那些不属于的，终究也会归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