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霜见顾淮阳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的身后, 而且眼中竟隐约泛起了热泪，顿时心下一惊，莫名觉得一股幽幽冷气从脚底升起。她慢慢转动略显僵硬的身子，果真见距离自己不足两丈之处，毕疏正推着楚湛缓缓走来。

    她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时运不济。

    顾如霜自然瞧见了楚湛那冷漠的神色，他此时看上去和那夜在马车中落寞无助的少年全然不同, 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这几乎让她以为，那夜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们已经约莫有六七日未见了, 顾如霜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再次见面竟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境下。她站在顾淮阳和楚湛之间,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干尽了坏事然后终于被人抓了个现行的恶人。被发现前日日胆战心惊, 生怕被人发现她干了坏事，可如今真相大白, 心里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躲不掉, 便只能直面现实。

    楚湛自然也瞧见了一脸震惊的顾淮阳, 他面色隐忍，抓住轮椅扶手的双掌微微合紧，终究是恢复了贯往的神情, 看上去疏远冷淡, 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几年未见, 如今的二公子看上去还是如从前那般桀骜不羁呢。只是人终会长大，他们都不再是当年那能坐下来笑谈风月的少年了。

    此时还并非是他们二人相认的时候。

    顾淮风常年待在白鹭书院，当年压根没见过自己弟弟的书侍谢云景。后来他知道此事时, 已是事发半月之后了。那日他罕见地骂了顾如霜一顿，然后让下人将银两送去谢家，哪想谢家竟是空无一人，谢云景的老母早已不知所踪了。如此算来，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顾淮风并未注意到身旁顾如霜和顾淮阳的面色变化，只瞧了眼那坐在轮椅上看上去清贵逼人的青年，便知他是谁了，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至楚湛面前，拱手道：“臣顾淮风见过太子殿下。”

    楚湛对这位信阳王世子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之前常年在书院求学，去年方开始接手清林郡的事务，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面容略微缓和了些，微微颔首道：“世子舟车劳顿辛苦了，此次来丹垣城可安排好住处了”

    顾淮风站直身子，笑道：“顾家在清水街那块儿有一处别苑，臣与舍弟这些日子便宿在那儿了。”说完他偏头一看，却见顾淮阳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由低声道：“还不过来见过殿下。”

    他此次带着顾淮阳来丹垣城，说到底还是想为这个弟弟谋个京中的好差事。清林郡虽好，可终究不比丹垣，在这儿方能有更广阔的天地任人闯荡。若是此次能将顾淮阳引荐给太子，他便也放心了。

    其实他如何不知这些年来顾淮阳心中的苦，但这孩子就是个死脑筋，他既然劝不动，便只好带着他离开清林郡了。若是还在那儿继续待下去，顾淮阳这一辈子，怕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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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顾淮阳而言，谢云景就是他此生的挚友。他身为王府庶子，虽是衣食无忧，但是比之嫡子到底轻贱了些，更别提上头还是个这么优秀的兄长。

    母亲曾告诫他，做事万万不能太拔尖，身为一个庶子，就该有庶子的模样，不要心比天高想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盖过世子的风头，到了该娶妻的年岁便好好娶妻，做好那些庶子该做的事即可。

    他从小的愿望便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守护着楚国的大好河山。可他生而为庶子，那是他不能想，也不能为之努力的梦想。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剑，放弃了幼年时的梦想，渐渐地融入到了清林郡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之间。

    他觉得自己应为这不公平的命运而感到愤怒不平，可瞧着兄长日日成长为清林郡百姓心目中的好儿郎，他又觉得这些是没错的。

    直到谢云景的出现，才让这件事情有了转机。是那个虽然一贫如洗却依然热爱生活的少年告诉他，每个人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梦想，哪怕削肉碎骨，也要站起来继续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行。

    于是他重新拾起那把放在床前已许久未出鞘以至于锈迹斑斑的铁剑。当再次握住那把剑时，他觉得自己的胸腔中突然涌现出一股许久未见的热浪，那是他灼热的赤子之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自那以后，谢云景总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练剑。他们曾约好一同入朝为仕，一文一武，护住楚国的大好山河。

    在所有人都对他说：你只是个庶子，你要谨遵自己的本分时，只有那个少年拿起了他房中那把铁剑，将它递到了他的手中，笑着对他说：公子，你不该放弃的。

    可是后来，谢云景死了，这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他一人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如谢云景那般懂他了。

    顾淮阳抬起眼，看着那陌生却熟悉的少年，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不认为世间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眼前的太子虽然性格与谢云景大相庭径，可他知道，这就是谢云景，他只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出现在自己眼前罢了。

    他也知道此时不是二人相认的好时机，于是勉强稳住心神，对着楚湛行了个礼，声音干涩略显喑哑：“见过殿下。”

    楚湛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让他起身，装作两人未曾相识一般。</p>

    他将目光移到了顾如霜身上，见她一张小脸略显苍白，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袖，便知她此时心中定是惶恐不安的。他皱着眉审视着顾如霜，总觉得这女人几日未见，倒真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不免又觉得有些懊恼，当初不该说她长胖了的。他就随口一说掩饰自己的尴尬，哪想顾如霜竟当真了。

    顾如霜虽然未看着楚湛，但也能感觉到他那灼灼目光，还以为他此时在瞪着自己，于是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是能找个缝给钻进去。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能塞牙缝，显而易见她倒大霉了。

    希望顾淮阳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能少说点她的坏话。

    就在顾如霜以为接下来会上演一幕兄弟相见，互诉衷肠的好戏时，楚湛却出声打破了静谧。他看向顾淮风，微咳了两声，掩袖道：“孤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不能作陪了，便让太子妃好好陪世子与二公子说说话吧。”

    顾淮风点点头，拱手行了个礼：“殿下好生休息。”

    楚湛点了点头，趁着众人不备，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旁的顾淮阳一眼，嘴角难得地勾起一抹笑意。

    顾淮阳呆呆愣愣地杵在那儿，却偏生瞧见了他这表情，不由一怔，随即心中松了一大口气。还是当年那个谢云景没错。

    顾如霜自然未错过他们之间这小小的互动，只觉得心里头一咯噔，越发忐忑不安了。完了完了，这两人都对上暗号了，当着她的面这么眉来眼去真的好吗

    送走了楚湛，顾淮风这才转过身对顾如霜道：“今日我和淮阳刚入城，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好，便不久留了。那别苑里有一片樱桃园，都让人细心料理着呢，你不是最爱吃樱桃了么若是得空，不妨来玩玩，摘些樱桃回来给殿下尝尝。”

    顾如霜成功地被这话给诱惑到了，但是瞥了眼一旁怒瞪着自己的顾淮阳，只得讪笑两声，道：“我得空便去。”樱桃她是想吃的，顾淮阳她却是不想见的。

    顾淮阳听了，冷哼一声，别扭道：“那樱桃酸涩难以入口，没想却能入了娘娘的贵眼呢。”

    顾如霜见他又在那挑刺儿，立马笑眼盈盈地对顾淮风道：“我明日便去，定要摘一大篮回来，殿下就爱吃这个呢！”说完挑衅地看了顾淮阳一眼，朝着他吐了吐舌头。她在楚湛面前怎么撒泼耍赖不要面子都行，可在顾淮阳面前却万万不能落了下乘。

    顾淮阳见她竟如此无赖，不由气急，甩了甩袖子走了出去。他原本以为自己能维持一下礼数，哪想两月不见，这女人的脸皮倒是厚了许多。

    顾淮风见着这两兄妹又开始怄气了，不禁叹了口气，对顾如霜道：“淮阳没什么恶意的，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听了这话，顾如霜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消失，双手缓缓握紧，垂下眸子点了点头，声音略显干涩：“我知道。”

    楚湛拖着残躯沉浸在伤痛之中，她日日过得提心吊胆，顾淮阳则夜夜思念自己的挚友。这件事，饶是谁也没有好过些。

    顾淮风见她如此回答，觉得她真是长大了不少，刚欲抬起手摸摸她的脑袋，顿时发觉这于礼不合，于是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对着顾如霜笑道：“那我先走了。”

    顾如霜点点头，笑道：“我送哥哥到府外吧。”

    顾淮风倒是未推辞，两人走出前厅，往大门处走去。顾淮阳早已站在马车旁等着，见顾如霜也一同跟着出来了，立马冷哼一声摆着一张臭脸。此次顾如霜倒是未再与他争吵，全然当他不存在一般。

    顾淮阳气得直跺脚，还想再说，却被顾淮风拎上了马车。

    见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顾如霜方转身走进府内，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她来这里两个多月了，此次终于感受到什么是血浓于水的感应。原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是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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