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作品:《长安第一绿茶

    路寻义拿下行途官的差事倒也没啥压力, 圣人睁一眼闭一眼,百官也是恨不得送这个杀神出长安,事情顺利到第二日就可打道出长安了。

    只是苦了他一路同行的二十几位候补官吏, 一肚子话要讲,可偏偏路相是肉眼可见地心情不悦,恨不得整个人隐身在船舱上,一行人一路沉默无言, 终于来到越州。

    而距离过年只剩下三天了。

    路相在长安城雷厉风行,眨眼便撸下二十三位官员, 江南东道因此空了一半, 被带来上任的官员此刻都还聚集在越州, 等着太子召见后再去任地上任, 收拾烂摊子。

    路杳杳见了路寻义明显开心了不少,坐在一旁捧着糕点, 笑眯眯地看着爹和夫君下棋。

    “下这里吧。”

    “把他这里堵住啊。”

    “你是不是要输了。”

    路寻义手中的黑子啪的一声下在右下侧,淡淡地斜了一眼路杳杳“观棋不语。”

    温归远也看了路杳杳一眼。

    路杳杳捧着糕点坐下小圆凳上, 咽下栗子糕,不高兴地嘟囔着“我可不是君子,我感觉你下的就是不行啊。”

    “殿下下棋很厉害的。”她补充道, “我帮你。”

    温归远眼皮子一跳,连忙状似无意地说道“你坐好,不要晃来晃去, 不是说要出去逛逛吗。”

    路寻义呲笑一声, 看也不看她一眼, 只是嘴角一挑,冷笑道“臭棋篓子也好意思指点江山。”

    路杳杳捏着糕点瞪眼“才不是。”

    “酒鬼总是说自己没醉的。”路寻义面不改色地堵住殿下的长龙,又见路杳杳吃了半碟糕点, 眉心一皱,“红玉,给你家娘娘端杯茶来。”

    红玉最是害怕路寻义,若不是绿腰还在禁足,这种场合是万万不会自己上前的,此刻她正躲在角落里,闻言只是硬着头皮上前。

    路杳杳最近胃口不错,却不爱吃饭,整天嘴馋零食,路寻义大手一挥,直接把她的零食果脯奶酪都禁了,每天只有一碟的分量。

    她流连不舍地看着红玉端走糕点,大眼睛扑闪着,可怜兮兮。

    “今天外面热闹得很,越州年前有滚水龙的习惯,你不去看看吗。”温归远对着她眨眨眼,故作平静地说道,“记得带上旭日出门。”

    路杳杳见他的模样,也紧跟着眨眨眼,突然长长的哦了一声,开开心心地准备起身离开了。

    “晚上我等你一同用膳。”临出门前,路寻义淡淡说道。

    路杳杳脚步一顿,悄咪咪地看了一眼温归远,就见温归远对着她悄无声息地点点头,这才哼哼几声,扭头不说话直接走了。

    “就你惯着,等会去外面吃零嘴吃饱了,不吃晚饭对身体不好。”路寻义见人走远了,不悦说着。

    温归远下了一招凶猛的棋子,脸上却是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不碍事的,路相都锢着她三日了,偶尔放纵一下没事的。”

    路寻义脸上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心里倒也是有些高兴的。

    对路杳杳无条件好,不论何事,他都是高兴的。

    “嗯,算了,明日太医请脉的时候,还是要仔细问问的,既然越州的新任太守也来了,你们也留不久的,看看何时可以动身吧。”

    温归远也松了一口气,他和路寻义在长安的时候,挨着身份不能来往,今日倒是难得一次的相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手下的黑白棋子却是毫不留情,在棋盘上各自绞杀,来势汹汹,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殿下棋艺果然高超。”路寻义手中的黑子扔回到棋娄里,笑说着,“我儿没少和殿下对弈吧。”

    温归远手指一僵,顶着路寻义从容沉重的视线,心思迅速转动,可到最后只是无奈说道“月楼素来话少,常常与我对弈,久而久之,自然也熟悉了棋风。”

    路寻义把玩着棋娄中的棋子,笑着点点头,嘴里的话亲昵而自然,丝毫没有隔断八年,不曾见面的生疏或者悲愤,拳拳之情,情深义重。

    “他自小就爱下棋,也靠棋艺自己在长安打出一片名声。”他颇为怀念地说着。

    温归远敛眉不语。

    “罢了,我也该去见见他了。”

    他推开棋盘起身,抚了抚袖子,真诚问道“殿下可要随我一起。”

    温归远依旧是温和的笑意,随着他一起起身“自然不好不打扰你们叙旧。”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点点头,各自离去。

    温归远目送路寻义离开院子朝着东边而走逐渐消失的身影,这才淡淡收回视线。

    江月楼一直都在最东边的小院里休息,那日大雪之后,他也是病了许久,一直在院中养伤。

    “可要派人先通知江先生。”旭阳抱剑出现在窗前,犹豫问道。

    “罢了,月楼想必早就做好准备了。”江月楼坐在榻上,捏着一颗落在手边的白子,眉心倏地一皱,“月楼当时为何朝着陇右道逃难。”

    旭阳一怔,喉咙发紧“殿下是觉得江先生是故意的。”

    温归远无奈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当年他接了圣旨前往江南道调查军饷的事情,后来遇刺,然后千里迢迢前往陇右道,横跨了整个大昇,从南到北。”

    “他说当时能去的地方只有西北和东北,东北一带当年正在战乱,大军压境,最后落脚甘州是无奈之举。”

    温归远轻轻地捏着右手的指关节,若有所思“倒也没错,只是今日想来太过凑巧了。”

    旭阳眉心皱起。

    “你不觉得我这一路走的太顺利了吗”他轻声问道。

    “孝弘太子去世,虽然我们造势许久,但其实与静王神对半,但事情进行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不等我们撒出最好一招,就定了下来。”

    “这步棋落下后,我的长龙几乎是长驱直入,毫无阻拦,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现在在朝堂上终于站稳脚跟,几乎是压着静王和白李两家。”

    旭阳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因为路家。”

    “是啊,又是路家。”温归远长叹一口气。

    “江月楼其实是路家嫡长子路远道,我顺顺利利地娶了路家嫡女路杳杳,最后得了权倾天下的路相相助,这一路,每一步都是路家的痕迹啊。”

    “殿下是觉得”旭阳脸上的冷静突然龟裂,露出惊愕之色。

    “罢了,去把杳杳请回来了。”温归远揉了揉额头,颇为头疼。

    东院位置偏僻,素来安静,当时清宴怕兄妹两人闹得太大,特意把两人的位置隔得远远的,门口还有人自己的人守着,生怕闹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闹出幺蛾子。

    叶甄看到路寻义的时候,手中的药篓都摔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路寻义目不斜视地绕过他,最后扫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李卫,推门而入。

    父子相认,丝毫没有一点喜悦之色。

    江月楼病得太久了,也病得太重了,疲惫地靠在软靠上,不远处茶几前走着远道而来的路相,枯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陌生而冷静。

    金炉香薰袅袅,连着鸟雀都一并顺着大雪消失了,窗后的竹林沙沙作响,是屋内唯一的声音。

    两人一坐一靠,皆是沉默。

    “我们的事情不能让杳杳知道。”到最后,是路寻义先开的口,“她如今胎位不稳,情绪不能波动。”

    江月楼紧闭的唇角微微开启,一直阖着眼终于张开,纤长的睫毛在颤动中掀开,视线落在门口跪着的李卫身上。

    “自然。”

    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落在被褥上的青白指尖,淡淡说道。

    短短几句话,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默,那是难以描述的安静,连着呼吸都好似消失在流动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交流,兽首金铜三角熏炉里的药熏逐渐散去,最后一丝消失在屋内穿堂而过的寒风中。

    “杳杳呢”江月楼开口问道。

    “养了几天,出去玩了。”路寻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神色平静地说道,“你该保护好她的。”

    江月楼抬头,终于看向面前之人,沉静而嘲讽“你明明知道江南有危险,为何还要让她来。”

    路寻义沉默“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是你考虑不周,还是你其实也是把她当成鱼饵。”江月楼虚弱的眉眼映着天光,显得锐利而深刻,“若不是她逼出水千森和江仪越,路相如何能在长安兴风作浪,铲除异己。”

    “打感情牌。”他呵出一口冷气,“路相不是最得心应手吗。”

    路寻义打量着面前孱弱无力,人命危浅的人,突然笑了一声“你变了好多,怪不得杳杳不愿认你。”

    “愤世嫉俗,矫言伪行,疑心甚重。”他缓慢说道,嘴角的笑意逐渐泛冷,眸底森冷,“满门灭族黎家,设计你妹妹嫁给太子,逼死袁枚,搅乱科举,陷害汝阳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有当年的模样。”

    “黎家当年害死二弟,我为什么不能血债血偿。”

    “袁枚一心为光复袁家门楣,袁家到底是谁害的。”

    “汝阳杀了我母亲,我为什么不能报仇。”

    他清冷的眉眼瞬间弥漫上血丝,双拳紧握,手背青筋直冒,父子俩同样浅淡的眸色,好似两头较劲的猛兽,杀气腾腾,谁也不肯先行退步。

    路寻义冷笑一声“那幽惠大长公主呢,为何要借着慕容家的名声,让她给太子铺路,甚至设计到杳杳身上。”

    江月楼喘着粗气,脸颊上泛上鲜红的血色“杳杳的婚事”

    他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倏地冒出的难过难以抑制“她为何长得这么像母亲,为何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明明是抱着一腔愤怒,满怀仇恨,义无反顾的死意,可直到看到大婚那日。

    从路家大门口踏出的人,亭亭而立的少女却扇下露出的那双琥珀色眼睛,眼底那点红色泪痣,在满天大红色下娇嫩鲜艳。

    那是他的妹妹啊,是母亲拼死保护下的幺女啊。

    他失神地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觉得心如刀绞,那是他此刻最为痛苦的时候。

    得知母亲真正死因的时候,他震惊彷徨。

    看透父亲薄情爱权的时候,他愤怒害怕。

    千里逃杀万里逃亡的时候,他不甘悲愤。

    可都没有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妹妹在他的设计下,独自踏入长安城深不可测的旋涡时,让他奔溃痛苦,万蚁撕心,千刀万剐。

    他从未在此刻有这样深刻的认识,此次重新入了这个长安城,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你为何又要同意。”他闷咳着,声音支离破碎。

    路寻义看着他的模样,眼底原本暗淡的泪痣都因为心底翻涌的情绪逐渐冒出血色,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当时已经查到你在陇右道的消息,我不会让她去这么远的地方,长安未必很好,但拿捏一个初来乍到的太子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圣人同意了。”

    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突然有突兀地开口说道“圣人想要扶持太子,打压景王和白李两家,我不得不同意。”

    江月楼楞怔片刻,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只能狼狈地趴在床沿上“你看,你爱的权力还是再一次捅了你一刀。”

    “路寻义啊,路寻义。”他撕心裂肺地笑着,眼底却是带着深刻的恨意,“你为了入内阁献祭了你的发妻,就应该知道,这些事情不会只有一次,这把刀轮到我的头上,然后是路杳杳,最后便会是你自己。”

    “你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权欲心之下。”

    江月楼恶狠狠地盯着面前平静无波的人,畅快肆意地诅咒道。

    路寻义眼波冷淡自持,看着面前形容发狠的大儿子。

    人人都道,他这个嫡子最是像他,从头到尾,从内到外,他以前是不信的,那个时候的路远道温柔善良,仁心热情,更像他的母亲。

    那个从生到死都是似水一般坚韧但坚强的人。

    直到,看到此刻的人。

    疯狂愤恨,不屑悲愤。

    “老师死的那天我也同你一样陷入痛苦,怀疑一路走来的坚持。”路寻义面不改色地说道,“但是,远道,一个人向上走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陇右道的西洲实在太荒凉了,那些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连艰难活下去都是问题。”路寻义轻声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家占据大昇太久了。”

    “百姓太苦了。”

    “我自来读书便是为了天下,为了黎明百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

    他态度温和地注视着面前深陷苦痛的人,无奈一笑“我不能,也不想,重蹈老师的覆辙。”

    江月楼发怔,双眼含泪,强忍着心中涌起的强烈情绪,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是安定。”

    “是的,你还记得。”

    这是启蒙时,路寻义教他的第一句话。

    这一句话,他一记,就是现在。

    “所以,母亲,我,甚至杳杳都是你站在权力巅峰的石头,是吗。”

    “二弟的死,你不能报仇。”

    “母亲的死,你不能深究。”

    “至于我,挡了你的路,你甚至可以痛下杀手。”

    他眼睛通红,苦笑着,千疮百孔的身子在发颤,消瘦病弱,不堪一击。

    “那你寂寞吗”他喃喃自语。

    “你自小与我说要仁义,却在背后做尽了不仁义的事情。”

    “你放任汝阳杀了母亲,亲手杀了你老师,铲除异己扶植亲信,只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

    “你的理想为何充满血腥。”

    路寻义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之人,冷淡说道“无人开垦的路本就充满血腥。”

    江月楼沉默着,突然自无声中发出一声残破的笑声。

    “你说得对。”他抬眸,浅色的眼眸好似燃烧一团火,热烈不屈。

    “可我不同意。”

    冬日寒冷的风穿堂而过,吹得两人脸色僵硬冰冷,相隔八年未见的父子二人早已横亘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骤然相见只是更加加剧两人的对峙。

    从路远道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死亡真相时,他们之间注定不能和解。

    屋内沉默到令人喘不上起来,直到叶甄大喊了一声“娘娘。”

    令人窒息的空气,好似被一根针戳破,倏地消散。

    江月楼随手擦着唇角露出的鲜血,双手放在被下,双眼紧闭,靠在床榻上。

    路寻义低眉温和,慈祥可亲。

    匆匆而来的路杳杳警惕地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相隔甚远,却又气氛古怪,小声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路寻义看着她,鹅黄色的长裙娇嫩鲜艳,一路走来脸颊上染上的微微红意,让她的浅色的眸子越发晶亮。

    “与你哥哥长久未见,有些生疏了,倒是你,不是出去玩了吗”路寻义笑说着,态度温柔可请,浑然没有之前争锋相对的狠厉模样,拳拳慈父模样。

    江月楼虚弱但温和的视线看向她,唇角微微弯起,即使不言不语,依旧温润如玉,端方君子的模样。

    路杳杳捏着手中帕子,大眼睛滚圆而明亮,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眼,果断踏进屋内“那我也来听听。”

    屋内两人一愣,看着路杳杳自己搬着椅子坐在两人中间,睁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们,干巴巴地说着“你们继续说啊。”

    路寻义怔怔地看着她可爱紧张的模样,脑海中许久不曾浮现的面容骤然出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多年之后,终于再一次清晰而深刻地跃上他的思绪,占据着他全部心跳。

    他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细小的皱眉浮上眼尾,儒雅随和的俊脸瞬间晕开笑意,真情实感地愉悦地笑起来。

    “不聊了,早就说好了,都是无聊的事情,走吧,爹爹陪你去逛街。”他上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路杳杳的发髻,满怀柔情爱意。

    路杳杳抬头看他,扑闪着大眼睛。

    “真的,走吧。”他一本正经地出着馊主意,“把我们两个隔开了,你到时候也好询问真假啊。”

    路杳杳绞着手指,纠结想了片刻,不得不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两人相携而去,路杳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月楼。

    江月楼倚靠在床上,面容惨白,暗淡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光影明灭晃动,让他落寞又破败,好似一个苟延残喘的局外人。

    “我以为你讨厌他”出了院门,路寻义见状,随口问道。

    路杳杳失落地收回视线“讨厌死了,这么久不来见我,后来回了长安城也不愿来见我。”

    “我很讨厌吗。”她仰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路寻义。

    路寻义看着她,骤然发现,面前的小姑娘竟然真的长得越发向她母亲,眉眼轮廓,下颚弧度,相似到他站在这片土地上,忍不住失神。

    和你无关。

    短短四个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爹爹,真的和我有关吗”不等他说出来,之前路杳杳靠近他,巴巴地问着,明亮大眼下浅藏这一点心机。

    路寻义倏然回神,盯着那双浅色眸子,这是路杳杳最像他的地方。

    他失笑,不由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些都是爹爹玩剩下的,少糊弄我,这事你问你哥就好,何必来问我。”

    路杳杳丝毫不知自己差点就要摸到真相的边缘了,以至于被人拆穿后,一点也不恼,只是吐了吐舌头“你们一定都商量好了。”

    “那我不问了。”

    “反正你们这些人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所以,你们会害我吗”

    她目光游离,难过却又坚定地喃喃自语。

    路寻义看着她的侧脸,下意识说道“不会。”

    “我就知道,果然瞒着我”路杳杳脸上的悲伤的神情一扫而空,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路寻义却是蓦地失神,突然看着她,只是温柔地笑着。

    那样熟悉。

    那样生机。

    是多年尘封岁月中,他心爱之人站在他面前时的模样。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