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0章 番外 二

作品:《咸鱼飞升

    春寒未消之时, 冼剑尘应天西洲六大门派世家邀请,远上华微山赴宴。

    三月天,山道旁杨花似雪,子规轻啼。

    飞絮濛濛, 拂过面颊, 留下细微的痒意。冼剑尘身旁的女子鼻尖一皱, 又打了个喷嚏。

    “月娘,你要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冼剑尘道。

    “我哪里不舒服了”月娘甩开他的手,又去抓空中飘飞的杨花,“大老远的, 来都来了, 回去多扫兴。阿嚏”

    冼剑尘使了个小法术。洁白蓬松的杨花轻轻落进她手心,忽而闪闪发光,像一只振翅的萤火虫。

    少女新奇道“再来一个”

    冼剑尘双臂抱胸,很是骄傲“不来了, 变多了就没意思了。”

    “别这么小气,再来一个嘛。喂, 你还敢跑”

    两人追追打打,走走停停。

    华微四位长老跟在后面, 看见彼此眼中沉重之色。

    冼剑尘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

    为何他既不纵飞剑,也不御法器,带着妻子一步步走上山。

    难道他察觉了什么以此愚弄他们

    逝水桥边,冼剑尘忽然停步。

    少女猛然撞上他坚硬的后背, 抬手锤了一拳。

    “今天别打我,出门前说好给我些面子。”冼剑尘转过身,嘟哝道, “我毕竟、我好歹也是个剑神。”

    少女抿嘴轻笑,抚了抚冼剑尘前襟“好剑神,再给你戴朵红花行不行。”

    冼剑尘低头一看,月娘不知从哪里摘了朵野桃花,娇嫩艳丽,在他前襟颤颤绽放。

    他嫌弃道“怎么又给我戴大男人别什么花,娘们唧唧的。要戴你自己戴”

    “你傻啊,我戴着自己又看不到,你戴给我看。”月娘上下打量,满意拍手,“真好看”

    冼剑尘拧着眉头摘了花,拉起她的手向前走“回去再玩”

    红花被扔下逝水桥,惊飞几只闲游的五色鲤。

    少女不舍地回头“我挑了好久的,你扔它干嘛”

    今日全修真界最热闹的地方,非华微宗乾坤殿莫属。

    天西洲第一宗门大宴宾朋。

    美酒佳肴、彩绸华灯。

    贵客久久不至,众人依然热情地寒暄,笑容却越来越僵硬,额上也淌下冷汗。

    没人愿意冷场。

    只有一位貌似冼剑尘的素衣少年坐在大殿角落,垂着眼帘掐佛珠。

    微弱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滴漏,配上满堂刻意的笑声,气氛愈发诡异。

    “剑神到”

    忽闻华微宗长老通传,乾坤殿前白鹤惊飞。

    众人起身相迎,只见冼剑尘大步入殿,衣袍翻飞,朗声道

    “诸位来得可真早”

    这话谁听了不憋气,分明是他迟到,反说别人来早。

    而他身旁的女子毫无修为,被满堂高阶修士盯着,脸上只有好奇之色,全无怯意。

    华微宗现任掌门平源真人第一个开口

    “多年不见,剑神风采依旧。乾坤殿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他热情大笑,其他世家门派见状,纷纷赞叹冼剑尘修为精进、又娶了美人。

    冼剑尘敷衍两句,扫视全场“冼芥人呢”

    三日前,冼剑尘收到一封请柬。

    一百年前被他送去红叶寺镇魔塔,念经悔罪的冼芥已修成正果,请他前去华微宗一聚。

    “兄弟分离百年,相见自当饮酒,然寺庙乃清净之地,多有不便,故设宴华微宗。华微山春光烂漫,乃你我踏上仙途之始。美酒佳肴,盼兄赴约,再忆往昔。”

    冼剑尘不太明白。

    华微山虽是他们修仙入门之地,在这里留下的记忆却是苦多乐少。莫非冼芥想忆苦思甜

    兄弟重聚,何必还请这么多人见证

    但他确实想见冼芥。

    于是他来了。

    “哥哥。好久不见。”

    冼剑尘闻声回头,微微一怔。

    来者身穿素色法袍,神情柔和,目光清澈,气质内敛,如洗尽铅华、不染尘埃的少年郎。

    这竟是冼芥

    他几乎不认识对方了。

    平源真人笑道“你们兄弟分开百年,今日终于在乾坤殿团聚。这是华微宗的喜事,更是修真界的喜事啊”

    经他一说,好像冼芥从来没有被镇在红叶寺,冼剑尘也没有离经叛道破宗而出,兄弟二人只是出了趟远门,如今衣锦还乡而已。

    冼剑尘拍了拍冼芥肩膀,却严厉道“既然修真界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允你改邪归正,重获新生,从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你日后更要时刻警醒,若再行差踏错,我也救不了你。”

    众人笑容僵在脸上,大殿气氛更加古怪。

    冼芥低头道“我晓得。”

    冼剑尘还想问问他在红叶寺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被人欺负,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别扭。

    算了,来日方长。

    “来见过你嫂子。”冼剑尘轻咳一声,悄悄捏了捏身旁少女的手。

    “小弟这些年蹉跎自身,虚度时光,兄长倒是成家立业了。”冼芥微笑行礼,“嫂嫂好。”

    月娘觉得这少年讲话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略一回礼,默不作声。

    贵客入座,华宴终于开幕。

    重鼓三响,琴瑟琵琶渐起。

    乐声舒缓肃穆,舞姬穿着厚重礼服入场,姿态端庄,动作整齐。

    飘扬的大袖中飞出点点金光,汇成翩翩起舞的光蝶。

    随乐曲起伏,舞姬舞步渐渐加快。金蝶聚成金鹤,飞鹤又变凤凰。

    乾坤殿上舞袖纷纷,裙摆飞旋,光影交织,瑞兽变幻。

    月娘看得新奇,连连赞叹“原来你们修真界也搞歌舞表演啊。”

    冼剑尘凑近她低声道“许是东道主排演的,我也是第一次看。”

    平源真人招手,身后两位长老向冼剑尘捧去笔墨“良辰美景,请剑神为今日华宴题词。”

    冼剑尘摇头“不必了。”

    “那请剑神为宴会致辞。”

    冼剑尘再摆手“也不必了。说是来喝酒的,怎么还不见酒”

    “当然有”冼芥道,“弟弟先敬兄长一杯。”

    他端来一碗琥珀酒,浓烈香气四散,充斥大殿。

    冼剑尘扬头一饮而尽“果然好酒”

    “上酒”平源真人拊掌。

    各色酒坛被捧出,各家各派的珍藏堆满乾坤殿。

    庄严肃穆的道乐声忽而变得激扬,大殿中央金光消散。

    舞姬大袖一展,寒芒吐露。

    婀娜的美人手持凛凛宝剑,舞步飞旋,满头金步摇发出清脆声响。

    各色剑光与鬓影交错,各种酒香伴着笑声送入喉头。

    “华微宗明霞峰赤鹤,敬剑神一杯。”

    “华微宗崇闻峰玉阳子,带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敬剑神”

    “华微宗戒律堂刘洲,也敬剑神一杯。”

    “”

    等华微宗的峰主和元婴以上的长老们走过一遍,才轮到天西洲其他门派和世家。

    冼剑尘案前,敬酒者自报家门,络绎不绝。

    冼剑尘眼神明亮,越喝越快“自我成亲以后,再没这样喝过酒了。”

    月娘笑道“今日我可不管你。”

    又一人道“在座的都是天西洲英雄豪杰,在下无名之辈,怕是不配与剑神喝这碗酒了。”

    冼剑尘摆手“管他英雄狗熊,喝酒又不是比剑,讲什么配不配你带了什么酒来”

    杜秋月只管低头吃菜,暗想你说话如此欠打,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没人打得过你吧。

    无论谁来敬酒,敬什么酒,冼剑尘通通一饮而尽。

    酒香馥郁,乐声激昂,剑舞凌厉,宾主尽欢。

    冼剑尘拎着酒坛跳上玉案,高声道“今日之后,我便与妻子隐居,修真界大事小事,都不关我的事了”

    他喝得太多,已有七分醉意,身形微微摇晃。

    但声音洪亮,好似惊雷落地,震得乐声与剑舞戛然而止。

    众人停下谈笑,满目惊疑。

    堂堂剑神,战力天下第一,还未收徒、还未开宗立派,竟要从此退隐

    他如何舍得

    难道他已看出今日之事

    “你要退出修真界,从前欠下的债怎么算”

    不知是谁开口,一声冷笑打破死寂。

    冼剑尘挑眉,殿内温度骤降。

    他问“我欠过什么债”

    “人命债”

    “欠了谁”

    “我”

    一道剑光凌空斩下,元婴境威压转瞬逼到眼前。

    冼剑尘摇晃的身形忽而定住,扬手抛出一物,与闪电般的剑光相击。

    “啪”

    剑光一滞,寸寸断裂。

    惨叫声响起,刺客撞断殿内大柱,众人方才看清

    原是领头舞剑的女子。

    其余舞姬将她团团围住,仇恨地瞪视冼剑尘。

    只见冼剑尘随手扔出的酒坛又回到他手中,滴酒不洒。

    “你干什么”他丝毫没有遇刺的愤怒,只是有些疑惑,“你这种修为向我出剑,万一刺中,必被我护体剑气反伤。若不是我及时扔酒坛打碎你的剑,你就要灰飞烟灭了”

    他说的是实话,听在别人耳中却嚣张至极。

    刺客大口呕血“技不如人,要杀要剐,废什么话”

    冼剑尘觉得荒唐“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女子凄然一笑“我父亲和兄弟都死在你手上,我竟还要向仇人献舞。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岂能苟活于世”

    说罢抽出身旁舞姬的手中剑。

    “你”冼剑尘弹指,一道剑气飞出阻拦。

    但他的剑杀人最快,却不擅长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气绝。

    众舞姬痛哭流涕,另一人喝道“你欠下那么多人命债,以为轻飘飘一句退出修真界就算了我等修为低微杀不了你,在场与你有怨有仇的数不胜数,总有一个能杀你”

    说罢竟一齐撞剑而死,血溅当场

    方才如花盛开,灿烂美丽的生命就此消亡。

    冼剑尘如遭雷击,喃喃“为什么”

    醉意令他头脑昏昏思绪混乱,看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敢问剑神”一位华微长老越众而出,沉声道,“去年今日,岩山郡追魂刀刘永寿一家之死,你如何解释”

    冼剑尘回神“他们父子从遗藏中得了一门邪功传承,以婴孩血肉献祭秘密修炼,暗中害了数百人性命,实在死有余辜。”

    “好,刘永寿死不足惜,但他的道侣白玥仙子有何错仙子一夜之间痛失丈夫儿子,家族名声扫地,她受不了打击,神智失常走火入魔而死。”那长老指着地上一具尸体,“他的女儿又有何错今日也因你横死”

    冼剑尘“这、这也算在我头上”

    杜秋月扫视全场,冷笑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今日他们不是请你喝酒的,是来找你寻仇的。”

    冼剑尘正要开口,又听一人道

    “斗胆问剑神一句,三个月前在宝林郡,天雷双锏李龙游全家可是你杀的”

    这次站出来的是位世家供奉。

    “谁全家”冼剑尘想了想,才想起确实有这号人,“他是宝林郡仙官,却大办斗兽场,以观看凡人与凶兽打斗取乐,还派手下劫杀过路散修。我将他打落境界,却留他一命。至于说我杀他家眷,更是无稽之谈。算他走运,若是我成婚前遇见,他必死无疑”

    那供奉指着殿中另一具尸体道“这就是他家女儿他失去修为后,当夜就遭人寻仇,满门死尽只剩一位孤女。堂堂剑神,莫非敢做不敢当”

    冼剑尘闭了闭眼。

    或尖细或粗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钻入他双耳。

    他略觉眩晕,晃了晃脑袋“酒劲真大。”

    “还有半年前在天乾山、三年前在玉菇山”

    “剑神虽不欠我,但我斗胆替剑神剑下枉死的冤魂问一句”

    “剑神既要退出修真界,以前欠下的债,是否该清算”

    声音越来越嘈杂。

    冼剑尘已不再回答。

    他睁开眼,目光冰冷。

    本命剑在鞘中阵阵嗡鸣,不甘沉寂。

    忽然手背一暖,剑也被人摁下。

    冼剑尘低头,原是月娘拍了拍他的手。

    “既然账是这样算的。那我们一起来算算。”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在殿内回荡。

    众人听来十分诧异。她一介凡人,此时此刻怎么敢说话。

    杜秋月笑道“在座诸位,最年轻的也有一百多岁了吧你们数百年间在修真界闯荡,请问谁没有杀过一人,谁没有与人结过仇,站出来让我瞧瞧。”

    有人冷哼一声“我们杀的人,可不如剑神剑下亡魂的零头”

    杜秋月道“原是以数量算啊。我听说华微宗开山祖师,为了争夺华微山这块风水宝地,在天西洲拼杀数月才让当地各派心服口服。在场诸位的祖宗辈,有多少他的剑下亡魂。”

    平源真人一时语塞“这、这只是传言”

    “你们自己尚且恩仇满身算不清楚,怎么好意思算别人的账看来只有我这个凡人手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剑神,这里只有我能杀你了”杜秋月指了指自己。

    她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冼剑尘仰头大笑,拎起酒坛猛灌。

    杜秋月瞪他一眼“你们修士吵架,跟我们村里泼皮拌嘴也没什么区别。”

    冼剑尘无奈道“这世间事本就大同小异。修士除了比凡人寿数长,只有恩怨和贪欲比凡人多。”

    少女望向窗外春光“早知如此无聊,我就不来了,逛个庙会多好。”

    冼剑尘跳下玉案,拉起她的手“那咱们去逛庙会。”

    他们旁若无人地闲聊,一起向殿门走去。

    “剑神留步”

    呼喝声响起,伴随法器破风声逼近。

    冼剑尘不回头不理会,左手一扬。

    一只空酒坛越过他肩头,向后飞去。

    酒坛在空中爆裂,迸出十二道剑气,将那十二件法器打落在地。

    眼看两人就要走出殿门,一柄弯刀攻向杜秋月。

    冼剑尘挥袖扫落,怒而回头“无耻”

    他这一怒,气血激荡,灵脉顿时刺痛,不由闷哼一声,醉意醒了大半。

    “冼郎你怎么样”杜秋月擦去他唇边血迹,眼眶霎时红了。

    “没事。”冼剑尘轻咳,“凭这点微末伎俩,怎么对付得了我”

    这些人拖延时间,原是等酒中毒性发作。

    可世间什么毒能伤得了他

    冼剑尘目光扫过大殿,寻不见冼芥的影子。

    冼芥恐怕被这些人利用了。

    当年他念在冼芥被他废去魔功,孤身入镇魔塔恐怕遭塔里的邪魔外道为难,便去血河谷秘境寻来一颗青叶菩提留给对方。

    塔中禁用灵气,又有高僧镇守,严禁武斗,就算有魔头想欺负新人,也只能暗中下毒。

    “此物可解世间百毒百蛊,可保你一次性命。切莫沾酒,遇酒所生剧毒,连我也救不回。”

    冼芥被看守压着双臂,抬起通红的眼眸冷笑“原来这世上还有剑神办不到的事。”

    “我只是个修士,不是真神。”冼剑尘转过身,不再看他,“去吧。”

    想不到这唯一一颗千年灵药,冼芥没用上,被他今日喝下肚。

    “他冼剑尘要退出修真界,诸位今日有仇报仇”

    “有什么没算清的账,还不趁他退隐前清算”

    “冼剑尘,你刚愎自用,残暴无德,实不配剑神之称。”

    众人悬了整日的心终于放下,此时再开口,比先前硬气百倍。

    “华微五峰听令。”平原真人喝道,“开阵”

    五位峰主一齐召出本命法器,五道异彩光柱穿透殿顶,冲向天际。

    狂风吹开所有镂空雕花门窗,吹灭殿内千盏华灯。

    洁白云海化为浓重阴云,汇聚奔腾,好似海啸降临。

    日月失色,华微山微微颤抖。

    殿内阴风穿行、纱幔翻卷,却见冼剑尘拔剑而笑

    “好啊,自本尊拿剑以来,世上所有枉死的性命,全都算在本尊头上只怕你们不敢算,还怕本尊担不起”

    “轰”

    一剑出鞘,似一条火龙出海。

    剑身紫火烈烈,漆黑无光的大殿被火焰照亮。

    剑气直冲九霄,化作一道惊雷劈开大阵阴云。

    五位峰主脸色霎白,脚步急退。

    冼剑尘分明已然毒发,竟还如此狂傲难道这毒制不住他

    众人迟疑之时,忽听一声刺耳暴鸣,两道人影砸破阵法,跌进殿来,恰好落在冼剑尘面前。

    竟是两个身受重伤的年轻僧人。

    这两人衣衫残破血迹斑斑,勉强可辨红叶寺僧袍的底色。

    其中一人向冼剑尘喝道“这是那魔头的圈套,剑神速走”

    另一人环顾四周,见殿内剑拔弩张“迟了、已经迟了。冼芥,你出来”

    冼剑尘扶起他们,喂下灵药、输送灵气,心中生出极不详的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满堂尸体与杀气中再染血气,更为不详。

    “冼芥那魔头,根本不曾改邪归正。他篡改真经,编造典籍,暗中网罗信徒,传授邪功。三天前被方丈发现,他竟将方丈打成重伤,打开镇魔塔,杀了镇塔法师,逃下山去方丈昏迷不醒,寺里又被他设了困阵,我们无法向外传讯。好不容易突破阵法,寺外还有他的信徒埋伏”年轻僧人悲痛哽咽,“师兄弟皆已经战死,只有我们两个闯上山来”

    另一人道“寺中疏漏失察,酿成大祸,没有完成剑神的托付。冼芥阴险狠毒,无可救药。”

    冼剑尘胸口剧烈起伏,惊怒悔恨交加,更催动毒性发作。

    既恨自己不该送那人入寺,又恨那人铸成大错。

    他咽下一口血,环顾四周,尽是冷漠或躲闪的面容

    “冼芥,出来”

    众修士既不去捉拿冼芥,也不与他对视

    “闻此噩耗,吾等亦十分痛心,但事情只能一件件了结。”

    有人阴阳怪气道“冼芥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你亲手送入寺中的,是你害红叶寺遭此一劫。”

    本以为冼剑尘正在为那两位僧人输送灵气,必无暇理会言语挑衅。

    谁料冼剑尘忽然转头,一道紫红流光从他腰间飞出。

    说话的人大惊失色,飞身闪避,但那柄剑来得太快,瞬间破开他的护体灵气,悬在他喉头。

    炽盛威压下,他一根头发都动弹不得。只要冼剑尘一眨眼,顷刻可取他性命。

    剑身花纹繁复,如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剑身火焰令乾坤殿热浪翻滚,众人如坠火窟。

    “张长老”

    “张真人”

    他的同门只敢呼喝,却无法上前施救。

    每个人都见过或听过冼剑尘出剑,也将今日设想过许多次。

    但冼剑尘的本命剑强到无法想象,若以张真人换做这里任何一人,谁能接得下这一剑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压下心中悔意。

    “冼剑尘,就算有人质,你也走不了。”平源真人冷声道。

    张真人心道自己必死无疑,梗直脖子大喝“别管我天下苦冼剑尘久矣,今日就拿我的命,为大事祭旗”

    冼剑尘忽而甩袖,本命剑化作一道紫光,回到他手中。

    张真人被剑气余威震碎灵脉,呕血不止。

    同门惨嚎着扑上前,却见他还有一气。

    “我不用此剑杀你。”冼剑尘沉声道,“今日谁想与我寻仇,只管上前。但月娘只是个凡人,你们不必与她为难。修真界的恩恩怨怨,她根本不明白。”

    轰然一声,长剑钉入地砖。

    光滑地砖如冰面开裂,裂纹遍布整座乾坤殿。

    云海大阵颤抖不止。

    只听冼剑尘淡淡道“让她下山,本尊不用这柄剑,照样领教你们高招”

    群雄惊骇不已。恐惧、懊悔化为隐秘喜意,一时间殿内无人作声,只有一柄长剑嗡鸣不止。

    “哥哥,难得见你低头说一句软话。”清淡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冼芥竟一直在大殿角落闭目打坐,气息收敛近乎于无,此时终于从阴影处走出

    “既然你愿意弃了本命剑,换她一命,兄弟岂有不从之理”

    他一开口,众人隐隐以他为首,无人提出异议。平原真人也点了点头。

    冼剑尘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一颗心更沉下去。

    他看向红叶寺报讯的僧人“还请两位先乘我的剑,带我妻子一同回寺。冼芥之事,由我在此了结。”

    两位年轻僧人经他救治,伤势飞速愈合,恨恨瞪过冼芥,向冼剑尘行礼

    “必不负剑神之托”

    杜秋月摇头“冼郎,你我拜天地时说过同生共死,你都忘了吗”

    “说什么生死。”冼剑尘取出一件护身披风为她系上,柔声道,“月娘,今日要是多情子、无情子和年入神都来了,才敢说与我有一战之力。只凭这里几个人,岂是我的对手你留下我反倒束手束脚,我什么都不怕,却怕吓着你。”

    当场的元婴不下百人,小乘、大乘强者也有二三十人,多是成名多年、纵横一方的前辈,竟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不堪一击。

    众人又怒又恨,又是惊讶冼剑尘竟会有如此柔情一面。此时大难临头,这两人执手相看,半点不像修真界夫妻,反倒像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了。

    “除了我自己,这世上你是唯一能用此剑的人。”冼剑尘将回鞘的本命剑交给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让它保护你们。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去接你逛庙会。”

    杜秋月手持长剑,跨过殿门前回头“我等你。”

    隔着重重人影,冼剑尘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朱红披风在狂风中翻飞,如火焰燃烧。

    平源真人言而有信,轻挥拂尘。

    环环相扣、精密运转的华微大阵打开一条通道。

    三人乘剑光远去,没入阴云中。

    冼剑尘两手空空,独立重围中。

    方才在妻子面前信誓旦旦,其实今日是生是死,他心中也没底气。

    这些人皆是有备而来,不知冼芥还留了什么后招。

    华微大阵已催发到极致,五道华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整座大山压下。

    忽听冼芥道“哥哥,何必非要斗法,如果你愿意留下覆水剑”

    话未说完,被平源真人打断“说好是王者之剑春秋,怎么变成覆水”

    其他门派世家也冲冼芥嚷起来,每派的要求竟不一样。

    “原来你们想要我的剑”冼剑尘大笑一声,觉得好生荒唐。

    我自使剑以来,闯过不知多少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岂料在华微山一场小小宴会上被人当面讨剑。

    今日只要我不死,以后谁还敢扰我清净索性放开手脚,大杀一场。

    念及此,一股豪气涌上,心中沉闷郁气一扫而空。

    “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冼剑尘右手虚空一抓,春秋剑已在手,左手摄来案上酒坛,仰头猛灌。

    “别跟他废话,一起上”

    “他中了毒,撑不了多久”

    各色法器光华明明灭灭,雄伟的乾坤殿光怪陆离,不似人间。

    玉案倾,纱幔碎,屋梁坍塌,大柱折断。

    呼喝声、叫骂声、惨嚎声交织,天上仙宫化作十八层地狱。

    华微阵法令滚滚云气涌入大殿,将冼剑尘淹没。

    他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和表情,只能看见刀剑法器的光芒。

    天上地下都是他的敌人,杀一个少一个。

    本命剑不在他身边,但他还有十一柄神兵。

    “阵法撑不住了大殿要塌了”

    “在逝水桥前拦住他,今日若被他走脱,我们的同族同门一个也活不成”

    华丽仙宫只剩断壁残垣,酒液泼洒,烈火燃烧。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扔下修仙者的皮囊,像一群狂性大发的野兽。

    冼剑尘已忘记时间和疼痛,耳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数不清用了几柄剑,杀了多少人,喝了几坛酒。

    云海大阵被染红,遥望华微宗主峰山顶,不见仙鹤祥云宫阙,只余一片茫茫血海。

    尸体和残肢坠入桥下,被五色鲤争相分食。

    直到华微宗当代所有强者力竭而亡,云海大阵雾气终散。

    冼剑尘放眼望去,逝水桥上尸横遍野。

    西天尽头,残阳如血,寒鸦斜飞。

    他听见山风穿过断骨,像喑哑冷箫。

    “还有谁”剑气荡开,饱食的五色鲤炸作血花。

    “冼芥”冼剑尘放声大喊,“我知道你还在,出来”

    他双眼通红,浑身淌血,像尸堆里爬出的恶鬼,哪有半分剑神风采。

    忽而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冼郎”

    “月娘”冼剑尘心神一震,下意识勾起嘴角,转身迎向熟悉的身影。

    长剑便在这一刻刺进他胸膛。

    “你”

    冼剑尘张着嘴,抬眼看见少女空洞的眼神。

    西海的邪法,摄魂之术。

    他踉跄向后倒去,撞上桥边栏杆,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很多事,甚至闪过一个念头

    “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柄剑原来被自己的本命剑所伤,是这种感觉。”

    “月娘。”他伸出手,接住跌进怀中的少女。

    “你怎么了是我伤了你”杜秋月双眼空茫,只能伸手摸索。

    冼剑尘站立不住,跌坐在冰冷的逝水桥上,抱着少女轻拍“只轻轻刺一下,怎么伤得了我。”

    少女眨眨眼“我们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她先被摄魂术震碎筋脉,再被冼剑尘的护体剑气反伤。七窍流血,筋骨寸断。

    因从前吃过许多灵药,又有披风护身,撑着一口气。

    冼剑尘望着她,胸前伤口剧痛,好像身体被生生剖开。

    大地、天空、残阳、血海、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开始飞速旋转。

    “我们在、在去逛庙会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冼剑尘说。

    “那些人呢你不是在跟人打架吗”

    冼剑尘哑声道“全都被我打跑啦。”

    少女展颜“我就知道你能赢”

    摄魂术的后遗症使她真假记忆混乱,闻不到血腥气,看不见眼前尸山血海,更感受不到疼痛。

    “我是剑神嘛。”冼剑尘笑着,泪水淌下来,“我是天下第一啊。”

    从前恣意快活、仗剑逍遥的日子飞速褪色,人生只剩无尽遗恨。

    他还有一万句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

    少女的身体泛起紫红光芒,从双脚开始燃烧,寸寸化为飞灰

    “我想睡一会儿,等我睡醒,我们就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盖一座小院子,种一些菜,养一点花,挖个小池塘,再生两个孩子”

    冼剑尘点头“好,你睡吧,睡醒我们就到了。”

    少女轻抚他胸前伤口,好像又为他别上一朵野花“真好看。”

    冼剑尘伸手去握。

    一捧炽热的灰从指间飞过。

    少女穿着红披风,烧成一团火。

    灰飞烟灭。

    他留下再多防身护命的手段,也防不住自己的剑气。

    “哥哥。你赢不了我。”冼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什么样的圈套,你会往里钻。我知道怎么说谎,几分真几分假,最恰到好处。他们告诉你七分实话,你自然会相信,但你想不到,冒死来向你报讯的不是红叶寺的人,而是我的信徒。

    你走进乾坤殿的那一刻,就踏进我的局里。为这一天,我在红叶寺跪了一百年。”

    他仰头狂笑,笑出眼泪。

    冼剑尘跪在冰冷的逝水桥上,双目空空,任由对方从桥头走来。

    冼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露怜悯“先是你送我的药,再让你为救人消耗灵气、为杀人流血这些对付别人是够了,但你是剑神,能杀你的,只有你自己的本命剑。可惜你英雄一世,赢尽天下,到头来死在道侣手中。冼尘,你这种人,不该结亲。”

    “啊”冼剑尘仰天长啸,乱发飞扬。

    啸声凄厉,直冲云霄,在华微山重重回荡,不似人声,像绝望野兽嘶吼。

    “喀”

    他竟将本命剑亲手折断。

    胸前半截断剑被他生生纳入紫府,另一半握在手中。

    冼芥大惊,直觉不好,飞身远遁。

    冼剑尘拄着断剑站起身,天地间狂风呼啸,剑气纵横。

    冼芥稍迟一步,肋间被剑光划开一道裂口,顷刻血流如注。

    他拼尽灵气飞遁,却逃不开那柄断剑。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两道血色人影万里奔袭,翻过山渡过江,冲进风雪茫茫的雪原、越过罡风滚滚的裂冰渊、直到大陆尽头。

    冼芥腹背中剑,无数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大口吐血,从云头跌落。

    他不再逃,这里已是擎天树下。

    浓雾茫茫,前去无路,阴阳隔绝,他还能逃去哪里

    冼剑尘站在他面前,身上的血迹已然干涸,面色较为平静,看不出癫狂之态。

    但冼芥知道,这人已经疯了。

    “为什么”

    他听见冼剑尘发问,忽然笑起来“你问我为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从小到大,更聪明的是我,能想出赚钱办法,让咱们活命的也是我凭什么有绝顶灵根的是你我修不成仙,还要留下看你成仙魔功大成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为什么你偏偏要出现,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冼剑尘不说话。

    冼芥笑得咳血“你知道我在镇魔塔里,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那里关押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不使点手段,怎么出得去只怪那群和尚太好骗,信我真的修出佛性了。只怪乾坤殿那些人愚蠢又贪婪,活该做卒子。”

    大多数情况下,孩童显出早慧之相,看起来比同龄小孩聪明机敏许多,是因为体内有灵根的缘故。

    但总有意外。

    世上有人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也有人大器晚成。

    冼剑尘目光幽然“一百年前,不该送你去红叶寺。”

    他手持断剑逼近,身后血迹蜿蜒。

    冼芥背靠擎天树,忽然大喊“冼尘,我是你亲弟弟,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真要杀我吗”

    冼剑尘不为所动。断剑裂口闪过寒光。

    冼芥满脸血泪,声嘶力竭“当年我们两兄弟初上华微宗,你遭人嫉恨,险些被推下断山崖,是我冒险将你拉上来,你亲口说欠我一条命,难道不作数了难道你不记得了”

    冼剑尘停下,垂眼望着淌血的剑尖

    “就算杀了你,死在你手上的人,也回不来了。死在我剑下的人,也回不来了。”

    冼芥绝望的眼眸骤然亮起“哥,你再放我一次,我这次一定会改我知道你是气我害了月娘,我定给你找回个一模一样的”

    一道剑影挥下

    冼剑尘淡淡道“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擎天树下反省悔过,永世不得出”

    断剑出,天幕碎,地崩裂

    大地生生被斩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口。

    “啊”冼芥胸口被断剑贯穿,千疮百孔的身体随之飞出去。

    鲜血泼洒凌空,像一颗血色流星划过。

    他向深渊坠落“不”

    长埋地底,岂非比死更难受

    深渊缓慢而坚定地合拢。

    冼芥奋力伸出手,胸口断剑却好似一座大山,将他死死镇压。

    “轰”

    擎天树下,大地闭合。

    最后的嘶吼声遥远而模糊“冼尘你关不住我”

    冼剑尘在漫天烟尘中转身,眼角水痕砸在千年冻土上,再无踪迹。

    他纵起无影剑,飞入万里长空。

    华微宗经历了一场噩梦。

    整个天西洲都陷在这场噩梦里。

    但凡参与过宴会、知道乾坤殿发生过什么的人都已死绝。

    华微宗强者死尽,只剩元婴之下的长老、执事、弟子。

    从前手无实权的长老们被推出去主持局面,清理断壁残垣、满桥尸体。

    惊魂未定时,那个人唱着歌、戴着花、喝着酒又闯了进来。

    他坐在清理一半的废墟上,笑眯眯地说

    “别害怕,我真的不想杀你们。魔头已被我诛于剑下,你们受他蒙蔽,我不会赶尽杀绝。我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华微宗就交给你们了。”

    华微宗众长老笼罩在残余剑气下,本以为逃不过灭顶之灾。谁知柳暗花明,那个人只提了一个条件“以后别在这座大殿,提我的名字,明白吗”

    但众人太过恐惧,只有一个人开口回应,声音极低弱。

    “你叫什么”冼剑尘拎着酒坛,略有些不耐地问。

    那金丹长老不住颤抖“我、我俗家姓陈,师父赐道号虚云。”

    还没说完就被冼剑尘摆手打断“就你了,以后你来做掌门。”

    虚云呆怔,凭本能接过冼剑尘扔来的酒坛,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不用死了还成了掌门

    狂喜之后是惶恐,他一个金丹长老,一无修为,二无靠山,如何守得住残破的华微宗

    当这个掌门,能有什么出路万一这人哪天喝醉了再杀回来,哪里还有活路

    虚云抱着酒坛追上逝水桥,猛然跪地磕头“我师父已死,愿拜剑神为师。”

    冼剑尘嘴角一勾,轻笑道“你师父死在我手上,你还想拜我为师”

    虚云叩首,嘶声大喊“愿追随剑神左右请剑神做华微掌门”

    久无回应,山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

    他慢慢抬头,只见碧空万里,剑影无踪。

    云上落下一句喝骂“滚去见祖宗吧”

    虚云几乎咬碎牙齿,耻辱、绝望和仇恨如潮水涌上心头。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忽然脑海中一道明光闪过

    “见祖宗祠堂”

    冼剑尘只杀了人,没有杀灭魂魄。残魂受阵法牵引,必归于祠堂。

    还有华微宗历代强者残魂,也在祠堂受香火供奉

    虚云拔足狂奔,冲进祠堂,对祖宗牌位跪地发誓

    必奉献一生,将宗门发扬光大

    经此一事,华微宗元气大伤。

    没有参会的门派大呼庆幸,想对华微宗趁火打劫,却有几分顾虑

    “那位掌门毕竟是剑神钦点的。剑神才选了人,我们这时候就去找他麻烦,岂不是不给剑神面子”

    虚云故意差人放出消息,说冼剑尘出身华微宗,顾念几分香火情,不愿赶尽杀绝。

    利用人们对冼剑尘的畏惧,华微宗守住了灵脉灵矿、法器财宝。

    等别派渐渐发现冼剑尘根本没有回华微宗的意思,一切传言只是一种缓兵之计,华微宗已经在虚云战战兢兢地苦心经营下,重回第一宗门。

    至此宿怨已成,华微宗高层对那个人、那场宴会讳莫如深。

    等虚云坐稳掌门之位,听说那个人新寻得一柄神兵,能克制别人自爆,名唤“且住”,他收藏的十一剑变为十二剑。

    又过了几年,听说那三柄专杀妖兽的神兵已毁坏,他的十二剑只剩九剑。

    但剑神仍是剑神,是无数人心底说不出的恐惧。

    直到人们听说他受了伤,他的本命剑已不在身边。

    但他又有了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比他年轻时更难对付,从此接过他的九柄剑,送他一路走到大陆尽头。

    冼剑尘遇到宋潜机前,孤身来去,常对众剑自语“我走之后,你们注定散落天涯,可惜。”

    冼剑尘第一次遇到宋潜机时,对方身陷重围,杀红了眼。

    生机与死气的斗争中,他念出姓名咒,放出一群翩翩起舞的灵蝶。

    就像他刚成亲那年,在华微宴会上看过的蝶舞。

    宋潜机在锄地时,找到了另外半截断剑。

    他眼馋擎天树下的土地已经很久了。这里有千渠的土壤、擎天树的生机,又被不死泉浇灌过。

    他的本体树树形高大、树冠辽阔,树身与森林中其他树尚且有段距离。

    这块空出的土地只用来开土豆花实在有些浪费。

    宋潜机手痒心更痒。

    树枝上金色果实呱呱坠地的那一天,他就迫不及待种了个爽。

    如今是他结果后的第三年,他的新身体已足够稳定,可以走出擎天树下的田地了。

    短短三年,一片麦田在大陆尽头蓬勃生长。那麦子长得异常高大,在阳光下闪着灿灿金芒。

    缩小的混沌睡在麦子下,轻轻打着呼噜,偶尔甩两下尾巴。

    擎天树里的旁白大受震撼“这不是你之前的界域吗”

    宋潜机眯起眼睛享受微风和阳光

    “好像是。”

    旁白嚷道“你原来的界域没了,又自己种出了一片。宋潜机,不愧是你,世上最懂种地的人”

    宋潜机继续翻地,闻言呵呵一笑“学海无边。种地之道博大精深,我只懂点皮毛罢了。”

    忽然他挥舞锄头的手臂停下。

    旁白笑他“喂,你怎么了挖到金子了”

    宋潜机没有回答,小心调动根须,从地下翻出一件漆黑无光的东西。

    它埋得太久,灵气散尽,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

    宋潜机用袖子擦去表面泥土,捧着它缓缓坐下,又调动枝条,取出收在树冠上的东西。

    两只手各拿一半断剑,缓缓靠近。

    裂口拼接,精密美丽的纹路贴合,组成一柄完整的长剑。

    一道流光闪过,剑身花纹重现光泽,如百花绽放。

    “春、花。”宋潜机摸着剑身上的古字,对剑自语“我还猜过春字的后一个字是什么,原来就是春花。”

    剑神的本命剑,居然有一个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名字。

    不过冼剑尘的起名水平确实不行。

    正常人谁会给自己名字里加上不详的兵刃。

    宋潜机轻敲剑身,心中一动,将剑翻过来,只见背面相同位置,还有两个模糊的古字

    “秋月。”

    “春花秋月。”宋潜机笑起来,不住摇头。

    也只有冼剑尘这种人,说话欠打,又爱戴花,又给剑起这种名字。

    “我有过一柄剑,也是被我自己折断的。”

    他笑着笑着,忽然抬手摸了摸眉骨。

    眉骨平滑,早已没有那道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红痕。

    师徒契约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次你第一个到,站这里干什么”孟河泽撞了撞纪辰肩膀,“装稻草人”

    他一边开玩笑,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探查对方有没有布置暗阵。

    每次前往大陆尽头的时候,就是他们兄弟情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纪辰低声道“宋兄在擦剑,我不想贸然打扰他。”

    孟河泽不假思索地反驳“不可能,宋师兄自从当了树,何曾碰过剑”

    宋潜机已经很多年不曾摸剑了。

    “你不信就过去看。”纪辰说。

    孟河泽当然不会自己冒险过去,他看向奔来的卫真钰

    “丰收节快要开始了,不能让宋师兄错过,你去。”

    千渠丰收节,汇聚各个务农大队的种地高手、各工坊的工匠精英,以及来自各地的商队和游学生,还有与千渠建交的修真界门派代表。

    这一天不仅是修真界盛会,更是务农界、工匠界、学界盛会。

    卫真钰瞥了两人一眼“我看起来很傻吗”

    他打个了呼哨,呼唤不远处打盹的混沌。

    从前混沌听见这声音就知道开饭了,为了吃到烤肉味的“不尽火”,立刻向卫真钰振翅飞扑。

    现在混沌转了个身,对着他懒洋洋地甩尾巴,好不惬意。

    卫真钰气笑了,撸起袖子走上前“我好歹喂了你那么多年,你现在有麦子吃就装不认识我”

    纪辰自语“宋兄喊它乖乖,你只叫它笨蛋混沌和傻混沌。你以为它一点都听不出区别吗它其实很聪明它一直记得从前的主人,但是不会困在过去了。过去的人不再回来,活着的混沌总要向前看嘛。”

    宋潜机听见动静,收起剑神的本命剑抬头望。

    和混沌追打的卫真钰立刻收手“它、它挠我还想咬我”

    远处指指点点看热闹的纪辰、孟河泽也站直了

    “宋师兄。”

    “宋兄。”

    宋潜机喊了声“乖乖”,打滚的混沌飞扑上前,载着三人振翅飞起。

    四翅穿云追风,掠过金色的擎天树和麦田、漆黑的裂冰渊和洁白雪原,向千渠方向飞去。

    山川大河一闪而过。

    宋潜机坐在混沌背上吹着风,又取出九剑,一一擦拭。

    “师父,虽然现在它们要跟我种地,但我会照顾好它们。”

    冼剑尘留下的这些剑脾气各异,极难降服,然而天下之大,神兵总能遇到合适的主人。

    春花秋月几时了,滚滚光阴长河奔涌,浪花淘尽英雄。

    擎天树林撑起的万里长空下,新传奇的大幕徐徐拉开,故事永不完结。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