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堂课

作品:《状元郎的教书日常

    见过捕鸟的陷阱吗

    用竹篾编织起的缝眼细密的箩筐, 一侧用木棍撑着扣在地面上,木棍上系着长长的绳子, 鸟雀贪嘴钻进去, 多半就逃不出来了。

    这东西冬日里最有效。

    小雀寻不到食粮, 被饿到头昏脑涨的时候, 乍见箩筐下的米粒,压根儿没有能力去想别的。

    张休复杵在原地僵着神情不知道怎么回应是好。

    于虞说完这番话也不再直视身前的男子,等待审判似得,羞赧的低下头, 可又热切地想知道他的回答,于是便盯着地面上他的影子。

    “我不是……”张休复终于艰难的开了口。

    “不是什么”

    于虞一颗心被捏紧了, 鼻子里像塞了团棉花喘不过气, 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半点都没意识到自个儿才是牵着草绳的主导者。

    实际上, 这箩筐确实是她无意间编织起来的。

    张休复这几日寝食难定,人瘦了两分, 脸色也苍白的不正常,这阵儿俊朗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红, 才瞧着有点气色。

    他微阖眼, 放任自己道:“不是……对你没有情意。”

    自己一口一个的“小孩儿”的画面还在眼前,现下承认这份情意简直比杀了他还难,读过礼数道德尽数淹过来。

    张休复像被人扇了一耳光,狠狠别过脸去,耻得抬不起头。

    听, 箩筐落下来了。再多的挣扎也就没有意义了。

    张休复还试图说服她,连带说服自己:“你年纪太小了,还不明白……”

    他攥紧了手,往日幽泉般波澜不惊的双眸显出一道道血丝,嘴边的肌肉因为隐忍过头而微微抽颤,他自嘲似的扯扯嘴角:“等你懂事了,怕是……只会觉得我心思龌龊。”

    成年人的贪念,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哪里能懂

    他方才说出这句话是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像送她回家那天一样,想看她注视着他,用坚定的语气否认他说的话,诸如——“我才不会觉得先生龌龊”。

    看,他还在渴盼着。

    自居先生的身份,妄图利用学生对“先生”的崇敬,来谋夺少女的情意——不是龌龊是什么

    哪怕他没做什么,可渴望本身就错了。

    他胸腔那把情意萌芽时就是错的,任由其腐烂枯败,不被人察觉才是最好的结果。

    “先生,我说过的,我年纪不小了,是非黑白我分辨的清楚……我心里有数的。”

    于虞没抬头,看不见张休复隐忍的神情,她话说到一半卡了壳,秀眉微蹙着满脸纠结,煞风景的试探问道:“……我还应该说点什么”

    男子还沉浸悲伤矛盾的情绪里没有缓过劲儿来,怪自己狠不下心,就听少女小声嘀咕:“我就准备了这点词,先生你说的...跟我提前想好的不一样……”

    张休复:“……你方才说的话,都是提前想好的”

    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难受的要命,小姑娘却说出这个来。

    “是……”于虞意识到自个无意间说漏了嘴,不过她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坦诚道:“词是提前想好的,但是情意是真的。我本来以为先生会直接否认,然后我好趁机表明心意——哪怕先生对我没有情意,我也会继续喜欢先生的……”

    于虞轻咬着下唇,牙印出道白,她飞快的掀起眼往上瞄,男人神情都没看清楚就心虚得低下了头,小声喃喃:“这样,说不准先生还能被我打动呢……”

    “……”

    张休复心绪缠成了一团乱麻,原来还在想从哪个线头开始解,结果被小姑娘直接扔到火里烧没了。

    他暗暗叹口气,驱使自己开口道:“那我们今日说明白了,你往后别做这种事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这几天收到的情诗他都放好了,虽然有几首看得人哭笑不得,可到底没舍得扔。

    一边告诫自个不能往里陷,一边又舍不得把这份子情扔开。

    “我才不要。”

    “于虞……”张休复的语气简直像是哀求了,小姑娘再多说两句,他怕自己就扛不住了。

    “先生对我没有情意的话,我没准儿还得好好掂量掂量自个做这些是不是招人烦了,可先生分明也喜欢我啊……还是说先生方才说的都是哄我的”

    “我……”

    小姑娘说的句句在理,张休复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别说了我不听!哄我的就哄我的,反正我是信了。”少女边说边飞快摇了两下头,珠白耳垂上串的碧玉耳坠子跟着在空中晃动,明艳小脸上满是倔强的神色:“我阿爹把我阿娘娶到手还花了两个多月呢,我才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

    两人都沉浸在自个儿的情绪里,一时也没人察觉到把张休复比作她阿娘有什么不对。

    少女声音又小又轻,不好意思似得,说出来的话却不要脸得很:“而且,先生不能亲过我就不认账了。”

    “……”

    分明不是他先动的嘴,张休复现在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于虞说的做的,都跟他不在一条逻辑线上,叫他根本没有招架的法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不等男子回应,小姑娘就赶紧把下一句撂出来,生怕他反驳:“那我先回家了,明天还有蹴鞠赛呢。”

    于虞垫着脚尖轻巧的转过身去,没几步就跑出了书院门,留下她可怜的张先生,在院子里呆愣愣的挨了一刻的晒,才丢了魂儿似得收拾东西回家。

    京里赈灾的钱粮终于批了下来,查获回的一部分再加上募捐得来的,虽然没有原先定下的多,但不是个小数目。

    也绝对足够用了,毕竟,饿死累死的人远在半数以上。

    拖了这么些时日,赈灾钱粮到底派得上多大用场,人人心里都清楚,这钱粮现下发放出来不过是做个表面功夫,用来堵住民众的议论罢了。</p>

    这场涝灾里,能活下来的早就安顿下来开始过新日子了。

    至于其他大半人——从永州府往北的官道边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数不尽的尸身,各个衣衫褴褛、皮包骨,夏日日头烈,尸身腐烂的快,发出阵阵恶臭。

    更有甚者被野兽撕咬的肢体零散,连个囫囵个儿都没有。

    运送赈灾钱粮的官家人经过道上,皆是掩紧口鼻挡住恶臭,实在避不开的地方,马车轱辘尽数从尸身压过去。

    车队最前端是一辆开路的旗车,上头坐着几个身穿飞鱼赐服,腰悬绣春刀的锦衣卫,挂在锦带上的腰牌随着行车摇摇晃晃,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中一人掩着口鼻皱着眉头骂骂咧咧:“真他娘的命不好,怎么叫老子担上这份苦差事。”

    运送赈灾银钱原本该是份油水足的差事,可前头出了遭朝官私吞的事儿。

    这下两两银子都登记在册,派到何县何村分的清清楚楚,还要把幸存人口一个不落的记下名来,谁还敢再把手伸到这份赈灾钱粮上

    车轱辘把尸身上碾过去,马车上的人跟着打了个颠儿,手握马鞭的锦衣卫反手抽在马屁股上,换来一声长鸣,他恨声附和道:“许黎那个黑心佬儿,平日里披着副两袖清风公正无私的皮,谁能想到他背后能干出贪谋赈灾银钱的糟烂事儿!”

    话虽说的大义凛然,但他们这群人,不也对这钱粮眼馋得很

    心知肚明不说出口罢了。

    “我倒觉得,未必真是许大人做的……”坐在马车辕上的男子同其他人衣着都不一样,只穿了件披风便服,腰牌玉带一应皆无,做寻常打扮。

    长相虽不出挑却顺眼,说话时也是和和气气的,没有跟人呛话的意思。

    先前开口的男人阴阳怪气道:“呦,我这差点忘了,乔翰林一贯同张状元走的近,眼下见朋友遭难,自然要帮着说两句话”

    其他人闻言皆哄笑出声。

    乔敬旭张休复是同年参加的科考,两人一见如故,成了至交好友。

    说起来当年科考,张休复当年差点因为气度出众霞姿月韵被判成探花,只他一手文章鞭辟入里写的太出挑,把位列第二名的那位压的死死的。

    这才改了阴差阳错做探花的命。

    当时朝上官员都觉得,张休复不惑之年,定能做上二品学士的位子,提前巴结奉承的人不在少数。

    可一朝落马回乡,竟没人愿去相送一程。

    乔敬旭自然也没那份子英勇,但他性子怯懦不善交际,在京中受张休复照拂颇多,听到这儿不由得想多说两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乔敬旭听出他们的嘲讽,抬袖擦了把额上的汗珠,面上一派整肃之色,他解释道:“我不是替张休复辩白。就单说许大人,也绝做不出这种害百姓性命的事儿。”

    他话没说完,其他人却想到了后面的意思——所以,自然也没有张休复妄图给许黎洗脱罪名助纣为虐这档子事儿。

    手持马鞭的男人瞧他一副正经的姿态,喉咙里便如吃了苍蝇似的,厌烦的冷声道:“乔翰林别再说了,再说下去可就是与罪臣为伍,咱都担不起这份责任不是”

    他们其中,哪怕有人认为许黎是遭了冤屈,也没人敢替他多说一句话,乍冒出来个乔敬旭正义凛然替他说话,一副清介耿直的读书人样子,倒衬的他们不讲情义,不像个东西。

    没心肠的人总想叫旁人也同自个儿一样,好似这般他们就没错了似的。

    乔敬旭确实胆小,听见这话咽了咽喉咙,低下头抿住了嘴。

    众人沉默下来,默契的不再替这个话头,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前行驶。

    车队行过的几里地,尸骨遍野。

    这出惨剧,即是天灾也是人祸,日头惨烈烈地照在地上,叫人不敢直视。

    于虞一溜小跑回的家,被晒出满头的汗,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见几只黄梨木大箱笼沉甸甸地堆在墙角,长贵还在库房口往外搬东西。

    于虞当即瘪了嘴,探头往正屋看,阿爹和阿娘都不在家,估计是去寺里祈佛了。

    运镖行上的规矩,每趟走镖之前必拜佛求神保平安,运镖这行,年年天南地北的走,不说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但风险也不小。

    求佛不为别的,主要是求个心安。

    于泰和年轻时候在平阳县姑娘家眼里,算是门好姻缘,虽然干的差事有些风险,但昂藏七尺的堂堂男儿总是招人眼的,家底也殷实。

    于泰和却瞧不上媒婆说的女子,娇滴滴文弱弱的,真要遭上点什么,家里哪还有主心骨。

    许氏虽是闺阁小姐,却生了副坚韧持重的性子,马车受了惊,被救后还能镇定自若的同他道谢,瞧不出半分慌张,是个主得了事儿的。

    “这次是要去哪儿啊”于虞搭手接过学徒拿过来的长刀,摆进箱笼里。

    “回小姐,后日出发,是去燕京。”

    略显陌生的声音,于虞正好把长刀摆完,站起身一把拉住了要去库房的男人:“你是……”

    男人应声回过头,长得板正有些眼熟,一身粗布褂衣成色不新不旧,身量虽高,瞧上去却比长贵他们要羸弱几分。

    “我叫肖颢,是永州来的,小姐救的我。”

    “哦对……”于虞满脸赧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没认出来。”

    她上次见这人,他还是一副下床都吃力的模样,瘦的不成人样儿。

    现在人长了几两肉,瞧着就顺眼多了。

    “还有……不是我一个人救的你,还有我先生和朋友,你记得吧”

    “我先生”这三个字她说的小小声,含在唇齿间不愿意说出来似得。

    “记得。”肖颢迁就于虞躬着腰,满脸正色,他说话有分寸得很,没有半分冒犯:“小姐若是有时间,可否带我去见见他们二人出镖之前,我想去当面道谢。”

    肖颢早先在永州做账房先生,于泰和知道他有算账的本事之后,便叫他管着出镖路上的花用,没有半分提防他的意思。

    “行啊。”于虞笑弯了眼:“什么时候去吃完晌午饭”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当初为什么要把张状元设定的这么惨╭°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