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馆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连赵构个小孩儿都瞧出不对劲，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张休复今日是来给顾钧回礼的, 当然, 就他们两人的关系, 完全没必要用“回礼”这么讲究的词, 但也只有这个形容最恰当。

    上次在书院，因为忙着解决学生打架的事儿，张休复把人给撵走了，说过要日后来找顾钧, 自然得说到做到。

    张休复这人格外认死理儿，用他老师温宏的话来说, 简直是比着规矩教条长出来的。照他的逻辑, 同窗吃饭的那次不是他主动登门拜访，就不作数。

    至于为什么偏是今天来, 还有点旁的说不太出口的原因。

    张休复昨晚前半宿一直没睡着，三更天才眯了一会儿。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小姑娘那双乌若点漆的眸子, 带着份崇敬和懵懂，专注的看着他, 不闪不避。

    对比之下自己更显卑劣, 于虞是醉的迷迷糊糊，他可是清醒得很，平白占人小姑娘的便宜不说，甚至心里还藏着隐秘见不得人的期盼。

    于虞年纪尚小，多半是把对他先生身份的崇敬当成了喜爱, 而他不但没有阻止，还顺水推舟渴望得到更多，十几年的孔孟礼德都白读了！

    张休复不由得暗暗唾弃自己，更无颜面对小姑娘。

    他自个儿独处的话，八成又要想些有的没的，干脆出找点事儿干。哪儿能想到，俩人在顾钧的书馆碰面了。

    “你们俩这是唱的哪一出儿”顾钧隐约猜到点什么，吊儿郎当的打趣道。

    张休复没回话，把手上拎着的匣子放木柜上，推到男子眼前。

    顾钧也不跟他客气，立马打开那书卷大小的匣子，仔细端详起来。

    门口的姑娘给赵构使眼色，先看他一眼再暗示性的瞟瞟门外，结果人小孩压根儿没理她，不知道是不是报复于虞今早叫了他一声“富贵儿”。

    于虞又羞又急，脚尖微动刚想夺门而出，张休复打破沉默开了口，嗓音是一贯的温和:“今儿有哪不舒服吗”

    他许是因为喝酒又熬了夜，上午头疼得厉害。

    “没，没……”小姑娘语无伦次。

    他现在一个眼神一句话，于虞都要好好寻思寻思，张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心虚得紧。

    她偷偷抬头往柜台处瞟一眼，张休复正看过来，两人视线有一瞬的交接，皆是受了惊似得收回视线。

    “哎兄弟，好东西啊，真舍得给我”

    “嗯。”

    匣子里的东西已经被顾钧取了出来，一套兽皮做的皮影，拿木棍牵着四肢头颅，一挥一动活灵活现，边缘有金线镶缀，精美异常。

    这套皮影的剧目是《赵况平南乱》，人物多雕工复杂，所以珍稀得很，张休复手里这套是在燕京初入官场时，同僚送来的贺礼。

    顾钧是个爱玩会玩的主儿，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多少懂点儿，也喜欢。

    顾钧这一开口，还不等张休复回应，就把门边两个小孩儿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于虞喜欢影子戏，手头收着好几套，《赵况平南乱》见人演过，现下一眼就认了出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要不是害怕面对张先生，估计要扑到木柜上仔细看。

    顾钧注意到门口姑娘的眼神，特意把赵况皮影立起来摆弄了两下，笑的欠嗖嗖的。

    张休复也察觉到了，不留痕迹的瞄了小姑娘一眼。要是……要是没有昨晚的事儿，他现在就把皮影要回来送给于虞了。

    可现下这情况……不能再纵容自己的心意了。

    屋里沉默了一阵儿。

    于虞就差踮起脚来瞅了，身后的话本子露出一角来，崭蓝的书封被鹅黄襦裙衬的格外招眼。

    “你又买的话本子”张休复进门时见着小姑娘，只顾着羞愧和反省去了，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哪儿注意得到这么多细节。

    于虞闻言愣住，反应过来后，欲盖弥彰把话本子重新收到身后，拨浪鼓似的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害怕归害怕，话本子可不能丢。

    真是个小骗子，张休复对上她眼神，于虞乌黑的眸子天然显得澄澈无辜，若不是他眼睁睁看见了，这姑娘随便扯谎就能把他骗过去。

    张休复心里喟叹一声，不住的敲打告诫自己:他是先生，不能心软。

    “那你身后是什么”

    “……”小姑娘昂首挺胸语气坚定:“没什么。”

    “江湖志第六卷。”赵构稚嫩的声音同时响起，他虽不识多少字，一二三这种还是认得的，江湖志是于虞自己说的。

    “……富贵儿，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于虞皱着眉瞪他一眼，老老实实的低头不吭声了。

    “……”上次没收的是第五卷。

    张休复用食指扣了两下木柜:“顾钧，我不是跟你说过，别……”

    “啧，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小姑娘平日看什么只要别在堂课上看不就得了”顾钧正不急不慢的把皮影收回匣子里，听到张休复的话挑眉道。

    他早瞧出俩人相处时非同寻常的氛围，张休复虽然爱多管闲事，但也没见他“关照”别的姑娘到这种事无巨细的程度，这话多少带了点挑事儿的意思，是想叫张休复琢磨琢磨，自己对人家姑娘到底是何心意。

    他这兄弟再不开窍……怕是娶不上媳妇儿了。

    张休复被顾钧反问的愣住了，良久，面对着于虞憋出一句:“……那，那你别在堂课上看。”

    他不是因为于虞堂课上看过一次话本子，就不准她买的。

    温老先生跟张休复说学生脾性的时候，就提过于虞爱看话本子的事儿。

    况且，他上次没收之后扫了几眼，是些什么江湖恩怨刀光剑影，各大门派勾心斗角的故事，小姑娘家的……性子还没长全，不合适。

    但叫顾钧这么一说，张休复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做法不甚恰当。

    再者，两人日后，维持平常的师生关系便好，多的交集还是不要再有了，他害怕再这么接触下去，不知道哪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先生放心，我不会的！”于虞不知道张休复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闻言赶紧点头:“我先回家啦。”

    说完拉着赵构出了门，头都不回一下，生怕张先生反悔。</p>

    顾钧看人离开了，兴致盎然的把头凑过来:“哎，说说，你俩这是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张休复哪听不出他的打趣，避过去不欲多说。

    “啧……没劲。”

    张休复没反驳什么，他心里难受的不行，从没体会过的情绪不停在翻腾。

    怎么能不动心啊，于虞耍赖皮在他眼里都可爱、招人疼得紧。

    可是，那个认真看着他，说“要成为张先生这样的人”的小姑娘，到底是他不能伸手去摘的月亮。

    于虞全然不知道，张休复已经下定决心要切断两人多余的联系了，还喜滋滋的想先生没有要怪她的意思。

    左右先生也知道了她的心意……不如直白坦荡些，别的先不说，这么不清不楚的相处下去，于虞自个儿就得别扭死。

    “大小姐，这个我真没辙。”

    蒋谢坐在木椅上连连摆手，满脸真诚:“我要是有辙，现在就是跟笙笙在一处了，哪有时间陪你闲扯……况且你连是谁都不跟我说，我怎么判断”

    “……那你们男子一般都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

    于虞想来想去，身边能交心的朋友里，也就蒋谢有跟人表心意的经验。

    虽然他看上去……不像是靠谱的样子。

    “别问我，我心里就笙笙一人儿。”

    于虞瘪着嘴垂头丧气道:“……算了，就知道问你没什么用。”

    蒋小公子听到这话可忍不了，斗志被激上来:“你就直接当面说嘛。”

    “不行……我不好意思。”

    “还有您于大小姐不好意思的事儿”

    收到于虞警告的眼神，蒋谢及时转了话头:“要不，试试写情诗”

    心上人的姐妹不能得罪的道理，蒋小公子还是懂得。

    “……我不会。”

    “抄嘛，有那个意思就行，你要是不好意思当面给，随便夹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就行。”蒋谢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靠谱:“你想想，他要是没有反应就是没那个意思，有的话就主动来找你了，是吧”

    于虞拄着下巴认真的听:“……听上去好像靠谱。”

    “聚景楼请客，谢谢。”

    “……”

    昨晚，平阳又下了场雨，南方总是夏雨不断。

    清晨就收了雨势，风里多来两分清凉，吹的人遍体舒畅。夏日盼冷冬日盼热，谁都免不了俗。

    书院里只有先生讲书和翻书的声音，蒋谢手肘拄在桌案上撑着脑袋，被凉风吹的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直打架。

    坐在他前面的于虞今日格外安静。

    陡然间，先生讲书的声音停了下来，蒋小公子吓得一个激灵儿，还以为自个被先生逮着堂课开小差，赶紧坐直身子往堂上看。

    只见他们先生微蹙着眉，看着手里的书，另一只手把书页里夹的宣纸取出来，纳闷儿道:“这是什么……”

    蒋谢看见那折起来的宣纸，想起来什么似得，整个人一悚，收回视线盯着前面的人，于虞此时正趴在桌案上不肯抬头。

    合着于虞这情诗是写给张先生的

    真有胆量……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虐啊（顶锅盖  张状元会打脸的。

    这章转折没写好，我推翻重写了三次，还是不行。以后会修这章内容，小可爱们见谅。

    怎么讲，我看文不太在意三观的问题，但是写文很在意这个。

    况且不说三观问题，张状元的性格也注定他不可能这么迅速的，坦坦然然的说服自己，和鱼鱼发展下去。

    张状元在设定里，是个道德感极强的人。

    在面对一个年龄比他小心理也不够成熟的小姑娘时，他作为成年人作为先生，是有引领的义务的。

    张状元不能利用身份的便利来谋夺，不能利用少女的崇敬满足自己的私欲，所以哪怕他再想，再渴望，也要克制自己的感情。

    如果张状元立马同意或者主动和鱼鱼在一起，我第一个看不起他。

    我小说开头描述鱼鱼心理时，着重写的——她心动的第一个场景，书院再相遇， 那个时候张状元还不是她的先生，所以并不是张状元想的，因为身份崇拜才产生的感情。

    双方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啦，后面两个人会说明白，我希望他们的爱情是干净坦荡的。

    （小声说:我特别想写，张状元一边纠结一边又控住不住自己感情，尤其是面对情敌的时候……

    内心——

    a面:“不行，我不能干涉别人追求她。”

    b面:“为什么不能，她喜欢的是我”

    a面:“她说不定只是崇敬你。”

    b面:“可是我喜欢她，不想把她让给别人。”

    然后，鱼鱼确实是很崇拜张状元啦，是和身份无关的崇拜。

    我觉得:、责任、崇敬、怜悯、智力、外貌、同情、占有、习惯，孤独时的彼此吸引，长久相处产生的亲情纠缠等等——都是爱情的构成因素。

    试想一下，如果把这些因素全部排除了，爱里还剩下什么东西能支撑两个人走完一生也不剩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