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八十九堂课
作品:《状元郎的教书日常》 包间之间用沉厚的红木屏风隔断,屏风中断非镂空, 竖着实打实的木板像模像样的贴着字画, 权当个装饰景儿算不上多讲究, 包间里面是简单的两椅一案,别出心裁的是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毛毡地毯。
喝到兴头往地上一歪,闲闲散散的听着曲儿也是桩乐事。
小姑娘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上,双腿并拢往后缩, 手紧紧抓在扶手上,柳眉微蹙显见是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客官,您的茶点。”
小二敲门来送东西,张休复将茶点端回来之后瞥见于虞脸色不好,一边把凤梨酥搁到小姑娘身边一边担忧的问:“不舒服”
“唔……”于虞含糊的应一声, 目光紧跟着男人东走西走, 她原本不想说自己畏高的事儿,怂兮兮的说不出口,可见张先生眉头慢慢蹙起来, 生怕他担心,便小声坦诚道:“有点儿畏高,方才吓着了……不过不直直的往下看就没什么妨碍。”
“这样看戏不难受”张休复看眼楼下戏台向她示意。
于虞一句“嗯”转了三个音儿, 拨浪鼓似的摇头。
男人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不舒服同我说,我们去楼下看。”
“真没事儿……”
“畏高还爱爬树”张休复忽得想起中秋那日,温润的嗓音含笑。
于虞杏眸一瞪,着恼了似得,鼓着腮想辩解什么, 耳朵根儿却先烧起来了:“你不准提!”
“好好好,不提。”男人纵容道。
张休复说着话,就是想见她羞恼的模样,可人真要羞恼了,他又得顺毛。
他暗笑自己,简直是贱得慌。
于家姑娘性子被纵得越发了不得。
不对。
在别人面前是谨慎得体了许多的,偏就在张休复这儿,愈发惹不起了。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楼下看戏的人已经熙熙攘攘,周边传来絮絮的交谈声,两旁包间的客人也纷纷落了座。
茶楼大门合上,窗户俱封,傍晚昏黄的日光再透不进来半分。茶楼未点灯,只大堂直通的二楼四角挂着灯笼,还有皮影戏隔亮布后头点着的两盏明烛,看戏的氛围一下子出来了。
茶楼老板在下头拱手道谢热场子:“天寒风重承蒙各位不弃……”
十一月末,确实天寒风重。老板这句话话音刚落,于虞怀里就被人塞了件厚实温软的狐裘,正是她上遭秋狩赢得拿件白狐皮做的。
张休复找成衣铺子做成了一件四荣钩索翻毛披风,绣工做的细致,没辜负于虞辛苦赢来的狐皮。男人今日出门时就带着,却只缅在肘弯里也不穿,于虞还纳闷儿来着。
小姑娘身条细,小小的一个缩在木椅上,狐裘塞进怀里,银白的狐毛将她掐尖儿的下巴都埋进去,一双点漆水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迷懵。
张休复伸手过去,把于虞脖颈处的狐毛稍微往下压了压,露出小姑娘的全脸来:“这没有炭炉,盖着能暖和点儿。”
“哦……”于虞把狐裘裹紧,顺手捏了个凤梨酥,小口小口的咬,转回头看楼下的光景,半晌,唇角忍不住偷偷弯起来。
茶楼老板说完,便是皮影戏班班主简短的介绍。于虞没心思听着些,抻着脖子瞅隔亮布后头,戏还没开始演,奏乐的鼓、镲、梆子都预备好了。
班主讲得神神秘秘的,也不说第一出戏演什么,于虞有心瞧瞧敞开的匣子里装着什么皮影,可惜光线昏暗看不分明。
耳畔传来倒水的声音,于虞应声侧头。
小二刚刚将泡茶的滚水送进来,于虞看着张先生行云流水的泡茶的动作看愣了神。
张休复左手攒起一簇豫毛峰撒进茶盏里,右手执着茶壶倒水。茶壶举到离案半尺高的位置,滚水激流而下。
末了轻摇茶盏,将使粘在盏身上的茶叶片泡服帖,盏中水流涡旋,茶沫在茶汤中随动,被茶盏被咬住了一般。
男人将茶盏推到小姑娘这案边,张休复的手指顾皙白直,他本就长得偏瘦,手自然也“瘦”,关节筋骨都看得分明。单看手便会让人觉得,这双手的主人是位批风抹月、芳兰竟体的文人雅客。
根根笔直的指骨更添了两分铮铮风骨的意思。
于虞下意思咽了咽口水,有点想……咬一口。
小姑娘这个想法将将冒出来,眼底那双漂亮的手就伸上来轻轻捏了下她下巴颌儿。
茶水是滚开的,张休复将将碰完茶盏,指腹还带着两分炙热的余温,贴到少女白皙的肌肤上。
刚接触到那份温度,于虞的脸不争气的跟着烫了起来。
一定是什么奇妙的叫人搞不懂的“传染”……她在心里嘀咕。
楼下皮影已经开始演了,第一出戏是《青云剑》,搁在往日于虞指定看得眼珠都不转一下,现下却空不出思绪来想。
“瘦了……”张休复叹道。
小姑娘这段时日忙着在医馆学习,本来就得靠人盯着提溜着才肯老实吃饭,这下去了医馆张休复管不了,便变本加厉,严重时一天到晚只吃一顿,其他时候饿狠了就拿甜点蜜饯垫饥。
于虞顺着张先生的话,目光上移,又黏到了他脸上,茶楼里光线昏暗得不行,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灯笼也有几章远,昏黄的光线把上头斜斜的投射下来。
正是因为光线昏暗,才叫人意识到张休复长了一张多么耀眼夺月的面孔,说是风神飘举也不为过。
小姑娘看得怔了一下,而后搂着狐裘颠颠儿的跑到男人身边,在他木椅上寻了个空儿坐下来,坐下之后还装作若无其事的往楼下瞅,一副“我在认真看皮影戏别打扰我也别跟我说话”的模样。
茶楼的木椅不似家常见的,是那种矮腿的宽椅,椅背交代扶手圈成个半圆,坐两个人不成问题。
张休复见于虞要坐下,便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空出宽敞的地方,左臂从她细白的颈子后绕过去。
从外头看上去,小姑娘整个被他圈在了怀里。
张休复没看见于虞余光偷暼他手的那刹那,他把小姑娘手捞到掌心,拇指搭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
皮影戏演到热闹处,堂下一阵喝彩,班主手持小篓绕着场子收打赏。
于虞察觉到摩挲着自个儿手的指腹顿了顿,下一刻,手便被人拿到眼根儿前。男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端详,又拿指尖蹭了两下。
小姑娘没寻思明白他在端详什么,也倾着身子去看,这才反应过来。
她最近在医馆搭下手学习,磨草药的活儿也给包了,春臼这东西没少碰,写字没磨出茧的右手食指上添了层薄薄的茧,还未长成,那一小块儿的肌肤要比其他地方硬。
张休复猜到了缘由,措着辞开口:“喜欢学医”
“最开始……也说不上喜欢讨厌的,”她微微仰头看着身侧紧贴着的男人,小声道:“就是觉得无聊…想找个事儿干,现在有点喜欢了。”
她伸出食指大拇指比了比:“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儿……”两指之间有块花生仁儿大小的空隙,于虞顿了顿继续道:“现在每日都会比昨日多这么一点儿。”
说罢,小姑娘再度抬起头,眸子亮亮的盯着张先生:“我也想做丁大夫那样值得病人信任托付的大夫。”
她在喜欢这段时间,各种病症见过不少,愈发懂得妙手回春的意义。
张休复心里喟叹一声,开口道:“那鱼鱼好好学,做个好大夫,日后自个儿开医馆我看病还能不花银子……挺好。”他说到后头还开了个玩笑。
老实讲,张休复是不想见到于虞这么吃累的,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能把小姑娘当成朵娇花捧着,小姑娘却未必乐意。
小姑娘有自己的志向,也是他乐于见到的。
“不想。”于虞瘪着嘴反驳。
“嗯”
“我不想在医馆看见你。”她垂下头,声音愈来愈小:“不想先生生病……医馆没生意才最好不过了。”
张休复恍神一刹,醒过神轻轻吻了下少女指尖,沉沉应到:“好。”
他忽的记起什么来,笑道:“于叔不是说你之前的志向是做女侠行侠仗义闯荡江湖游历万山”
男人话音刚落于虞就炸了毛,赶忙反身把人嘴紧紧捂住:“你不许再提这一茬!”
!!!
这话是中秋“家”宴时,于泰和同张休复聊天,天南海北的说,于泰和顺便提了一嘴,当场耻得于虞抬不起头,就差往桌子底下钻了。
是她的志向没有错,但是被长辈用“看我家小孩儿多有意思”的语气说出来,真的很羞耻啊!
于虞像是被捏住七寸的小蛇,恼羞成怒却仍用力挣扎。她重复道:“我放开手,你不许说了……”
张先生没吭声,她一点点的放开了手,眼见着男人嘴角一动,连个音节还没发出来,她便直接贴上去咬了一口。
警告意味的,没用多少力,但于虞咬完自己个儿先懵掉了,脸上的表情由羞窘转变成茫然,她缓缓后移,看着张先生的脸。
男人眸中是能融化坚冰的温柔,仿佛点了层淅沥沥的釉,泛着柔光,除了被咬时下意思的皱了下眉,没有其他生气的意思。
于虞怔怔半响才想到要弥补,又贴上去安慰的亲亲张先生,唇瓣贴合温柔的蹭两下,而后心虚的坐正不吭事儿了。
张牙舞爪的小姑娘一下子熄了气焰,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先是想咬人手,又是咬了人嘴唇的……怕不是被精怪附体了,想把人活吞进肚子里。
“我日后带你去……”张休复喝了口茶,看着小姑娘温声道:“游历万山闯荡江湖怕是不行…去看看别处风景还不成问题。”
于虞:“……好。”
两人眼睇眼一阵儿,于虞先挡不住低头看皮影戏,心思七拐八拐又绕到了医馆上头,她想起昨日尴尬的相遇,还没有跟张先生解释。
张先生没有问,她却别在心里总想跟他说明白,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在这儿正出神,小二在外面挨间询问客官需不需要新酿好的梅子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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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虞听见梅子便唇齿生津,硬是缠着张休复给买了。梅子酒不醉人,纯粹是喝个意思,入口生津,甜酸美味。
于虞有心思,看着皮影戏闷头喝了小半壶,少说也得有六两。好巧不巧张休复也有心事,一时不察小姑娘喝了那么多。
于虞唇齿间满是酸气,捏了块儿凤梨酥想压一压。
没成想,一口下去便呜咽出声,泪花霎时冒了出来。
“怎么了”张休复侧头看,一见小姑娘眼里亮晶晶的噙着泪,语气也焦急起来。
于虞把凤梨酥放回碟子里,伸手抹了把嘴角残留的饼渣,都拾掇好了才呜呜咽咽的开口,口齿不清的说:“牙…牙酸倒了……”
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腮,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是被人欺负了。
她方才一口下去,牙酸软的不成样子,那股劲儿直往上冲,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冒出来了。
张休复:“……”
他捏着少女两腮叫她张开嘴看看,想了想也没什么辙,只能执着茶盏递到于虞眼前:“喝口茶缓一下……”
于虞牛饮了一盏茶,酸劲儿还没缓过来,她抽抽鼻子,小声说:“……先生,我方才在想昨日的事儿。”
张休复也是在想昨日,不过看这幅情形,他想得和小姑娘不太一样。
他想的是……回燕京的事儿,他的燕京之行大概花不了多少时日。
沈嘉齐是谨慎的人,此事牵连甚广,他查出什么也不会没准备就上禀皇帝公之于众,其中的利害得失难以言表。
但是,若提早有了准备,想摧毁建和帝对左侍郎的信任,不算难,现下已经有了部分证据,沈嘉齐还在查,所以翻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可,哪怕会翻案他也定是不能继续在朝为官了。
当然,并非是律法不允,翻案之后,建和帝多半也会叫他继续任职,面上要过得去。
可只要他在燕京为官一天,便无异于时时提醒皇帝他犯过的错误,可以说是眼中钉肉中刺。这种情形下,他怕是只能做个无为的官,好无用武之地,上谏也不会被采纳,不如在平阳做教书先生。
这是已经定下的事儿,张休复现在担心的是……该如何告诉于虞,他不想欺瞒小姑娘,但告诉她,于叔于婶特意不告知她的工夫就白费了……
他今日一直在寻思这件事儿,迟迟拿不定主意。
不过,这是后面要解决的事儿了。
眼下——
于虞回身跪在木椅上,木椅硬实,张休复自然而然的伸手垫到她膝盖上:“想了什么”
“我和…江晓焕没什么……”小姑娘将下巴抵在男人肩上,食指摁在椅背上一下下的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先生说,你是不是看出点什么来了……反正…我和他聊过,说的挺明白的。”
于虞其实拿不准张休复到底看没看出来,但她直接是看出来了,便想剖白了讲出来。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
于虞小幅度晃晃脑袋,觉得不舒服又抬起头:“嗯,那就好…我就是怕先生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张休复缓缓重复了一遍,而后颇为苦恼的皱起了眉,坦诚道:“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原本张休复不想提着一茬事儿的,他心里大约有数,于虞在这方面是再坦诚不过的人了,喜欢不喜欢都会说出来,不会藏着掖着。
但他昨日见到两人熟稔的说话,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泛酸。
这不是小姑娘做错了什么,是他自己的问题,所以便没提。
因为,哪怕小姑娘现下直白的说清楚,他还是会…不舒服。
楼下大堂戏已经演完一出,现在演得是《踏摇娘》。
一个低沉的男声徐徐道: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梆子声轻缓,整个茶楼都安静下来。
于虞眼睁睁看着张先生皱眉自嘲:“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这般不讲道理了……”
她眼见一个温柔自持的男子变成一个苦恼纠结的小孩儿,犯了错不知道要怎么改一样。
我懂的,我都懂。
“先生……”于虞低声唤,凑上前去,两人面庞相隔不过几寸,她错开男人笔挺的鼻峰,贴上他的唇。
这次不是敷衍的弥补了,而是实打实的缠绵交颈。
——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张休复有一瞬间是看不清的,大概就是戏文里讲的乌发涨满眼帘,只能隐隐看到小姑娘的轮廓,然后她甜软的嗓音慢慢讲障碍物抹去。
他看见她的笑。
“延清哥哥……”
小姑娘眼睛弯成月牙,她贴在张先生唇边小声道,两人气息交织在一处。
昨日沈嘉齐临走前调侃了一句“看看开了窍的男人有多可怕,人小姑娘叫我声哥哥都不乐意”。
张休复,张延清。
他一时分不清楚自己是在戏里还是戏外,甚至怀疑自己是身处梦中,他伸手轻轻环住小姑娘肩背,想要就这样堕入梦里,醒不过来都没关系。
两具炽烈的躯体紧紧贴合,连心跳和呼吸都是一样的频率。张休复在她唤出这句时,缓缓阖上了眼。
张休复一手环住小姑娘的腰,一手揽过她肩背绕到后颈。
他像初识情爱的少年,耳朵红了个透,或者是哪个什么奇妙的叫人搞不懂的“传染”,将酒气传过来了
厚实的冬衣都挡不住灼人的体温,热气仿若能蒸出来,燎烘着他每一寸肌肤,直侵血髓骨肉。
——哪怕再有一丝你那呼吸间的微风,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渊……
——任什么衣锦还乡,任什么荣耀故里,任什么结发夫妻,任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
是戏词还是心声
谁还分得清呢。
人生百年,不过须臾。
悠悠岁月,尽付此间。
皮影戏一直演到戌时中,但俩人显然是没有心思看了,絮絮的说着话,情人间聊天,再无聊的话都说的来劲。
于虞畏在张先生怀里,伸出小拇指给他看。
“先生的手指好直啊,我小拇指有点往里弯……”
“我小时候食指有点儿弯……”张休复攥住小姑娘的手。
“怎么直的”
“嗯…大概是写字写多了……”
“……告辞。”
“你要是把心思搁一点儿在读书上……”
张休复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了。
“不行,我在书院没法子用心读书……”
“为何”
“美色所祸。”
“……”
说着说着话,小姑娘声音越来越来,脑袋也一点一点,张休复把她摁到自己肩上,没一会儿于虞就睡着了。
回家是张休复将人背回去的。
戏散场,张先生给她披狐裘时,她迷迷糊糊睁了下眼,被人背到背上没多久又睡过去了。
一直到回家躺在床上都没醒,真是一夜好眠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踏摇娘》是引用
眼尖的小可爱可能看见了……我原来的评论是九点更,后来我意识到九点够呛,就把评论换了╭°a°╮
今晚……我争取十二点之前更新,不拖到凌晨。
嘉衣实名制咆哮:“你们倒是看皮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