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轻响, 悠远清越。

    明逍站在一片浓雾中, 看不清方向。

    这是梦境。

    他很清醒的想着, 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随铃声前行。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仙施法时出了岔子，机缘巧合下将他引入了梦中, 实在不像话。

    明逍颇为不悦，就见眼前雾气微散, 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水榭长廊。

    “瑶池？”

    明逍怔了怔，想起了离开的小狐狸崽子。

    小狐狸很喜欢瑶池, 每回路过这儿, 都要玩上一会，将池中花叶踩得东倒西歪。

    看守瑶池的小仙为此吓哭了好几回。

    明逍倒是不以为然。

    一些身外之物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天界太冷清。

    明逍从不觉得寂寞，却仍会因为幼崽伸出的手而倍感温暖。

    那小家伙太聪明了，看似天真懵懂, 然而每一个眼神, 每一个动作, 都冲着人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而去。

    时至如今，无论他是不是魔族，明逍都已舍不得丢下他不管。

    两界河一行，既是为了燕飞桐禀告之事, 也是为了将落跑的小狐狸带回来。

    “叮叮铛铛——”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明逍眼前忽然掠过一片红色衣摆。

    瑶池边, 长廊上, 有红衣人影随性而坐, 足尖浸入水中，上下挑动水花。

    脚踝上的铃铛随之而响，越来越急促。

    “谁？”

    白雾重重，如隔云端。

    明逍皱眉上前，却始终走不过去，那人影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红衣人影似有所感，偏头看来，极轻地笑了声。

    明逍有种被戏弄之感，微恼之下，掌心微转，挥手破开云雾，谁知眼前一黑，倏而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伏在桌边睡着了。

    “陛下？”

    老龟正轻手轻脚地帮他披外衣，见他醒来，顿时退了几步，躬身道：“是老奴惊扰您了。”

    明逍静默片刻，才回过神道：“无妨。”

    老龟察言观色，低声道：“陛下，您是不是想念小殿下了？”

    明逍笑道：“何出此言？”

    老龟回道：“老奴觉得，小殿下在时，您脸上的笑容比寻常时候更多，心情也更好些。”

    他是看着陛下长大的。

    陛下何时是真笑，何时是假笑，他自认还能区分一二。

    小殿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会哄人开心。

    连他老人家都时常被逗得开怀不已。

    原先不觉得，如今小殿下一走，天宫倒是真的无趣了很多。

    明逍一时无言。

    半响，他合拢奏疏，拿起红绸小人，起身道：“走吧，陪本座去一趟两界河。”

    老龟笑眯眯地应道：“是。”

    魔界，天狐山。

    红团子躺在藤床上，揉着眼睛坐起身，捧着小脸发呆。

    他没穿鞋，一双小腿慢悠悠地晃着，脚裸上铃铛“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又变回来了！”

    不远处，狐滟拽着老族长与狐子庸，小声道：“晚上长大，白天变小，尊主这是怎么回事啊？”

    狐子庸茫然道：“是啊，怎么回事呢？”

    狐滟：“……”

    小舅舅您可行行好吧。

    不会说话就少开口啊。

    等着挨揍么！

    果然，老族长被狐子庸犯蠢的模样气到，一掌拍向他的头，随即才沉吟道：“这种情况我也闻所未闻。”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尊主得了他半数修为，如今体内魔气重新运转，正在自行疗伤。

    而夜中阴盛阳衰，魔气最盛，对于魔族来讲，最是轻松，也最适合修炼。

    是以尊主才能在晚上变回去。

    “罢了，等过一段再看看吧。”

    老族长叹了口气，道：“滟儿，我跟子庸近日需闭关静养，你在天狐山守着尊主，暂且不要去人间了。”

    狐滟忙应道：“是。”

    老族长心力交瘁，又交代了几句，便闭上了眼睛。

    “祖爷爷，小舅舅，你们好好休息。”

    狐滟牵着红团子往外走，柔声道：“尊主，我带您去别的地方吧，这山上好玩的可多了。”

    她还是跟幼崽相处更为自然。

    晚上那位实在招架不住。

    “呦！”

    红团子摇了摇头，边走边道：“看，娘亲！”

    狐滟愣了愣。

    是了，当日为了让小尊主跟他们离开天界，她特地摆出了老魔后。

    “尊主，老魔后一直在魔宫里沉睡。”

    狐滟为难道：“可您这副模样不能乱跑，要不等晚上再去？”

    红团子却道：“急！去！”

    说着，便跑到她身后，推她走。

    狐滟扑哧笑道：“您急什么呀？”

    红团子推了半天，推不动。

    狐滟笑弯了腰。

    红团子轻哼，招了招手。

    九阑剑“咻”地撞过来，吓得狐滟抬腿就跑。

    红团子叉腰，仰脸笑。

    这还是跟燕小琥学的，爷们的姿势。

    狐滟：“……”

    愁死了！

    臭不要脸的天帝将他们尊主教成什么样了……等等！

    狐滟身形微滞，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好像忘了告诉祖爷爷，尊主先前是被天帝带回了天界！

    应该不要紧吧。

    狐滟只能期盼小舅舅提一下了。

    红团子见她发呆，伸手拽她衣袖，大声道：“滟，儿，走！”

    狐滟：“好好好，走走走……”

    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狐滟只好让红团子穿好斗篷，戴好兜帽，抱着他，悄悄跑回了魔宫。

    红团子虽然失忆，但对魔宫仍然很熟悉。

    这毕竟是他自小长大的家。

    进了门，他便从狐滟身上跳下来，自己往前走。

    “尊主，您确定是这边吗？”

    狐滟一脸茫然。

    她不认路。

    至今为止，她来魔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回都是遇上大事，跟随大家一起的，眼下这偌大的地方，宫殿无数，她压根辨不清方向。

    “呦！”

    红团子指了指九阑剑。

    九阑剑晃了晃剑身，得意地在半空中飞了个叉腰大笑的人形。

    狐滟：“……”

    物随其主真没错！

    穿过假山，便见一片青翠竹林，竹林尽头，一座大殿巍然耸立，殿门上方刻有“璃宫”二字，正是老魔后狐千璃的寝殿。

    红团子飞快地跑了过去。

    “尊主——啊！”

    狐滟急忙跟上去，但行至门边，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反震了回来，眼睁睁看着红团子毫无所觉地进了殿中。

    红团子踏入宫殿，放慢了脚步。

    他掀开珠帘，走到床榻边，瞧见了静静沉睡的女子——她生得秀丽绝伦，虽是狐族，却无半分妖媚之态，反而温柔可亲。

    “呦……”

    红团子趴在床边，拉起她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狐千璃闭着眼睛，毫无回应。

    红团子又叫了声，两只白绒绒的狐狸耳朵慢慢地耷拉下来。

    “叮当——”

    摇梦铃忽然一声轻响。

    狐千璃指尖微微颤动了下。

    红团子立即抬头：“呦！”

    “幽儿？幽儿是你吗？”

    狐千璃眼眸未睁，声音好似透过铃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急道：“不要来！幽儿乖，娘会回来的，你别再来寻……”

    话音未完，戛然而止。

    红团子急得戳她脸颊：“呦？”

    然而床上躺着的人却再没有动静。

    “魂魄，离体！”

    红团子抱着尾巴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晃着铃铛，歪头思考：“在哪里？”

    想了半天，他生气地揪尾巴毛：“不，知，道！”

    九阑剑乖巧地冲到他手中，生怕他将自己尾巴给揪秃了。

    “呦！”

    红团子倏而起身，趴在床边“啾”了下狐千璃的脸庞，小声道：“娘亲乖，会找到的！”

    说罢，他拍了拍九阑剑。

    九阑剑变宽剑身。

    红团子坐了上去，指了指外面。

    九阑剑载着他，“咻”地飞出了宫殿。

    “尊主！”

    狐滟正在殿外团团转，见他出来，顿时笑了起来，但下一刻就脸色大变道：“您快下来呀，您这是要去哪儿？”

    红团子坐在剑身上，冲她挥挥小手，做了个“告别”的动作。

    九阑剑朝着天边飞掠而去。

    “九阑！停下！”

    狐滟使足了力气也追不上，摔在地上，急得直跺脚。

    好不容易才将尊主带回来。

    倘若再弄丢了，她都不晓得怎么跟祖爷爷交代！

    可她真的追不上九阑剑啊！

    狐滟快急哭了。

    红团子却没想那么多。

    他答应过明逍要回去的，如今已看过大家，也看过娘亲，自该要走了。

    明逍此时正带着老龟与燕飞桐赶往两界河。

    老龟无奈道：“陛下，咱们真的不带昆副将一起走吗？”

    明逍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折扇，道：“不必。”

    燕飞桐正在修补她的神枪，道：“陛下将昆楠留在天界，他的处境会很难。”

    昆楠是她的副将，向来随她镇压两界河。

    但如今却被天帝陛下交代留守天界。

    旁人会怎么想？

    不外乎是昆楠惹怒陛下，令陛下心生疑虑，不受重用了。

    明逍摇着折扇，含笑道：“本座对他寄予厚望。”

    燕飞桐摇头笑道：“这话也就骗骗昆楠那个傻小子，您以他作饵，说是信任他，却何尝不是在试探他？陛下，您从来不会真正信任谁。”

    她曾以为陛下信任她，所以才将镇守两界河的重任交给她。

    可实则并非如此。

    陛下只是清楚她们燕家祖上立过誓言，世世代代不得背叛罢了。

    燕飞桐没有怨言。

    只是偶尔会想，陛下的心大概是没有温度的。

    明逍合拢折扇，道：“你想多了。”

    “您喜欢那位小殿下，大抵是因为他聪明，却又天真懵懂，不解世事，所有的心思一眼便能看透。比起天界那帮活了无数岁月的神仙，您当然愿意跟这样的孩子相处。”

    燕飞桐探究道：“可无论您怎样宠着他，护着他，他终究还是会长大。终有一天，您是否也会对他弃之如履？”

    明逍笑了笑，神色不明道：“他是个小狐狸，不是小白兔。”

    “……说的也是，狐狸总是狡猾的。”

    燕飞桐头疼道：“尤其他还可能是魔尊家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