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出

作品:《吻火

    迟疑了一下, 安赫尔唯一的念头是:费利佩眼看着亲生父亲死在面前

    来不及等他多想, 走廊外面传来一阵子弹乱射、轰入墙壁的声音。

    费利佩对他做了个“藏好别动”的手势, 那一瞬的眼神无比温柔,起身取出一柄枪, 就朝门口走去。

    安赫尔忽然一阵心慌,扶着沙发站起来,眼睁睁看费利佩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外。

    安赫尔没有武器, 只好听话在原地等待,枪声回荡在走廊,后来枪声停了,搏斗时骨骼断裂声与惨叫声闯入耳中。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脑海中:如果费利佩死了怎么办

    仅仅这么一想, 他心脏仿佛被一只利爪刺透, 疼得喉咙发涩。

    他慌忙把这假设抛掉。那个人就是他的命,生与死面前,再多争吵、矛盾, 都未曾改变安赫尔爱他如生命的事实。

    “费利佩……”

    他沙哑地低声念道,声音很快散在了游轮内外密布的交火声中。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交谈, 安赫尔等待的每一秒都无限绵延出漫长的意味,丹尼和兰格不知怎么样了,窗外闪动的火光和隐约嘈杂像一幕默剧。

    终于,费利佩回来了,并未强行靠近,而是保持一个让安赫尔不太害怕的距离, 淡薄又柔情的目光落在安赫尔身上。

    安赫尔思绪混乱成一团,先是放下心来。可看见费利佩手里的枪,一时想起他们在浴室镜子前的纠缠亲密,一下又想到他拿枪指着自己的画面,顿时陷入应激状态,畏惧地望着他。

    “没事了,安赫尔,过来。”费利佩缓声道。

    “小安赫尔,还好么”丹尼走进来,嘴角噙着轻松笑意。

    安赫尔本能地逃到丹尼身边。

    “宝贝儿,我说……”丹尼把手里枪口调转到背离安赫尔的方向,伸手抱抱他,语气变得犹疑,“怎么光着脚”

    丹尼视线瞥过地上一柄拆开的枪,又在安赫尔充满惶恐的脆弱眼睛里停留片刻,似乎明白什么,望向费利佩。

    丹尼笑容渐淡,泛起冷意:“你真不该这么做。”

    费利佩在思索许久之前的一件事,但看一眼安赫尔,于是没问,沉沉注视着丹尼。

    气氛隐约剑拔弩张。

    “兰格在哪儿”安赫尔精神紧绷,转头没看到兰格的身影。

    丹尼灰绿色的眸子冷冷凝视费利佩,低头轻吻了安赫尔鬓侧一下:“兰格没事,我们该回迈阿密了。”

    特警探员强攻上来,控制游轮,清剿弗兰克的私人武装力量,不可避免发生交火。

    半夜海雾浓重,船上电闸切断,又突发枪战,游轮泳池派对上的客人吓得不轻。

    兰格路过安抚了几位女士,结果被惊魂未定的姑娘们抓住,此刻只好耐心劝她们不必害怕,无奈脱不开身了。

    “弗兰克先生,心情不太好”警员把隔壁套房里被绑的弗兰克带出来。

    弗兰克双手被捆住,阴恻恻盯着费利佩:“单独聊几句”

    警员本想阻止,但费利佩示意无妨,于是警员把弗兰克推回房间,让他们单独聊。

    安赫尔他们站在走廊上,上船的特警探员全都身穿黑色警服、防弹衣,武装严密。但眼前这位警员身着便装,蓄着短胡茬,五官硬朗,举止带着点儿吊儿郎当的随意,很不一样。

    安赫尔看他,便装警员就笑笑:“我叫詹姆斯。”

    “安赫尔。”安赫尔礼貌地与他握手。

    詹姆斯警员问丹尼:“不介意吧”

    丹尼松开手,于是詹姆斯带安赫尔到不远处的走廊窗边。

    “你看起来是丹尼的人,但对费利佩也不算生疏”詹姆斯懒散地倚着舱壁,一双锐利的眼从略凌乱的碎发梢望过来,洞察一切。

    安赫尔对这个警员摸不透,他完全没有警察的一身正气,不穿警服、头发凌乱,像个老道的街头混混,可不经意间透出的锐气又如鹰隼一般。

    安赫尔没回答,只问:“这算口供吗”

    “不是审讯,聊聊天而已。”詹姆斯笑起来,掏出一支烟,也不点燃,只捻在指间,“费利佩背景很深,警方针对怀特海德家族,一共策划过两次行动,两次行动跨时超过九年,多国军警合作……经历这么多,家族至今屹立不倒,已经是传奇了。”

    安赫尔打断他:“警员先生,告诉我这些,不会违反内部规定吗”

    詹姆斯摇头,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不会的。想听听那两次行动都是什么吗”

    安赫尔不置可否,丹尼和费利佩都不曾告诉他这些,或许不该再听下去,但他没拒绝。

    詹姆斯抽出香烟中的烟丝,嚼了几根:“警方第一次行动名为‘黑金’,怀特海德家族早年做过非法生意,沃伦.韦尔与警方合作,清除黑色利益链,家族借此机会成功洗白;第二次就是‘边境名单’计划,是在沃伦.韦尔死后,警方与费利佩联手复仇。”

    安赫尔不知道怀特海德家族从前做的是什么非法生意,但洗白的过程必然伴随血腥。

    父亲接手一个黑色帝国,最后交到费利佩手里的,基本是合法清白的怀特海德集团。那些年的凶险,是沃伦.韦尔庇护着费利佩走过来的。

    而沃伦.韦尔死后,终于剩下费利佩独自一人。

    这是很黑暗的一条路。

    安赫尔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微笑:“詹姆斯警员,故事听起来确实很传奇。”

    詹姆斯警员仔细打量这个少年,没能看出什么痕迹,拍拍他肩膀:“为什么不远离这一切呢你的人生干净崭新。”

    安赫尔并不相信这套大义凛然的说辞,也不信任这个警员,但只露出一个温和笑容:“您真是个好人,我会考虑的。”

    套房内。

    弗兰克:“如果我提供两个边境名单里人的下落,作为交换,能不能放过我一次”

    费利佩冷淡地俯视他:“交换毫无必要,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弗兰克咬牙切齿,被绑着不能动:“费利佩!你会和沃伦.韦尔一个下场!”

    费利佩放低声音:“出海第一天你就该杀了我。现在你只剩一个选择——给他陪葬。”

    游轮从远海驶回迈阿密海港。

    天渐渐亮了,穿过浓密飘渺的海上雾气,层云裂开一道缝隙,金色阳光射向海面。

    他们却并未回岸,丹尼的说法是:“既然平安回来了,当然要尽兴庆祝一下。”

    于是从迈阿密港口换了一艘私人游艇,他们居然又迎着日出往一座海岛去。

    游艇不似游轮那样体量大,空间更私密,有十一个房间,带直升机停机坪,这次来的都是自己人,纪无野和费扬也应邀同行,更像家中聚会。

    从港口上艇的时候,短暂踩在陆地上的踏实感觉,令安赫尔有点不舍,费扬高声唤他,他回头登上甲板。

    海面细波粼粼,云层大块碎开,一束一束金光从天空洒到海面,他们就追逐在那金色的光芒中,驶向私人海岛。

    费利佩与兰格站在前面高处聊天,海风拂起衣角,纪无野陪费扬在船舷边看海鸟。

    安赫尔从舱内开了一瓶香槟,拿出来给他们,坐在甲板露台沙发上。

    丹尼接过香槟,端详他:“还好吗”

    安赫尔对他笑笑,看了眼前面远处的费利佩,问丹尼:“费利佩的父亲……是被我父亲杀死的”

    “没错,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丹尼在沙发上坐姿舒展,叠起腿,慢慢的回忆起来,“当年,费利佩大概十四岁。老怀特海德先生信任侄子昂萨、信任收养的沃伦.韦尔,唯独不信任唯一的亲生儿子费利佩。”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安赫尔靠在丹尼肩头半闭着眼:“什么事情严重到要彼此杀戮呢”

    丹尼告诉他:“老怀特海德先生怀疑他私自拉拢集团高层,决定对这个还没成年的儿子动手。沃伦.韦尔得知后,没办法阻止这场计划,他陪伴费利佩从小到大,所以对费利佩的呵护超过了对家主的忠诚。

    “那天,大概是爆发了一场争吵,老怀特海德先生终于要动手杀费利佩,沃伦.韦尔只好先拿起枪,杀死了他。从那以后,你父亲沃伦.韦尔接手整个集团。”

    安赫尔静了好一会儿,睁开眼:“费利佩也在场”

    丹尼:“开枪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十四岁。”

    安赫尔茫然地想,十四岁的费利佩,亲生父亲对他拔刀相向,他又目睹生父死在面前

    没有可信任的血亲,然后就连沃伦.韦尔也注定要失去。

    “丹尼,我看过他从前的照片,”安赫尔说,“少年时候,费利佩并不是这么冷漠。”

    “一个人如果走进黑暗里,总要失去很多东西的。”

    要适应黑暗,要活下来,要保护所保护的人,所以他变得沉默、缜密,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p>

    “知道吗,安赫尔,你是他的光。”

    一直以来,费利佩从不提及做了怎样的牺牲,因为他的安赫尔完全值得。

    这个少年太过珍贵,他又总是冰冷而克制,于是总给他最沉默的保护,也给他自由。

    潮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安赫尔似懂非懂,起身走到甲板上,雪白衣衫随风扬起。

    费利佩到他身边,陪他看海面上闪烁的粼粼金光,接过他手中香槟。

    “今天感觉你很陌生,”安赫尔的侧脸白皙,如日光下的云,“你第一次用枪口对着我……”

    费利佩只是轻轻拥抱他,对他说:“安赫尔,不要否定我们的过去。”

    “那都是赌气的话……你知道的。”安赫尔倚在舷侧,被他从身后拥抱,对这怀抱实在太过熟悉。

    他单薄衣服下的身躯,还残留着被他完全占有的痕迹。

    明明所有事情上,费利佩都对他很宽容,可他们两次的亲密却偏偏都带着强制的意味。

    安赫尔从他怀中退开,隔了两步端详他,海面上阳光灿烂,费利佩眉骨与鼻梁的轮廓分明,俊美瘦削的面庞如最完美的雕像,苍白冷峻。

    安赫尔努力去想象,少年时的他笑起来是什么样,那些枪声和黑暗又是怎么凝为他眼中的冰霜。

    不远处,费扬不知从哪拖出一只西班牙卡洪鼓,拍出几声鼓点,唤道:“安赫尔,快过来!”

    安赫尔就对费利佩灿烂地笑了笑,什么也不说,只是后退几步,转身去找费扬。

    “他对枪过分敏感。”费利佩端着香槟杯,与丹尼轻碰一下。

    丹尼转过头:“怎么”

    费利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安赫尔:“可能当年,他不是什么都没看到。”

    “在野狗区,他看见了杀人的情形”丹尼蹙眉。

    费利佩静了一会儿,道:“当时你不该直接动手。但他从小不曾畏惧你,应该没在现场看到你的脸。”

    丹尼若有所思:“难怪这些年,小安赫尔总有心事。该对他解释一下。”

    “安赫尔很喜欢你,”费利佩轻轻摇头,“所以别告诉他。”

    游艇抵达私人海岛,安赫尔和费扬像飞出笼子的云雀儿一样,穿过干净的浅色沙滩,奔向岛上大片的鸢尾花与洋红风铃木。

    他们在花树下逗一只白色的猫,岛上豢养的蓝色金刚鹦鹉飞来,白猫被鹦鹉追得转圈跑。

    “小朋友们,”丹尼和纪无野一人唤了一声。

    安赫尔和费扬这才从花簇间冒出头,你追我赶跑过来找他们。

    兰格接住冲过来的安赫尔:“宝宝,你头上有只蜜蜂。”

    安赫尔定在原地不动了,兰格想帮他赶走蜜蜂,见状又停了手:“这样乖乖的也挺好。”

    安赫尔抓狂:“快!它落在哪儿了”

    “别怕,在这儿。”兰格大笑着把他头发梢的蜜蜂赶走。

    “对了,恩佐怎么不见了”安赫尔奇怪道,“刚才你和费利佩说话的时候表情有点严肃,出什么事了”

    兰格摘掉他发丝间的落花:“恩佐从游轮上消失了,应该是暗中离开的。”

    安赫尔拧起眉,这太奇怪了。

    兰格抬手抚平他眉心:“别担心,会想办法查他的。”

    “我感觉不太……”安赫尔没说下去。

    “总归还有我们在,宝宝,你就负责开心一点”兰格捧住他脸庞,拨起他嘴角。

    来到岛上别墅,三层带空中花园的建筑有着浅色石壁外观,前面草坪连着浅白沙滩。

    安赫尔不知道这次是谁的海岛,又是谁的房子,总之全世界只有他一个无产者,负责尽兴就够了,十分洒脱。

    费利佩却叫住了他,带他直接上叠墅三楼。

    “房间很够啊,要住三楼吗”安赫尔一边随口问,一边欣赏电梯里的画。

    电梯门开,安赫尔蹦蹦跳跳踩着地毯花纹,跟着费利佩出来,一抬头,顿时愕然定在原地。

    “这房子……怎么可能”

    这整整一层,简直就是从前他们在萨尔瓦多那个家的复刻版。

    如果说费利佩在纽约在住宅只是与原先的家相似,这里几乎就是把那大房子拆了搬来、再原封不动组装回去一样。

    阳光朝向、地板的颜色、落地窗帘的花纹……全都一丝不差。

    安赫尔有种穿越虫洞、瞬移回到巴西的感觉。

    “想回家,来这里也可以。”费利佩将一枚银色钥匙给他,“指纹和虹膜都录入过了,这个就做纪念。”

    费利佩为他在海岛上准备了一座与萨尔瓦多一样的房子。

    站在熟悉无比的房子里,安赫尔震惊得说不出话。

    “安赫尔,你永远都有家,像我承诺过的那样。”费利佩低头,亲吻他额头,“不论何时,也不论你做了什么,随时都可以回来,好么”

    他会永远等他。

    还是他们,还是从前丝毫未变的一砖一瓦,安赫尔鼻子一酸,费尽力气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你犯规……”安赫尔转开头,拿起橡木柜上一件金属仲嘴雀摆件,发现连这个都一模一样,”从小到大,你就是知道怎么让我原谅……太过分了。”

    费利佩从身后搂住他,指向房间一角:“等你的毛毛被送回来,还让它在那儿陪你画画”

    安赫尔刚咽下去的眼泪又差点涌出来,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那你呢,也像从前那样吗

    “记得下来吃早餐。”

    费利佩吻他右耳畔,然后下楼,让安赫尔独自静一静。

    安赫尔如在梦中一样,穿过走廊,看了一遍房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站在他们从前的卧室门口,就好像一切还未发生,小安赫尔才来到费利佩身边,他们还有很多漫长又温柔的时光,足够熔进彼此生命,也足够让安赫尔再爱上他。

    安赫尔就慢慢追逐这个清晨的光,再回到楼下。

    这群人居然一个比一个精神,谁都没去补眠,热闹得要翻天了。

    他们在海边的长餐桌旁,费扬把西班牙卡洪鼓从游艇上拖下来,管家拿来一把吉他,于是明艳狂热的弗拉明戈舞曲在海滩上响起。

    长餐桌铺着雪白桌布,篮子里香甜面包吸引来莺雀和鹦鹉,花簇上沾了露珠。

    费扬在节奏强烈的吉他与鼓点中抬起手臂拍了两下,欢呼道:“跳舞!香槟呢,拿更多香槟来!”

    他们散漫地在海边晨曦下喝酒、跳舞,安赫尔被一只色彩斑斓的寄居蟹绊到,费利佩将他扶稳,又牵他的手陪他跳舞。

    安赫尔:“看,日出!”

    绯红的烈焰燃烧了天际,云层终于彻底碎散,绚烂陆离的阳光照彻海面。

    霞光横越过大西洋的尽头天际,水面碎金闪烁。

    “看镜头,挚爱的朋友们!”费扬从纪无野手中拿过手机,打开摄像头。

    “干杯,大西洋的清晨!”兰格和丹尼举杯,旁边姑娘们一起笑着。

    镜头又靠近安赫尔,他笑着故意后退,伸手接过费扬递来的一杯香槟,在费利佩手臂间转了个身:“神说,生有时,死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费扬举着手机,笑容灿烂地接道。

    “我爱的人们,生命有时,跳舞有时……干杯!”安赫尔笑道。

    镜头画面里是安赫尔干净的笑容,高举香槟杯,费利佩牵着他的手,淡金色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费扬渐渐移远镜头,有女孩儿接过来继续为他拍,画面里他回到纪无野怀抱中,大笑着拉他在金色的海水波光边跳舞。

    这一天是他们生命中最浓重的一抹交织,后来的许多离别、重逢、相爱,就在这镜头的画面中皴染绵延。

    生命有时,跳舞有时。长餐桌旁的欢声笑语和热烈的弗拉明戈乐声,随大西洋的灿烂日出定格在画面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尾段引自《传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