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惟愿吾儿愚且鲁(二十九)
作品:《逢魔》 边城连耕之地无几,处处都是黄沙, 初来乍到的人常有不适应。浔阳侯在这里待了十年, 就算中间离开了一两年, 仍比他人要了解这个地方。
相反, 长滨侯府的陈永平对这里的气候便多有不适,来了几月便病了几月, 鲜少露面, 每次露面都与田副将军一唱一和, 阻碍浔阳侯的行动。浔阳侯的副手对这个处处与他们为难的病弱监军很是不满,话里话外难免带出一些,最后还是被浔阳侯用眼神制止。
浔阳侯站上城墙,看向远方,心中有更深的忧虑。田副将军对他怀有怨怼很好理解,长滨侯府的敌意却来得莫名其妙, 可这两者都不是他忧虑的来源。在这个军队中,他有相当的控制权, 就算田副将军和陈监军分去了部分权柄,在他已有准备的情况下, 想要扳倒他还是有些困难, 除非还有第三人的帮助。
浔阳侯看向北戎军队无数次奔袭而来的方向,这个老对手,近来很是安分。他想起了天鹤大师当年的断言,数一数,也就是这几个月了。难道真的回不去了浔阳侯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都城的方向, 像是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一只玉手推开轩窗,透了些光进屋子,伺候的婢女按着闻辛的吩咐,每日都定时给侯夫人的屋子通通气,闻辛正给侯夫人念诗。
她并不是什么诗都念,有的诗,看了一遍,知道不合适,便略过去看下一首了。就好比此刻这首,闻辛看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自觉地掐起了书页,直到曲如屏提醒,方才微笑着翻过,又念了几首心境平和些的诗。
侯夫人恹恹睡去。
闻辛方才和曲如屏轻轻退出她的房间,以免打扰她休息。
曲如屏不知道闻辛现在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做什么,却也没有贸然询问,只是牢牢记着她的委托,道:“自从边关开战的消息传来以后,姨母的情况又变坏了,每日吃的喝的都少了,听说夜里有时还会坐在窗边,望月流泪。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姨母会受不了。”
闻辛抿着嘴皱起了眉头,远在边关的浔阳侯让她忍不住悬心,近在咫尺的侯夫人却一样让她忧心。她最近时常觉得心疼,那疼不是一阵阵的,猛烈的痛苦,而是细细密密,有些像天鹤大师过世时,她所感受到的疼痛,只是不那么强烈,这让她有些不好的预感。闻辛甚至忍不住去想,侯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预感,不然浔阳侯出征的那十年,她为何从不像现在那样忧虑脆弱,就好像,就好像看见了最坏的结果。
闻辛不敢去问侯夫人,她怕得出的结果会让侯夫人彻底崩溃,也怕听到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
殷南宋与闻辛提及自己会离开白云寺后不久,他便被陈贵妃的人接回了皇宫。沉寂已久的三皇子重回众人视线,将近来本就混乱的朝堂局势搅得更加扑朔迷离。圣上对三皇子的态度不像从前那么无视,却也没有多重视,更像是一种平衡,避免局势过早地倒向贤妃所出的四皇子。
殷南宋重回皇宫之后,投靠的人明显变多,明面上他并未招揽,但私下能动用的人却多了起来。殷南宋谨遵承诺,涉及边关战事时,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拉扯,勉强维持平衡,给了处在边关的浔阳侯一定的自主权。仲才英也与浔阳侯府合作,给长滨侯府找了不少麻烦,让他们无暇他顾。
截至目前,殷南宋所付出的,远远大于浔阳侯府所为他做的。闻珩开始担忧,他觉得殷南宋之所以付出那么多,是因为他确实对兵权有所念想,可他们现在也只能依靠殷南宋,无法下船。闻辛比他更确定,殷南宋一定是想得到兵权,可她并不忧虑,只要浔阳侯能平安回来,帮助殷南宋掀了天又如何为了避免无谓的争辩,闻辛没有告诉闻珩她的真实想法。
可事实并不总如人所愿,就算京城的局势一片混乱,已经无法随意影响边城,那些很久以前便埋下的引线仍然顺着命运的安排被引爆,将人炸的粉身碎骨。</p>
边关七城,与池州城被北戎占领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浔阳侯重伤的消息。十多年来,大殷和北戎的征战虽有胜有负,却从未失过一城一池,此次失利堪称奇耻大辱,圣上震怒。一时间坊间风传起浔阳侯征战不利,痛失城池,引得皇上大怒,要治其征战不利之罪。更有传着传着,变得更加离谱的流言,说浔阳侯戍守十年,从未失手,如今一输便是一个城池,北戎军还在南下,边关七城很快就要不保,是有人通敌卖国,而最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就是浔阳侯!
闻辛听到这个传言时,气得砸碎了一张小几,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力气也愈发大了起来,就连武艺娴熟的闻珩也不是她的对手。浔阳侯将家眷尽数留在京都,却还是被这些人怀疑通敌叛国。
皇上并未当朝就对浔阳侯一事乱下定论,而是让两边的臣子互相撕扯了几日。有人的意思是重罚浔阳侯,还有人说让浔阳侯下军令状,将池州城从北戎人手里夺回来,夺不回来再行重罚;站在浔阳侯一脉的人自然也有,说浔阳侯此前戍守边关从无遗漏,如今派了田将军和陈监军去,反而导致浔阳侯重伤,池州城也拱手让人,实因重罚长滨侯府,以儆效尤。最后一种看法明显不得圣上所喜,出言之人被当堂训斥,罚了三月朝奉,看似处置不重,却表明了圣上的态度。最后朝廷上逐渐只剩下声讨浔阳侯的声音,区别只在于,到底如何处置罢了。
最终,皇上下了旨意,将帅印移交给田将军,并令浔阳侯府闻珩随军出征,子承父业,戴罪立功,浔阳侯府其余人等不经允许,不得离京。此次务必要将池州城夺回,若再有差池,浔阳侯府,长滨侯府与田家一同治罪。
旨意到浔阳侯府时,闻珩低下头,因为压制心中感情而略带颤抖地接过了圣旨,宣旨的太监只当他是害怕,再看浔阳侯夫人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心中随便感叹了一两句,心想这再光鲜亮丽的门楣,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事。
圣旨刚下,闻珩尚来不及出发,便有新的军报送来,边关七城,继池州城后,又连失两城,分别是肃州城和隆川城,而浔阳侯,战死隆川城。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闻辛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向侯夫人,侯夫人面上的神情却显得那样平静,她就好像一个知道自己头上悬挂着刀剑的人,日夜哭诉乞求着刀剑不要落下,可在刀剑真正落下的一瞬,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样一般的平静。
见侯夫人没有崩溃,那些属于闻辛自己的情绪才涌了上下,她从麻木变得逐渐能够感知,心痛地弯下腰,最后瘫软在地上,只能通过不停地喘息来缓解自己的异状。一群人围了上来,闻辛疼得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闻珩赤红的双眼,闻琤和闻琮落泪的模样,以及曲如屏红着眼的担忧,还有被她从那种诡异的平静中惊醒的侯夫人,抓着她的手用力地令人发疼。
闻辛深深喘息着,终于能听见声音,侯夫人对她道:“辛儿,你爹已经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才不算辜负他!”
在侯夫人驱散众人,用带着哭意沙哑的声音讲述一切后,闻辛终于知道了那个,只有浔阳侯死后她才能知道的故事。那个她宁愿一辈子不知道的故事。
闻辛本该死的,死在她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只来得及看一看这世间,甚至不能真正领略世间的风光。她刚出生没多久,便染上了怪病,浔阳侯和侯夫人遍访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没人能治。
直到天鹤大师主动上门,说是有方法能治。起初,浔阳侯和夫人对此将信将疑,毕竟天鹤大师虽是高僧,却从未传出杏林高手的名声。可闻辛到了天鹤大师怀中,竟立时有了好转,浔阳侯自然恳求天鹤大师出手相助。天鹤大师言明,闻辛这病是胎里带来,乃是浔阳侯杀孽太重所造,是女承父过,可纵是如此,诸年旧伤,加上所造罪业,浔阳侯仍活不到知命之年。天鹤大师本不该插手,贸然介入对他亦有诸多损伤,可他算见,此时若能救下闻辛,来日便能救下十万性命,这才动了扭转之心。他的诊方也很简单,须得此女生父五年阳寿,九年又半载骨肉至亲不相见不相闻,便是如此,也只能确保闻辛十五年的阳寿,治不治全在浔阳侯夫妇一念之间,他不会强硬干预。
浔阳侯不知该不该信天鹤大师,他不怕再失所谓五年阳寿,他只怕小女儿真是替他受过。他和夫人寻遍名医,已知药石罔效,最终无路可寻,将闻辛送上了白云寺。
他们一直关切着,等待着,一日又一日,从不曾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这才渐渐将天鹤大师的话信了十分。
侯夫人还记得有一年,她没忍住,实在是太过想念自己的女儿,不敢亲自去看,便让身边的婢女替自己去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闻辛后来大病一场。至此以后,无论多想念,她都不敢让任何人替自己去看闻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