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

作品:《被未婚夫射杀之后

    卫绾藏身于黑雾中, 跟随着殿下飘出了夕照谷, 沿着北归线路回去。

    夏殊则整个人似乎阴郁了不少, 出谷之后, 几乎整日里没有一句话,直至他忽然从马背栽落, 诸人才惊觉不对。他们本来以为殿下只是因为心爱的女人离世而伤怀,

    但仔细想来, 又觉得事实远不是所想那般简单。

    医士便下了最后通牒:料理后事吧。

    夏殊则俨然已是瘴气入骨,耄耋老者看破情爱,连连叹道:“痴人痴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源源不断的痴人出现!夕照谷的桃花瘴,

    古往今来荼毒了多少痴男怨女!怎么偏有人,依旧不信邪, 为了海誓山盟, 跑去证明自己的一番痴心,命也不顾了!”

    沉静地挨着床头,双目低垂,手指雍容地搭在青灰色被褥上的夏殊则,嘲弄地一笑,“孤有什么海誓山盟可证。”

    “你……”老者对来人的身份大为惊奇, 呼之欲出。

    高胪见状,一臂拦下了老者欲上前探究的步子,“大夫这边请。”几个人便将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医者请了出去。

    夏殊则沉默地说道:“出去。”

    他们大小眼对望了片刻, 依言走了出去。

    卫绾听着医者说的话,便觉得惊魂。她是真不知道, 岭南的桃花瘴能毒死人啊!否则她怎么敢把太子殿下引到那种地方!

    卫绾的心头掠过重重的惊疑,起初卫绾是觉得到了岭南能脱离太子掌控,她对盲婚哑嫁并不甘心,太子又有克妻的重重传闻,王徵待她又好,她是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时太过于天真了,事后想一想,计划的纰漏有多少先不谈,她那一走,在殿下手底下谋士的兄长,未必能自保,卫家上下都或有风险,她天真,难道表兄王徵也天真?

    其实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是有过一丝的寄托和期望的?她潜意识里,竟万分地信任,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她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了夏殊则的床帏中,卫绾闭上了眼睛,皮犹如离了骨,软绵绵的,挨着他,靠着他,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诡异的梦始终没有完,卫绾想,或许这便是上苍要让她知道,殿下曾经为了她受过多少的伤吧,起初是排斥的,到了现在,她想一直这么梦着,直到每一处细节,都抽丝剥茧,在她面前袒露分明。

    “蠢女人。”

    低而沉哑的声音,犹如响在耳畔。

    卫绾怔了怔,她抬起了头,这个角度,几乎能数清他的睫羽,面面相觑,他却看不见她,也完全感知不到。

    他又笑了一声,略带嘲意和悔意。

    “不想嫁孤,说一声便是,何必出逃。”

    他望向了窗外,嗓音低若喃喃:“卫绾,孤不想死。”

    卫绾心里的什么东西,骤然应声而断,心疼,却又因为无法碰触而感到焦躁不已。

    “可是,孤从出世起,便没甚么人牵挂,也不曾对什么人付出过真心,这般活着,总是孤单。”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了,心里的声音却在一直地响着,全部传到了卫绾心中。

    孤的皇姐,这世上唯一对孤好的人,她被迫远嫁,被父亲抛弃,被丈夫羞辱,她受尽折磨,魂魄也无法回归故土。孤发誓要对抗的人,他统有四海,六合归附,亦是孤的生身之父,无法相抗。孤不喜丹陛赤舄,一生无法挣脱牢笼。若,你还是那个肯拉着孤的手一直跑的人便好了……

    他会愿意跟着她跑出洛阳,跑出身为储君被画地为牢的窘境。

    卫绾诧异地感受着,这会儿感到心脏有点儿麻木了,还有一点儿懵。

    殿下到底为了什么,对她寄予着这样的“厚望”啊,她担待不起,真的。

    殿下是个沉默少话的人,一向不喜赘言,但心中的声音,却时而嘈嘈切切,乱纷纷地直往卫绾这边灌,让她一时听到东边一个声音,又一时听到西边一个声音,乱成一团线团的声音,她好容易才理出点头绪来,殿下的心便被关上了闸门,再也不肯轻易启开了。

    他愈来愈沉郁。

    他身后士卒的士气,也随着他江河日下的身体,越来越低落,终于一蹶不振。

    回洛阳之后,才得知卫邕一家已被下了牢狱。

    他单人闯入宫闱,老皇帝从云情雨意之中惊醒,慌张地穿戴了裳服,赶来广明宫见太子。

    皇帝摆出谱儿,气势汹汹。

    “又来见朕做甚么?信也不留,一个人跑去岭南抓奸,让全天下的人等着看咱们大魏太子的笑话!你让为父有何脸面!”

    卫绾气郁不胜,老皇帝你休得这么说他!她的殿下遍体鳞伤地回来,为何作为父亲,竟对他如此惨白的脸色,虚弱的身体不闻不问,见面只知兴师问罪?

    卫绾恼火得眼眸几乎要冒出火焰来。

    若不是明知道这是个梦,她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明知是梦,眼睁睁看着殿下渐渐衰败下去的身体,也难受得昼夜不安。

    夏殊则道:“卫邕是陛下身边的老臣了,忠心耿耿,从无逾矩之心,陛下不该因为卫绾迁怒于他的。”

    “你在为卫邕求情?”

    老皇帝狐疑地揪了揪胡须,烛光昏暗,他几乎看不清这个嫡子的面孔,只觉得这个嫡子身上的气息实在过于冷冽,冻得这广明宫从炎夏五月,变成了冰窟窿似的。

    “卫邕纵女欺君,损朕之威望,亦辱朕之储君,岂能放过他?”

    夏殊则道:“若臣不再做这个储君呢。”

    皇帝惊讶得身子后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满室烛光里,夏殊则抬起了眼眸,漆黑无澜,秀逸冷峻的面容,几乎没有丝毫人色,皇帝吃了一惊,胸口顿时一绞,“你,你这是怎么了!”

    “臣活不久长了,故去之后,请陛下念在臣、念在卫邕亦有往日军功的情分上,饶恕卫氏一门罪过。至于卫绾,臣已亲自了结其性命,已经结案。”

    皇帝被这将死之人还口吻平淡如闲话家常的逆子,搅得脑中嗡鸣,“你、你要朕改立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储,改立是应该的,至于是燕王、楚王、齐王,是陛下的事了。”他撑到这儿,已近乎油尽灯枯,藏在玄青锦纹长袖之中的手,犹如被抽干了水分的秋日残枝,枯瘦得没有半点生机。

    卫绾也不知殿下在皇帝面前怎能保持他一贯的硬气,在说完这句之后,便脚步一丝不苟地潇然而去的。

    老皇帝在身后哽咽了,双眼浑浊地盯着那离去的不再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唇舌无意识一碰:“策儿……”

    卫绾随着黑雾飘出了广明宫。

    殿下他果然只是硬撑而已,回了东宫,整个人便失去了主心骨,倒了下来。

    东宫的婢女全部都在照料着他,昼夜不能离开,他这一睡却是三日。

    这三日之中,没有任何废立储君的消息,卫邕在朝臣的联名血书下,被皇帝“顺应民心”地放了出去,卫氏一门无虞。

    再苏醒时,便只剩下回光返照的那么一点迹象了,夏殊则倚着胡床,望着殿外榴火,开得盛如烈焰,比夕照谷漫山延绵的桃花更风华灼灼,可他掌中只有一抔桃花,被风干了的,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的干花。

    他垂下了目光,对身后的韫玉道:“孤是真的克妻么?”

    民间所言,完全是玩笑话。他那两任未婚妻,是被薛家的人害死,他分明自己也知道!

    卫绾从高胪那里听来之后,义愤填膺,心想自己当初怎么竟也跟着迷信呢。

    可这句话,就因为是假的,从殿下嘴里说出来,意义却无比沉重,压得卫绾几乎喘不过气。

    韫玉眼眶微红,她一贯冷漠,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那还是卫绾第一次见她,有如此的动容之色。

    夏殊则道:“孤死之后,必定是楚王即位,孤深知他气量狭小,恐怕不能容人,你带着孤的令符,到各处去将势力解散,命他们从今以后,或为大魏之脊梁,或甘于庸碌平凡,选择在他们,只是有一条,不可向新君寻衅,魏人不可再自相残杀。”

    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但还时断时续的,韫玉俯身跪地,不住地哽咽着。

    而那个手捧桃花的男子,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睡去,剪影安详得犹如一幅古画,被裱入了斑驳雕花的窗棂里,凝刻成卫绾心中难以磨灭的永恒。

    梦醒了。

    不必月娘提醒,她也知道自己这梦做得太长了,睡的时日不会短。

    她醒来,还未下床,月娘便见盥洗的水盆放在了木架上,低声道:“姑娘,洛阳翻天了!”

    卫绾拿着毛巾的手忽然顿住,她的身体僵直了,猛然抬起了头。

    月娘自是知道她担忧的什么,忙道:“三郎和殿下都还安好。”

    卫绾点了点头,胡乱将脸颊擦拭了一番,将毛巾掷入水盆。又想到,月娘敢大声地说一句翻天了,那便是真的天翻地覆了,相信这芝兰院的守备已经被撤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月娘伺候她穿衣,道:“是燕王,带着人里应外合,杀入了洛阳,闯入了宫闱,生擒了楚王和薛夫人,薛家一干人等,都被下了大牢。那薛夫人的哥哥,才得意了不过几日啊,转眼便吃了牢饭了,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王?”

    卫绾疑惑地想着,这其中,怎么会有燕王的掺和?

    月娘说道:“这其中自然也有殿下的助力,否则燕王又岂能轻易地拿下洛阳的驻军。”说到这儿,她又有些气不平地道,“还有郎主。”

    殿下、燕王、父亲,这三个人秉性各异,立场也不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同心戮力的,看来薛氏平日里的得罪的人太多了,四面树敌,岂有始终高枕无忧的。

    只是,他们攻城似乎也太快了一些!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月娘,我睡了多久?”

    月娘担忧不已,手掌捧着她的脸颊,指头全部伸出来,在卫绾面前晃了晃。

    五日了?卫绾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时常百草拎着裙摆,风一阵儿似的刮了进来,“姑娘姑娘,殿下回来了,他带着三郎一起入城了。”

    卫绾的手指好容易颤颤巍巍地握住了一只瓷杯,可怜那瓷杯,还没等卧稳,便被卫绾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什么?”

    常百草见状还以为不对,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殿下独自入宫去了,三郎,三郎他……”

    “我的好妹妹,许久不见!”

    门槛处骤然一跃而入一个修长的身影,卫不疑现在个子正抽条,数月不见便又猛地一窜,卫绾被骇了一跳,见到真是卫不疑,才惊喜不已,“阿兄!你伤好了?”

    卫不疑被薛氏重伤,卫绾牵挂了这么久,没想到一见面又看到他活蹦乱跳的,岂能不喜。

    卫不疑笑道:“是啊好了。”说罢他滴溜溜转了几圈,怕卫绾不信,皱了个眉头,将下巴一缩,便当即给卫绾表演了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落地。

    卫绾受到惊吓的心才终于平复,她抚了抚胸口,道:“殿下一个人入宫去做甚么?”

    “听说皇帝不行了。”卫不疑对那纵容薛氏养虎为患的老皇帝刮目相看,没有好脸色,说着还摇了摇头,道,“奉主公之命,我是来接你走的。阿绾,你真是瘦了不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咱们便在家里好好养着,把身子养回来。”

    在家里……养着。

    卫绾一怔,心仿若沉入了隆冬冰冷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