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品:《戏妖[娱乐圈]

    那位军官不存在真正的人影, 他始终都只是旁人口中的一个词儿,一句话。

    而以烟霞的视角来看, 那是二楼包厢黑压压的影子, 是压在她身上的权, 是以一个男人身份强调她女人身份的诅咒。

    戏园子的外墙溅上不知是谁的血, 也许是恶人, 也许是善者,也许是那些悲壮慨歌的革命者,也许是浑然不知世事如何的普通孩子,血迹乌黑,已经分不出是何时溅上去的了。

    唯独戏园子里还是一样的景色, 唱着千年如一日的词儿, 水袖旋转,裂帛声声。

    班主站在门口候着, 白老爷低声提醒烟霞,那位爷在二楼听戏呢。

    烟霞的眼中似乎有水光潋滟, 她提着笔勾过眉眼,冲着在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

    “晓得了。”

    她的戏衣行头极为名贵, 珍珠耳坠银钗水钻, 绮丽华美, 戏衣上的绣线是货真价实的金丝, 在台上被灯火照应,流光溢彩宛如神仙人。

    可说到底,那极重的戏衣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迷乱台下人眼的同时,却也在强调着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人;喘息的解脱只有这台上的一时片刻而已。

    这场唱的是贵妃醉酒,镜头之外的程安国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担心的,这场戏他先前说想找个旦角儿的替身,但是楚其姝却坚持自己上台亲自唱完一台。

    一代美人杨玉环,宠冠后宫,粉黛失色。

    “海岛冰轮初转腾……”

    台上的贵妃眼波流转望向空荡荡的天,瞧见一抹若即若离的虚空幻月。

    卧鱼闻花,衔杯下腰,这腰下的要软,要娇,要风情百转媚态万千,台下坐着的舒文坐得近,不其然瞧见烟霞那双眸光水润的眼,拍手的动作竟是跟着顿了顿。

    只有程安国兴高采烈,这下腰卧鱼的真功夫没个十年八年可熬不出来,他先前跟着其他戏剧院的老师去学校挑选学生,见得多了年轻的姑娘腰下了一半先疼得哭声惨烈满脸泪水冷汗的惨样,如楚其姝这年纪有了这样的底子,可真的是让他惊喜不已。

    台上的娘娘熏熏欲醉步伐踉跄,本来是仪态万千雍容端丽的贵妃,却在得知唐皇不会赴约的时候,倏地怔然。

    满腔欢喜全都变成了无限的酸楚的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掩着自己的落寞,不敢让旁人知晓。

    这么多簇拥呼喝的人,到头来连一个能听她细细哭诉内心苦楚的人也没有。

    这一声拉长的唱腔,哀婉凄切,唱的也不晓得是戏中被唐皇抛弃的杨玉环心里的苦,还是从半晌戏中幻梦中被迫惊醒的烟霞的苦。

    舒文瞧着四周的军官将士,穿戎装,配□□,煞气凛凛,看得座下百姓战战兢兢,不敢乱动。

    戏台上的娘娘恍若未觉,在满室冷清中凄凄唱着:“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回宫去也……”

    舒文垂下眼,苍白的手缓缓握紧。

    后台,烟霞卸了妆,穿着一身单薄长衣,刚刚洗去胭脂的脸还有些疲倦的苍白,她卸去一层假面,又覆上一层新的艳妆。

    舒文站在她身侧,遮掩住了昏黄昳丽的光。

    “你要去哪儿?”

    男人冷声问道。

    烟霞对镜描唇的手微微一颤,笑了。

    “班子在这儿,柳行在这,你也在这儿……王爷,您说我能去哪儿。”

    “你别去。”舒文握住了她的手腕。

    冷冰冰的皮肉覆在一截儿纤细的骨头上,像是徒手握着一块冷玉。

    “……烟霞。”

    烟老板冷森凉薄的嗓音从唇间溢出,不知是对谁说的。

    “我记得……唐皇万般宠爱,可他最后对贵妃的赏赐,也不过就是马嵬坡前的一条白绫吧?”

    舒文面色一白。

    “你这话什么意思。”

    烟霞抚着自己的脸,柔柔一叹。

    “就算是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最后唱得也是自己色衰爱弛容颜衰老的痛苦,唐皇喜欢她她便欢喜,不喜欢她甚至连命也不愿意给她,王爷……堂堂贵妃都是如此,何况我不过是个任人搓弄的戏子而已。”

    她重新握住眉笔,描画自己的柳叶长眉。

    “您就算是个王爷都没可能为了我这么个人和旁人对上,更何况您现在的境地其实还不比马嵬坡的唐明皇呢。”

    舒文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她拿言语刺讽他!

    烟霞撑着梳妆台站起身,她身形窈窕,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接下来要遭遇的事情感到了恐惧,女人的步子突然显得有些踉跄轻浮,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离开了舒文的面前。

    这只蝴蝶太过耀眼又太过脆弱,即使到了最后一刻,蝶翼颤动的时候却还是有种扑朔的美丽。

    舒文在原地瞪大了眼睛,浑身抖颤的看着烟霞离开了自己的世界,像是有细碎刀锋划过他的颈子和气管,呼吸间都带着丝丝血腥气。

    男人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悲到极致,连哭音都显得多余。

    他张着嘴抚着胸口,努力从满屋冷清的空气中汲取存活的氧气,一张俊俏斯文的脸因为极致的悲显得怖如地狱恶鬼,连泪水也吝啬流出,那些灼热的泪悉数倒流回胸腔肋下,变成了诛心断魂的刀。

    男人的眼泪和女人的眼泪相同却有不同,在数千年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精神压迫之中,他们连哭泣的权利都已被剥夺。

    爽快的哭声尚且不允许,更何况是为了个出身卑微的女人?

    他希望她只为自己而活,那样的话他拼着命都能带她走——可是他活下去的指望只有烟霞,烟霞要活的理由却不止是他一个。

    舒文踉跄离去。

    夜幕低垂,柳行去接了烟霞回家。

    去时妆容艳丽,归来已经是一张素面朝天。有一名副官跟在烟霞身侧,姿态是罕见且无法理解的恭敬。

    也许能理解,只是不愿去细想其中关键处。

    “烟老板一路小心。”

    柳行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把烟霞护在了自己身后,半大少年身形清瘦,满脸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浅薄凶悍。

    可惜他这么一点张牙舞爪的模样自然不被戎马□□经过战场的副官看在眼中,他越过人瞧着烟霞,语气温和:“将军说的话,希望您能再想想;他说要娶您过门离开这儿是真心实意,如今这世道,您一个女人找个靠谱的人依靠着总比在戏园子里唱戏要来的安稳得多。”

    “……多谢将军好意,烟霞还想再考虑考虑。”

    女人的嗓子沙哑,似是倦极。

    那名军官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柳行不敢多问也不愿多问其中诸多细节,扶着烟霞上了黄包车。

    回了宅子后,李妈在炉子上还用小火熬着甜汤,柳行盛了一碗摆在了烟霞的面前,女人死寂的目光被热汤的氤氲雾气熏了片刻终于有了一点朦胧的光彩,她从屋外黑岑岑的夜幕中收回了眼,看向了柳行。

    少年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像是乖巧温驯的幼犬将自己的脑袋递到了她的掌心。

    “烟姨,您没事吧?”

    烟霞瞧着柳行,眸中满是柔情爱怜。

    “烟姨没事。”她喃喃道,“不过烟姨准备送你离开了。”

    少年愣怔:“您要送我去哪儿?”

    “总归不是这儿。”

    她安然道,手掌抚摸着柳行的脑袋,如同慈母。

    “你走吧,你是个男孩子,将来能走的路肯定比我多……烟姨已经走不开了,也唱不动了……烟姨性子不好,谁也不愿意跟着,谁也不愿意靠着,如今人家都站在门口了,我护不住自己,好歹还能护住你。”

    女人声音凄凄,沙哑落魄。

    “可我看他们那些人里也有女人啊!”柳行挣扎起来,抓住了烟霞的手腕:“烟姨,您就算离开这儿也没关系的,肯定能有让您待着的地方的!”

    烟霞摇了摇头。

    “戏是给人看的,给人听的,烟姨一辈子只为这个活着……如今听戏的人也好,唱戏的人也好,大家活都活不了,我还唱什么戏,又唱给谁听?”

    柳行满脸疑惑,不懂烟霞的意思。

    烟霞却像是想起到了什么一般,蓦地跳起来冲进自己的房间,抱出来那许多戏服行头。

    柳行跟在她脚步之后,亦步亦趋。

    货真价实的金丝银线从戏服上悉数抽出,重新融锻之后还能重新恢复金条银元的模样,她素白掌心托着珍珠金银,浑然不顾自己脚边留下的满地残破裂帛,一副荣华尽褪的萧条模样。

    女人数了数那些金银之物,似是松了口气:“这些,应当够你们离开了,那位将军……答应我会放你们离开,到时候你只需要跟着走就是。”

    柳行呐呐重复:“们?”

    “白老爷准备带着班子走,你和他们一起。”

    “你呢,你没说你自己,”少年惊怒起来,声音咄咄:“烟姨,你不走!?”

    “我?”烟霞摇摇头,“我走不开,也不会走……我在这儿生着,在这戏园子里出生长大,我和它一起。”

    “人都走了,你还唱什么戏!”柳行用先前烟霞劝他的话反过来呵斥:“烟姨,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烟霞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面颊。

    “柳行,”她叫他的名字,温言软语,让人提不起恼怒的心:“你说,外面的人争来夺去的是为了什么?烟姨不懂,却也能听得懂他们是为了什么:为了国,为了家,为了亲人,为了理想和信仰。”

    她唇角一翘,抬手一扶自己鬓发。

    “烟姨的‘家’在这儿,烟姨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