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作品:《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她态度坦坦荡荡, 张和才一时怔愣, 竟然没能想出来要问甚么。

    旁侧屏风后几度水声, 张和才一扭头,见戚束河抓着块凉巾盖着一只眼, 从后走出来,他反过劲来,指指他道:“你们俩这怎么个事儿”

    一句话开了头, 下一句很快跟上来。

    “你叫七娘菩萨做甚么她干什么了”

    婉铭将茶杯推给他, 先安抚了几句, 又徐徐将李敛如何见她, 如何救她, 如何带她来到这小院安定条理道明。

    她说一段, 张和才愣一阵, 她全说完, 张和才僵在桌子边。

    他愣愣坐着, 慢慢想起那日李敛坐在他的屋顶上,击着酒坛朗声而歌。

    那一日距现在已有些时日, 可它仿若一页书标, 只要张和才伸手抽出岁月, 随手一翻,它便轻易的摊开。

    奇异的是, 当他翻开,除了李敛外,他记不起那一日的一切。

    甚至连李敛都并不是那么清晰的。

    他能记起的, 只是她身上的酒气,她明亮的双眼,她唱得并不很好听,嗓子因烈酒而沙哑,却只顾嘶吼的歌,还有那句不断被重复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欲杀尽天下人,而天下人杀不尽。”

    “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

    “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张和才,你又知不知道。”

    “……”

    “……”

    “实际——”

    婉铭忽而出声,张和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实际我知晓,李菩萨本不欲再见我。”婉铭淡笑着道:“只她拗不过命罢了。”话落,她扭头瞧了一眼边上的戚束河。

    她的笑中有些感恩,不知在感恩谁。

    吞咽一下,张和才拿下了捂着鼻的布巾。

    “怎么回事”

    婉铭道:“束河是我旧日恩客,我出门采买时与他遇上,他知我从良,愿舍家倒入门来娶我,我俩便出街去置办些新货,谁知——”话到这里,婉铭耐不住笑了一笑,“谁知前日我们去一偏僻酒庄采办喜酒,进门便见李菩萨醉仰在柜台边,束河便将她带回来醒酒。”

    她又道:“李菩萨醒来知被我撞见了,极为不乐,还嘟囔再有几日便走,彼时便可天涯不相见了,谁知又叫我缠上。”

    掩嘴又笑道:“她只不知道我待安顿好了,照样还是要寻她的。”

    “……”

    张和才脑中过了许多事,张了张嘴,却问道:“她要走”

    话一出口,他立时回头意识到今日之事实际是个误会。

    既是误会,李敛自然未许他人,自然也不会长留乌江,自然——

    “啊……她要走啊……。”

    张和才追着自己的话脱口而出,婉铭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担怀道:“张公公”

    张和才却充耳不闻。

    他脑中诸事纷繁踏过,来来回回蹄声哒哒,最响的一事,便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误会却不是误会了今日之事,而是昨日之事。

    张和才想起昨日他在自己院中见到李敛,说得那些话,他问了几句,李敛答了几句,可他问得含蓄,李敛也答得模糊。

    他又想起分别见着夏棠与李敛的时辰,冲头的热意慢慢凉下来,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她昨日根本还不知呢。

    可她今日,却必然已知了。

    “……”

    在桌旁坐了半刻,张和才感到自己悬在立锥之地,前后左右走不得通,可那死灰般的绝望竟也没有劲提起来了,只能悬着半颗心,半吊子的忐忑着。

    一如他的人生。

    婉铭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本欲上前相言,张和才却忽站起身来,抬脚就朝外走。

    戚束河叫他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心下不乐,一把拉住他道:“哎你上哪你给我先留步。”

    “束河!”

    张和才回头,婉铭忙一步追来拉开他的手,又看了眼张和才。

    扭回头去,张和才一言不发地朝外去了。

    大步走出巷子,张和才的身影在巷口拐弯消没,片刻又现出来。

    立在那停了一停,他咬牙从一块砖洞中挖出那壶大登殿,拎回了府中。

    回府时张和才本有些忐忑,担心若见了李敛该如何是好,又担心若再不能见李敛,又该如何是好。

    入屋放了酒,他踌躇半晌,唤来张林去打听李敛的行踪,府中竟无人知晓,有着那前因在,张和才也不敢轻易去问夏棠,憋得在屋中转了几圈,终也只得作罢了。

    无话一日过去,至夜里天挂上朗星,张和才伺候完了王爷,拖着步子打主屋出来,拎灯笼往自己院落走。

    走了两步,他忽想起屋中桌上的大登殿,在心中琢磨犹豫,想若李敛已不在了,那壶酒又该何去何从。

    想着想着,又低落起来。

    走到府中偏园,张和才忽听得瓦檐上几声响动,抬首打灯笼一照,一黑影滚在檐头,下摆轻纱洒落落垂下来,落在他头上半寸。

    “……”

    仰头呆望了一望,他忽笑了出来,笑中有许多难言之物,加在一起,酿了一壶百味的酒。

    他不自觉喃喃道:“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檐上人听见他言语,动了动身子,睁开半只醉眼道:“……老头儿”

    张和才原还笑着,可他听了她唤自己,不知怎么忽慌乱起来,声也不搭,撤了灯笼便跑,头也不回地逃离而去。

    快步跑回自己屋中,张和才喘着气掩上门,四下静听。

    周围半点动静也无,李敛并未追他而来。

    撑着桌沿长出了口气,张和才垂下头,肩胛骨无所适从的凸出来。

    抹了把脸,他忽而又低笑起来,笑着笑着,面上却现出哭一般的模样。

    撑住的双臂曲松,张和才吸口气闭了闭眼,抬头拿开桌上的大登殿,拖了只鼓凳坐下,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衣。

    刚解了一个扣,头顶上女声悠悠道:“老头儿,你那什么酒”

    张和才猛遮起襟口,仰头而望。

    头顶遮檐缺了一只瓦,李敛的脸从那缺孔中现出来,带着笑岑岑的醉息。

    她看上去似与早间一般无二,张和才猜不出这态度是因她仍不知他心思,还是因她早已醉了。

    “……”紧抿了下唇,他低声道:“你个扒人檐头的小王八蛋……”

    李敛闻言哈哈笑起来,身子一滚,打那孔里消失了,房檐上只能听得咯咯的碾压声。

    嘴上这般说着,张和才快速系好了扣子,顿了顿,他伸手拎了大登殿走出去,抓梯子爬上房。

    刚在檐上现出面孔,他便整理整理嗓子,色厉内荏地斥道:“李敛,快给我把瓦搁回去!”

    李敛笑仰着随手一抛,瓦片正正当当贴回了那个缺口。

    朝这打了个滚,她探手抓住张和才的腕子,一使劲将他带上来,一手抓过他手中的酒,脚一踢,踹掉了他身后的梯子。

    张和才:“……”

    “我说,你有瘾是怎么着”

    瞧了眼身后的梯子,他收拾下摆小心坐下,李敛并不答他,只撑着坐起来,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

    “没味啊,则什么啊”

    李敛微醺着,嘴里有些缠绊,差点咬着舌,张和才见她这副模样,生恐她顺檐上栽下去,紧着把她朝后赶了赶。

    “甚么没味儿,这可是大登殿,见过世面么你。”

    “啊!皇字号的酒啊!”

    李敛深陷的双眼瞪了一瞪,睫羽起落,笑道:“老头儿,你分我点呗。”

    张和才见了她这一副臭不要脸的劲儿,反拿起乔来,冷哼一声道:“分你分你你给我点儿甚么啊”

    “放心,放心,不叫你吃亏。”

    李敛放下酒壶,一把抓过张和才的手,打怀里掏出本书册塞给他。

    张和才的手叫她一拉,浑身都紧起来,臂膀有点哆嗦,可他又舍不得抽回来,只得干咳一声撇开视线,假模假式地瞧着那本书念叨。

    “挂枝儿……《挂枝儿》写甚么的”

    李敛眨眨眼笑道:“这可是好书啊,很难弄到的。”她扬扬下巴道,“送你了。”

    张和才顿了一顿,压不住地笑了一下。

    “送、送我了”

    “嗯。”

    李敛应声抽了手,也没看他,自顾自打怀里变了个小酒盅出来,咬着下唇笑倒了一杯大登殿,举起来对着月光观瞧。</p>

    乳酒清中带白,昏昏浊浊,如尘世一般。

    瞧着她这幅馋样,张和才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心把书收了在怀里。

    收起腿抱坐着,他顿了几息,微偏头凝望李敛。

    月下李敛微眯着眼,瞧了杯子片刻,她一仰头,饮下了那一酌白金。

    酒下肚几息,她浑身一停。

    闭了闭眼,片刻再睁开,李敛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双眸中有一层叠一层水濛的醉色,残忍隐在其后,几乎见不着了。

    她忽冲张和才笑了一笑,伸出食指与中指,叠弹了下他鼻子尖,扭身再去倒酒。

    “……”

    她似是无意识下做了这般事,张和才却因着她这个动作,背上的汗毛猛炸开,连脖子都要烧起来。

    他张口欲问她一些事,想要言语,却实在寻不见言语,想要发出声息,却也捕不到声息。

    他明明有那么多该问的,可他一句也问不出口。

    张和才一时走了下神,待回头劲来,他眼瞅着李敛连饮,忙一把夺了壶道:“我的天儿!我说姑奶奶啊,你慢着点儿!这可不是那槽子酒!”

    李敛一气饮了三盅,却一时并未感到烈杀的醉意,只松快垂下双腿,后撑着身摇头。

    “无事。”

    张和才呸了她一声,搁下酒壶。

    二人并排而坐,静默悄然落下来。

    岑寂许时,李敛忽扭过头来,挑起一边眼角来,瞧着张和才慢慢笑起来。

    她笑容中的醉酣妍丽,套金的战车一样让他丢盔弃甲。

    张和才想装作未见到,可他脸上颜色烧得厉害,装也装不好,只得咳嗽一声,结巴道:“你瞧、瞧甚么”

    李敛懒洋洋地道:“张和才,你爱书吗”

    “啊啊。”张和才反应了一下,顺着她道:“还成。”

    又嘟囔道:“问这个做甚么。”

    李敛将面孔转向别处,晃着双腿道:“没甚么,想起来了,随口问一问。”

    片刻,她慢慢道:“我幼时想,以后若是嫁人,定要寻个书香门第,库藏万卷金的人家。再不济自己撑家,起码也要起个书架,码上个几十本,不看也成,不看也要有。”

    笑了一笑,慢慢又道:“结果到头,哪一样也没能成。”

    “……”

    这句话落,她又沉默下去,胳膊有些不稳当,撑了半晌,缓缓朝后躺倒了下去。

    张和才看出来,她这一段沉默,是在抵抗大登殿那峻烈的后劲,他于是也沉默着,陪她一同抵抗。

    过了一阵,李敛闭上眼,重新又笑起来,那笑容让张和才看不出她是胜是败。

    李敛忽道:“我前几日上街,偶遇了一个熟人,她过得很好。”

    又道:“看到她过得很好,我有些不高兴,我本来不该碰到她的。”

    慢慢又道:“也不该做好人的。”

    “……”

    说着这些话时的李敛,又现出了那晚在檐上歌后的脆弱,那时的脆弱令张和才无法言语,这时的却令他感到心肺俱碎。

    垂望着她的神情,他无声地一叹。

    江湖人四海为家。

    江湖人,四海无家。

    五指展缩了几下,他的手慢慢的、慢慢地抬起来,试探着探伸过去,轻触了李敛脸旁的一缕发尖。

    他的手抖得厉害,也凉得厉害。

    吞咽了一下,张和才吸了口气,道:“你……”

    他方吐出一个你字来,李敛猛睁开双眼,扭脸看向他,那双隔着水雾的眸中赤火熊燃,烈烈的风刮起来,烧入这世间。

    定定望着张和才,李敛轻声道:“张和才,你想说甚么。”

    她的双眼灼灼,眸中有幽深的火,还有刀锋一般的等待。

    她在等张和才的答案。

    可与那赤燃的火相触,刹那便烧净了张和才单薄的勇,尽露出下面的卑怯。

    他的手猛然一缩,顿了片刻,干笑一声道:“你、你可别睡了,再受风,又给爷爷我添麻烦。”

    李敛仍是望着他,慢慢地道:“张和才,我受风,和你有什么干系”

    “……”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和缓,但张和才感到了平缓中的那股咄咄之势。

    这咄咄许并不是推远。

    他想。

    可若它不是推远,又是什么。

    又能是什么。

    垂下头,张和才望着缎袍上绣的素花,久久不能生言。

    “……”

    在这股沉默中,他感到有一股长风无声刮着。

    它一直刮起着,时而带动旌旗,时而贴地慢走,时而大做起来,刮出刀锋,卷杀几个人。

    而现在,它已刮到尾了。

    闭起眼,张和才发觉自己能清晰地看到它,看到它幽冷的风刃,还有它微带缱绻的风尾。

    它要走了。

    她要走了。

    “我要走了。”

    睁开眼,张和才猛抬起头看向李敛,心中的慌乱尽数流泻。

    “你甚、甚么”

    撑起身,李敛吸口气道:“张和才,我要走了。”

    “……”

    张和才怔忡片刻,无意识般道:“你要走”

    他又道:“走去哪”

    李敛一笑。

    “走出去,走回江湖里。”

    一个回字。

    “……江湖里”

    “不错。”

    “又去何处”

    “……”

    李敛好似为这车轱辘话感到好笑,耸了耸肩。

    伸手够过酒壶,她又打怀中变出一个杯子来,倾了两杯,递给张和才一杯。

    放下酒壶,李敛与他轻碰了一杯,瓷与瓷相撞,铮的一声,仿若一个尾音。

    望着他,李敛平声道:“张和才,很高兴认识你。”

    “……”

    张和才的手捏着酒杯,捏得指缘泛白。

    半敛下眉眼,李敛垂眸饮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来,她眸中火灭却,风刮去,支离破碎尽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个笑。

    怔怔望着这个笑,张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哆嗦着,在手掌上抠出一排月牙样的伤。

    李敛笑道:“老头儿,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张和才没有言语。

    李敛又道:“起码杯子还给我吧”

    “……”

    张和才还是没有言语。

    李敛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将酒壶放下来,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脚踩着那滴水兽的颅顶,她回过头来,点了一点头。

    “张和才,我走了。”

    话落,李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头至尾,张和才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