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作品:《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 手中书落下去,身后人影子一闪接住,随手翻了翻。

    张和才啐她一口, 道:“看甚么看, 这是你看的东西吗”话落一把抢了,小心摊在青石上,转头又讥讽道:“李女侠不飞远了找地儿喝酒去么还跑回来做甚么”

    李敛环手笑笑, 道:“我不是女侠。”

    又抬抬下巴道:“还得搬不少罢。”

    她话语平平, 张和才几拳仿佛打在棉花上,心下烦躁道:“不该你的事。”

    李敛扭头望了眼氲着潮气的书库, 松开手, 挽起袖子朝里走。张和才惊瞪了下眼,一把拉住她道:“你、你做甚么去”

    李敛道:“搬书。”

    张和才道:“你搬书做甚么”

    李敛理所当然道:“晒书啊。”

    张和才愣了愣,一扒拉她, 烦躁道:“你干过活么你,磨磨蹭蹭的, 再给糟践了。”

    李敛嗤笑一声, 道:“张老头儿,你信不信我一刻钟做的,比你半个时辰做的还多。”

    张和才撇嘴道:“可拉倒吧。”

    李敛拉开他的手, 仍是要往里走, 张和才拉扯不住, 只得任她自去。

    二人一时不言, 只频繁出入书库, 李敛学张和才将书一页页翻开,晒在青石上,干过了一刻,做得果如她所承诺一般多。

    青石晾晒处尽了,李敛把手中一摞书搁下,对库中的张和才道:“张老头儿,没地方了。”

    张和才捧书而出,恨恨道:“谁是老头儿,李敛你尽好别再这般称呼爷爷。”

    李敛从善如流道:“行啊张老头儿,没问题张老头儿。”

    张和才:“……”

    他气得翻了个白眼,道:“书别搁地上,沾了灰弄不干净!”

    李敛把书抱起来,二人将余下些搁在库前廊上,平平摊开阴干。淹得厉害的全部晒好,张和才自坐在一旁歇气儿,李敛则倚着栏杆,垂眼望地上的书。

    看了片刻,她忽轻笑一声,自语道:“淹坏了,可惜。”

    张和才闻言扭脸,随她视线看向地下,一本于三严的《临安帖》平展在她面前,书页上墨迹微氲,些许字迹边缘已不甚明晰了。

    张和才心中也觉可惜,只他不大想附和李敛,冷哼道:“又不是无处可拓。”

    李敛回过神,道:“纸贵如金。”

    张和才摆摆手,轻蔑道:“甚么纸贵如金,建阳书坊的劣竹纸十文钱这么厚一打,绢花银丝纸也不过四十文罢了。”他中指与拇指比了个距离。

    李敛一愣,道:“甚么是绢花银丝纸”

    张和才也愣了愣,反道:“你不知”

    李敛道:“不知。”

    “嗬。”张和才话中显出些自得,傲慢道:“银丝纸都不知道,还敢称走南闯北的侠人。”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不过幽北邙山下飘零的一把杀人刀,既不走南闯北,也不是侠人。”

    不及张和才反应,她又道:“甚么是银丝纸”

    张和才少有能压过李敛一头的地方,此刻整整袖口,得意道:“也无怪你不知道,绢花银丝纸可是从禁内流出来的东西,平凡人用不着。”

    他略解释了一下银丝纸的压法,又道:“自银丝纸流进民间,内书堂虽还使着,大内却不用了,御笔的诏书纸前年就改做贴金的了。”

    李敛道:“内书堂又是甚么”

    张和才撇嘴,斜眼看着李敛道:“你又不知”

    李敛倚着栏杆,环手笑笑,道:“不知。”

    张和才也笑了一声,三分讥讽,七分快慰。

    他道:“内书堂是皇上的恩典,教我们这些人识字的。能上书堂的人可不多,得是大福分才能进了,我年幼在宫中时托我爹福气,去上过两三年。”

    李敛道:“哦,无怪你识字。”

    “是。”张和才擦擦额上的汗,又道:“书堂里虽教得都是些简单东西,但也够学了,《千字文》《百家姓》不必说,四书五经也得读个囫囵,背书号书,背不出还得受罚。”

    张和才说着说着话里带笑,双眸中微微有光,抬手给李敛比划。

    “我进学时内书堂还不大,进了一年堂子搬了,扩了一倍,书堂很成规模时,皇上还调了大太监凉钰迁专门管了一阵子,又请了翰林来教书。”

    他比划道:“进门有个神龛,没敬佛,敬的孔子仙师,大门上还有楹联,上头——”张和才笑出来,话语断了一时,“上头翰林编修冷荷,就是皇上命了来教我们的先生,在联上提得字,写‘学未到孔圣门墙,需努力趋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结果联上了没几日便叫人涂黑了,画了两只王八,只能扯下来。”

    李敛随着张和才一同笑出来。

    笑过了,她挑起眉道:“那得有人受了罚吧”

    “嗬,好说呢。”张和才道:“冷先生发了大脾气罢学,牵连了整个书堂的人,那半个月都过得惨烈。”

    李敛笑道:“你知是谁画得王八”

    张和才道:“能不知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谁放个屁甚么味儿互相都知道。”

    李敛道:“你们不说”

    张和才做了个表情,蔑然道:“说姥姥。我们这样的人要还不互相帮衬着点儿,天下就彻底没有容身的地儿了。”

    李敛抿嘴轻笑一下,望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言语,张和才也渐渐住下嘴。

    他方才吐露得痛快,现下那股劲头一过,想想自己说了甚么,又想想和谁说的,忽才觉出别扭来。

    他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恼羞成怒道:“我、我说叫你别在这儿,瞧着了吧,就你在这儿瞎打听,耽误我工夫。”他猛一摆手,道:“你赶紧起开,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李敛笑笑,道:“好,那我走了。”

    话落便真的转身而去。

    张和才愣愣望着她背影片刻,撇撇嘴,走去掀开蒸器,将滚烫的书跳着脚捧出来,晒去大石上。

    他又自忙活了些时辰,张林做完手头上的事跑来帮他,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闲了,一同来晒书。

    一众人忙到过午,皆去吃饭了,张和才坚持说午间日头最好,定要在这段时辰把书全晒干,推了张林去取他的饭,自己在书库前苦熬。

    一上午忙得连趟茅房都没去,张和才顶着三伏天的大日头把蒸锅中的书拿出来,又用塞了香嵩与芸香屑的熏灯萦过全干的书册,自己一人干了两刻钟,渐渐觉得反胃恶心,头昏得都站不住了。

    他撑着把手中一批书熏了,放下灯,踉跄去到一旁桑冠树荫下,扶着树干呕。

    张林取了饭回来,恰见到这一幕,吓得他三两步跑来,扶着张和才道:“爹!爹你怎么着了”

    张和才浑身虚脱无力,一时只能摆手,说不出话来。

    张林见此更怕,道了声“您等着”,撒腿便朝外跑,路过一进园子,险些撞上在园中闲逛的李敛。

    张林心下焦急,匆匆道了声“容让”,错开她便要跑。

    李敛认得张林,一把揪住他领子,道:“你怎么了”

    “哎呀您、我这儿急得很呢,您就别——”张林挣了两下,见实在挣脱不开,便道:“我爹中暑了,我得去请大夫!”

    李敛愣了下,手不自觉一松,张林拽出自己的领子,扭头便跑没了。

    回头望望张林背影,李敛立在原地思索片刻,一个飞雁展翅,轻功提气飞去了最近的下厨房。

    她先从柜后摸了坛老白干,拿了一只碗一块净布,又踏檐而走,快速奔回外院,在下人住所的梁上取了自己的包袱,又去后方井窖中碎了一碗冰取来,接着直去了书库前。

    如李敛所料,待她到时,张和才已经站不起来了。

    半靠在树荫下长息着,张和才身子瘫软,手搭在额上,满脸热红。

    见李敛来到,他翻了个白眼儿,可又实在无力与她多争辩,只能朝外打手,示意叫她赶紧滚蛋。

    行至他身侧,李敛挑一挑眉,轻笑道:“张老头儿,都这时候了,就别逞能了吧。”

    张和才虚道:“你他娘的……看甚么热闹……”

    李敛笑了一声,单膝跪下来,从碗中取出块冰给他,道:“含着。”

    张和才微惊道:“你从……从哪弄——”

    “少废话,含着。”

    “……”

    张和才一脸不想吃嗟来之食的痛苦,见他这样,李敛耸耸肩道:“张公公,这冰可化得很快,你若现在不吃,等会化在我手上,你就得舔我手上的冰水了。”

    张和才马上就吃了。

    见他如此,李敛低笑一声,把盛着冰的碗塞给他。

    “嘴里的化了就再含一颗。”

    张和才含着冰说不出话,便只能瞪着眼睛。

    取下背上包袱,李敛从里面掏出几粒细小的丹丸递给他,道:“解暑的,吃下去。”

    不待张和才言语,李敛又道:“你不吃,我也会强掰开你的嘴叫你吃。”

    张和才:“……”

    勉强接过来,张和才就着嘴中化开的冰水咽下药丸。见他吃了药,李敛揭开酒封,仰头先喝了几口,又倾了些打湿了手中的布,接着抬手去解他的领子。

    张和才连忙拽紧衣领,大惊挣动。

    “你!李敛你个、你个不知廉耻的小娘们儿!”

    李敛懒得跟他解释,只一把按下张和才的胳膊,假笑道:“张公公,您就别挣扎了,就范罢。”话落强解了张和才脖领的盘扣,将白酒擦在了他咽喉两侧的命门脉跳之上。

    擦酒时李敛与他靠得极尽,张和才僵着头不敢侧望,只能见到李敛束在脑后的乌发。

    一阵热风吹过,马尾中几根发被吹起来,荡起丝缕尘世之香。

    这是张和才头一次闻见她身上不掺酒气的气息。

    紧绷着的身躯逐渐放松些,张和才悄悄偏了偏头,轻易便看到了李敛微垂的睫羽,深陷的双眸。

    “……”

    帕巾上的酒飞了些,李敛回身再度倾了些,重新打湿帕子。

    冰药酒,三管齐下,张和才身上的热症不刻便缓解,虽还未消退,但起码足以支撑他抓过帕巾,自己往颈子上擦酒。

    见他精神稍好,李敛于是不再多管。挪开些位置,她曲着一条腿坐在树荫下,在他身侧喝起酒来。

    张和才实在瞧不上她白日饮酒的这幅德行,可方才叫人帮了一把,又不好开口嘲讽,垂头憋了半晌,他皱着脸,手终朝一侧递去。

    “冰不用了,你拿回去。”

    李敛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接过碗来搁在身前,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

    “……”

    “……”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自擦了许时,张和才将失了大半酒的帕子叠起来,斜眼道:“李敛,你不是想三爷死吗”

    “嗯”

    李敛一下没反应过来,嚼碎口中冰,咽下去扭头道:“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你来帮我干甚么,你不是想我死么。”

    “……”

    李敛顿了顿,低头再捡了碗中一块冰含住。

    她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张和才终听得她声调沉沉。

    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甚么”

    “……”

    又沉默了许时,李敛慢慢地开口道:“张和才,你不能死。”

    侧头看着他,李敛望进他的眼眸中。

    她道:“你与我不同,你若死了,这世上便会有很多人失魂落魄。”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声调平淡,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孤独磅礴肆溢,如大江大河般汹涌奔腾,裹挟住他的心腔,冲淡了他的憎恨。

    幽北一把赤条条的神隐刀啊。

    你从何处来。

    你又往何处归。

    张和才无所可解,张和才只能愣望,不能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