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诱饵

作品:《眷属难成

    不知何时,周助已经到了阮晴跟前。

    察觉到她不过才到他大腿根,他恍然惊觉:这不是顾梅。

    顾梅个子不矮,能到他的肩膀。

    周助眼神忽然变得寒凉。

    他管顾梅有多高做什么?

    他把顾梅两个字咽回去,竭力绽出个温和的笑来,对阮晴道:“你怎的如此见外?叫我一声周叔叔如何?”

    他做出最温和的笑脸,做着最低声下气的恳求。

    可惜却更像是诱惑猎物的狼。

    阮晴早就看过了他狰狞凶恶的面孔,无论他怎么伪装,也不会上当。

    她只是微笑,羞怯又腼腆的摇头:“阮晴不敢越礼。”

    她比顾梅要克制,还多了几分天生的察颜观色。

    或许是从小没了爹娘的缘故,她多了几分自谦。

    短短一瞬,周助已经将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看得通透,这也更足以证明,顾梅是顾梅,她是她。

    周助笑笑,并未强求,他温和的道:“你和弗哥儿玩得还不错?”

    他都看见了,这孩子天生有着容让和体贴,却不失娇憨和可爱,周弗很容易和她玩到一起并不稀奇。

    阮晴抿嘴笑道:“周大公子热情好客,待人谦恭有礼,阮晴和他在一起很是舒适自在,有宾至如归之感。”

    周助道:“你很会说话。”

    阮晴笑笑,没说话。

    周助似笑非笑的道:“不是管他叫周哥哥么?”

    阮晴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有被人偷窥的愤怒和惶恐,也有被误会攀权附势、拍马逢迎的屈辱。

    她颓然垂眸,半天才低头道:“大公子盛情难却……阮晴才腆颜……其实阮晴自知身份,不敢妄攀。”

    她叫周弗“周哥哥”,也不过是哄他空欢喜而已。

    周助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为阮晴的自知之明而深以为……恨。

    他动了动唇角,诸多尖刺、刻薄的话终究渐渐收拢。

    他什么都没说。

    对着个这样温软的女孩子大放厥词,不是他的涵养。

    近十年的光阴,他那么讨厌、嫌恶顾梅,也只是在最后一刻才对着她口出恶言。

    周助给了阮晴一件蜡冻佛手,算是见面礼,也算谢礼。

    阮晴不肯收。

    周弗真算不上是她救的,周助拿这个当借口,图谋的是什么,阮晴猜不出来,但他知道这是为了他自己方便。

    她也不太明白周助为什么单独要见她。

    竟是为了送礼么?

    阮晴不要。

    周助淡淡的道:“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吧,这本就是你家的东西。”

    果然,阮晴睁大眼睛,又欢喜,又忧愁,还带着些惆怅和不可置信:“是阮家么?”

    周助笑了笑道:“你真以为你是阮家的孩子?那你爹呢?他是谁?”

    阮晴羞愤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倔强的把眼泪咽回去,问周助:“周大人知道我爹和我娘。”

    不是问句,是陈述并强调的语气。

    周助道:“算是吧。”

    阮晴震惊又动摇,她问:“那,他们现如今在哪儿?”

    周助抛出诱饵:“你如今在阮家过得挺好,何必对他们念念不忘?”

    这分明是知道却不肯说的意思。

    阮晴咬紧唇没说话。她总不能说她在阮家是寄人篱下,倒像她不感念阮家的养育之恩一样,可再感激,他们也终究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如果她的爹娘还在受苦受难,她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是不是又被世人称之为绝情?

    周助微微避开了眼神。

    他从前以看顾梅屈辱、痛楚为乐,可如今,他已经见不得再有一张极为相似的脸,再在她跟前这样屈辱和痛楚。

    在夜复一夜的梦里,对着屈辱、痛楚的顾梅,他并不快乐。

    阮晴像一根从水里生出来的柔弱水草,在风里晃了几晃,历经雨雪风霜,终于在秋天长成了坚韧的模样。

    她低声却坚决的解释:“阮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莫齿难忘。但生恩也是恩,我若对自己爹娘不闻不问,那还能称之为人吗?”

    周助并不关心她怎么想,更不关心她怎么报答阮家的养育之恩,他只关心她是否会循着自己的所思所想,一直走到他面前。

    他道:“简单,你要是想见,我可以帮忙。”

    阮晴当然想见。

    她立时就笑出来,像朵盛开的花骨朵一样娇艳,饶是周助,仍旧看的晃了回眼。

    她这回行礼也真诚了许多:“想的,多谢周大人。”

    周助漫不经心的问:“你几时有空?”

    阮晴不成想周助会这样有诚意。

    她既激动欢喜,又有些怯怯,生怕会妨碍了他,惹得他不快。

    她凭着本能道:“全凭周大人安排。”

    主动权一直都握在周助手里,她虽小,却也知道求人得有求人的姿态。

    周助愿意帮她找爹娘,那是情份,却并非本份。

    她不敢强求。

    周助笑了笑,不无戏谑的问:“你的爹娘是谁,你就没问过阮家人?”

    阮晴摇头,当然问过,舅祖母和舅母都说她是从外头的养生堂抱来的。

    周助不无怜悯的道:“真是可怜,你居然也信。”

    阮晴面露窘迫。

    她实是不喜欢这位周大人,初见面他一身阴寒的气势,无端让人害怕,这会儿瞧着如沐春风,可他字字句句都带着尖刺刻薄,每一个字都有深意。

    她只是参不破而已,可不会察觉不到他的恶意。

    周助又问道:“阮家会由着你跟我出行吗?”

    阮晴犹豫:她不知道。

    他这话的意思,是让她瞒着阮家吗?

    不,阮晴做不到,她还是个孩子,单独跟着个外男出门总是有诸多风险,不禀报阮家,一旦事情外泄,带给她的只是阮家对她更多的失望、痛楚和放弃。

    阮晴道:“我会同曾外祖母请示。”

    周助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他微抬下巴,盯着阮晴的眼神就有些冷。

    阮晴有些害怕,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她福了一福,道:“阮晴不好再打扰周大人,这就告辞。”

    她对于爹娘,要见的心思忽然没那么强烈了。

    她想的是,如果周助真的想带她去,他一定有办法,像今天这样把她带出阮府。

    假如他不愿意,她也只当今天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希望。

    大不了慢慢找,总有找到的那一天不是吗?

    周助并没强留,命周长亲自把阮晴护送回阮家。

    周长进来给阮晴揖了一礼:“阮姑娘,请。”

    阮晴朝他感激的一笑:“多谢。”

    周长竟愣在当场。

    先还没注意,这阮姑娘一笑,怎么那么像从前的顾姑娘?

    还是周助冷冷的瞥过来,他才激灵一下回神。

    ……………………

    阮老太太一天都没得安生,好不容易等到阮晴回来,忙抱住她道:“去了周家都做了什么?”

    阮晴一一道来,听说周助单独见了她,阮老太太瞪大眼:“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送了我一个蜡冻佛手。”

    阮晴把佛手拿出来给阮老太太看。

    她犹豫着,没把周助说要带她去寻爹娘的事说出来,她直觉这事还是不说的好。

    阮老太太看了一回,半晌没吭声,只神色相当复杂,有仇恨,有感叹,有怨念,还有伤怀。

    阮晴小心的问:“曾外祖母,是不是这礼,我不该收?我是拒了的,可周大人说,这本来就是咱们家的东西。”

    阮老太太勉强笑了笑,道:“他说得也没错,你收着就是。”

    阮晴想了下,终是试探的道:“今日周大人问起我爹娘……”

    阮老太太脸色一变:“他为什么问你这个?”

    阮晴受到了惊吓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阮老太太知道自己急了,忙降了声调道:“是曾外祖母着急了,你别怕,慢慢说。”

    “也,也不是什么刻意的问,就是随口一问。”

    阮老太太又问:“你怎么说?他又怎么说?”

    “我说我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孤儿,然后他就没再说什么。曾外祖母,人人都有爹娘,我为什么没有?”

    小姑娘要哭不哭的,就那么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

    “……”阮老太太心里难受,眼圈也红了,却仍旧咬死了摇头道:“傻孩子,人人都有爹娘,你当然也有,可是你爹娘没福,早早就都没了,如今阮家就是你的家,你若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曾外祖母,曾外祖母替你做主。”

    阮晴算是死了心,知道在阮老太太这儿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其实是想不明白的,如果她真的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阮家为什么要抱养她?

    既是抱养,就该正儿八经的安到谁的名下,入了族谱,可她在这府里没个名义上的爹娘,甚至对阮老太太都要叫一声“曾外祖母”,这辈份是从哪儿论的?

    若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什么不许她直接管阮老太太叫一声“曾祖母”?

    这多了一个“外”字,就彰显了她是个外人的身份。

    虽说这府里不少她吃喝穿衣,可那种所有人都拿看外人的眼光看她,她虽小,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找着自己的爹娘。

    草木还有根呢。

    她也不例外,她发誓,她就单纯的想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

    可,万一找着了……

    她了烦恼。

    如果单纯只是穷困潦倒,阮晴倒不怕,她不怕过苦日子。

    就怕……

    她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是小小的心灵里有本能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