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哥哥

作品:《眷属难成

    尽管周弗百般不乐意,可他拧不过他爹,还是把邀请阮晴过府的贴子签了自己的大名,着人送到了阮府。

    接了阮家的贴子,阮老太太一夜没睡,阮大老爷、阮大太太、阮二老爷、阮二太太陪了一夜。

    到最后也没议出个结果来。

    他们猜着周助大概猜出阮晴的身份来了,可阮家人对周助到底在这之中占了什么位置还不清楚。

    没人敢说一定,也没人敢说那个万一。

    阮大老爷劝阮老太太道:“晴儿还是个孩子呢,周庭畅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个孩子也不放过的地步?”

    阮老太太冷哼一声:“他不丧心病狂,谁丧心病狂?当年顾家一百零二口人,他放过哪个了?连猫猫狗狗,他都找出来摔得死透透的,没放过一只。”

    阮二老爷接话道:“梅梅还不是侥幸……”

    阮老太太气得怒发冲冠:“梅梅那是侥幸吗?他就是故意的,留着梅梅,借此侮辱顾家,侮辱阮家。”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阮二老爷缩了缩脖子,把要说的话忙咽回去。

    阮大老爷无耐:“母亲,翻从前旧帐有什么意思?顾家和周家也算是世仇了……怪就怪当初没拦着妹妹嫁进顾家。”

    一提到自己的女儿,阮老太太落下泪来,她拍着胸口道:“你当我不后悔?我都后悔死了,可当年哪知道顾家和周家的公案?

    你爹又说瞧着顾家的姑爷是个品行好,有才气的年轻人,可遇不可求,说是怕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众人都默然:子不言父过,阮老太爷已经过世,他们总不能怨怪他老人家?

    可总这么哭,这么后悔,这么纠结一点儿用都没有,阮大太太道:“那明儿晴儿到底去不去?”

    没人敢说“不去”,就因为知道周助丧心病狂,所以才怕违逆了他,让他越发穷凶极恶的对付阮晴。

    可让她去,不甘心啊,周助这分明就是挑衅,他想干什么?

    最后还是决定让阮晴去。

    阮老太太留了私心,万一周助对阮晴心存善意呢?

    自己已经老了,有今儿没明儿,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一旦自己不在,这府里哪个肯对阮晴真心实意的好?

    两个舅姥爷,两个舅姥姥,隔着辈儿呢,万一周助替她找着亲爹呢?

    跟着亲爹,总比跟着阮家人更安心些。

    阮晴并不知道阮老太太的苦心,带着立冬和冬至,坐了马车去了周府。

    周弗亲自迎着阮晴,手里还牵着自己四岁的妹妹周行云。

    仨孩子见面,少了大人虚伪的寒暄,可也有点儿小尴尬,毕竟彼此都太陌生。

    周弗对阮晴十分歉疚,见了面只说了三个字:“你别怕。”

    阮晴软软的笑笑,道:“嗯,多谢你邀请我来。”

    迎着阮晴那笑眯眯的一张漂亮小脸蛋,周弗开口说话好像也不那么难了,他道:“我娘在公主府,我爹不在。”

    阮晴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一丝庆幸,还有一丝丝感激。

    她不好多说,只点点头。周助不在,她终究还是觉得放松了些,她问周弗:“你们家里有什么好玩儿的?”

    周弗摇了摇头。

    这里于他是地狱,可也是生身之地,他便是魔鬼,也与这个地方有着拉扯不开的关系。

    但他不能撒谎,把阮晴诱进来。

    实话又不能说,只能摇头。

    周行云道:“阮姐姐,我们家的点心做得最好吃。”

    阮晴不由地朝她笑笑,道:“你舍得让我也尝尝吗?”

    周行云抿唇笑道:“阮姐姐取笑了,你是客,我虽然爱吃,可岂有不招待好客人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吃,有的是。”

    周弗想了半天才道:“暖房里有茶花,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两盆。”

    阮晴道:“我可以去欣赏欣赏吗?带回去就算了,家里不像你们家有专人照管,我怕带回去也养不活,凭白糟蹋了。”

    周弗心头一暖。她年纪小小,却总能善解人意,从不让人下不来台。

    他忍不住笑,道:“听你说话,倒像个小大人儿。”

    阮晴腼腆的笑,眸子亮晶晶的,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顽皮,道:“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你比我还小吧?”

    阮晴是十月末生人,周弗是七月初,一叙年齿周弗大了一岁。

    周行云拍手道:“阮姐姐比哥哥小,该叫哥哥一声哥哥。”

    周弗脸微微一红,却热切的望着阮晴,仿佛很期待她叫他一声“哥哥”似的。

    阮晴却只是笑笑,轻轻捏了捏周行云的小脸。

    周家什么门第?

    她一个孤女可高攀不上,周弗又是公主嫡子,这声“哥哥”她可真没资格,也没那勇气叫。

    周弗不免有些失望,一行人往府里走时,寻了机会,周弗对阮晴道:“你叫我周哥哥,以后我护着你。”

    周行云不过是露个面就走了,是以始终都是周弗陪着阮晴。

    服侍的下人都被周弗撵得远远的跟着,这会儿也没旁人,阮晴嗫喏半天,才在周弗的催促下软绵绵的叫了一声:“周哥哥。”

    周弗志得意满,痛快的答应了一声,道:“晴妹妹,你放心。”

    他胸中感慨万先,可说出来的言语却如此贫乏。

    但阮晴或许不知,“你放心”三个字,已经是他能力范围内所做出的最大承诺。

    两人很快熟悉起来,周弗拉着阮晴在暖房里川行,或有不懂的,他便一一解释给她听,两人渐次熟稔起来,阮晴也就把“周哥哥”挂在嘴边。

    周弗替她摘了一朵粉色的茶花,簪在她的小抓揪上,眼睛里满是笑意。

    阮晴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伸手要把那茶花摘下来,周弗拉住她不许,道:“我没笑你,真的,挺好看的,我就是觉得……很欢喜。”

    花开放到最极致的时候,是那么美,总让人心生对生命的敬慕和欢喜。

    偏偏阮晴也如这茶花,还比这花多几分娇,多几分艳,多几分灵气。

    周弗已经很久不知道“欢喜”是什么滋味。

    阮晴嘟着小嘴道:“周哥哥讨厌。”

    不过终究随了他。

    哪怕那茶花让她丑如嫫母,横竖她自己瞧不见,也无所谓。

    不远处,周助身体僵直的站着,一张脸煞白如鬼,他手里攥着这花房里最尊贵的茶花,力气大得已经把枝节都要折断了,他却犹不自知。

    耳边响起少女娇娇的声音:

    “周哥哥,我娘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

    “不知羞,这话以后莫要再让我听见。”

    “周哥哥,这是我学做针线给你做的荷包,你喜欢吗?”

    “丑死了,谁会喜欢?”

    可不管他说出的话有多伤人,她总是笑得像朵向日葵似的,天天不遗余力的围着他转。

    再后来,她家遭巨变,而他也不再是顾府中的客人、学生,而是掌管她一家生死的刽子手,于是她再不敢像从前那样亲近、亲密的贴过来。

    便怯生生的,眼里含着泪望着他:

    “周哥哥,我爹出事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那时终究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正在想办法。”

    再后来——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绝望。

    “周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去教坊司。”

    “那好,你求我啊。”

    那时顾梅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捧在手上,并不是个多么冷静、睿智,与众不同的姑娘,她和京城世家千金有着同样的娇骄之气。

    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教给她。

    把从前顾家夫妻极为忌讳的东西,粗暴、直接的教给她。

    他甚至恶毒的想,由他来教,总比教坊司来教,更仁慈些吧?

    她拧眉呼痛:

    “周哥哥,我疼……”

    “闭嘴……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我不从你这里得些好处,我凭什么帮你?”

    但他不过是虚与委蛇,口是心非,顾家,他非屠不可,救顾家?不可能的。

    她那么痛,那么疼,那么寒心,那么绝望,他却渐渐再也见不着她了。

    他对长宁公主撒谎说:这就是个府里最粗鄙的奴婢。

    于是她只能做着奴婢该做的事。

    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将她和他隔开,他再也不能随时见到他,偶尔他被人前呼后拥,意气风发的进出,她就像寻常的奴婢一样,跪伏在地,露出来的是两只粗糙红肿、伤痕累累的手。

    她仍旧讨好、亲近的唤他:“周哥哥——”

    他比她还要愤怒。

    “不要再叫我周哥哥,你贱不贱,啊?你明知道我是杀你全家的罪魁祸首,你还一口一个周哥哥,贱不贱?”

    她任他在她身上行凶,用最不公道的方式,惩罚她,让她因生身为女而成为耻辱。

    可她的眼睛里始终有笑容:“周哥哥,如果我能替我们顾家向你……还债,是不是,我们两个就两清了?”

    两清?怎么清?

    她凭什么以为她这么个廉价的女人可以抵偿周家从前的几百条人命?

    他并非贪恋她的身体,他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他不过是用男人的优势,再侮辱着顾家而已。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无法弥补,更无法跨越。

    他不乐见她的自欺欺人,于是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话,挑破她为她自己编织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