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作品:《星河暗渡》 永仪不敢出声地在窗下搂着灵鹿蹲了一会儿,方惆怅地摸了摸它脑袋,回了自己房间。
跟她同住的是太.安真人的女弟子,平时从不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晚更是喜滋滋地收拾着自己的衣裳行李,说明日就要与太.安真人一同下山进宫了。
“师父每次进宫出来都会带我们去吃好吃的,还会偷偷领我们去寻常女子爱去的胭脂铺买些水粉什么的,永仪你要什么吗?我帮你带回来。”这位师姐眉飞色舞地问永仪。
永仪坐在自己床上看着她喜鹊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满怀羡慕地摇摇头,“多谢师姐,我……我用不着什么。”
明日这位师姐一走,她就连夜里睡觉都要一个人独守空房了。本来是她巴不得没人在身边,好想什么时候回过去就什么时候回,但现在又不知怎么了,竟觉得一个人甚是寂寞。
第二日早课取消了,观中诸人齐齐送太.安真人和其他同去斋醮的道士下山,诵经焚香道别,足足折腾了一个早上。
端午那日永仪一直在丹房守着,今日才算是正式见到了上一观中其他所有的师伯。
玄微真人是金虚真人的关门弟子,她的其他师伯都是“太”字辈的高道,年纪均已四十朝上了。
玄微真人站在这群师兄中,虽穿得是一模一样的白绸道袍,戴的是一模一样的白玉冠,但依旧木秀于林,出类拔萃,上上下下百人之中,永仪一眼便能看见他清淡英俊的眉眼。
太.安真人走后,观中诸人按着辈分从山门处返回。
永仪拖在她这一辈的队伍当中,周围人人都踱着方步,行得规规矩矩,她也只得跟着众人的步伐,按下心急缓缓回了殿后。
众人此时才无声散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她则未加思考,沿着大殿旁的小路往山顶清凉院飞奔。
跑到一半时她便看见了玄微真人的背影。
他腿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至少药已经不用了,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缓慢勉强,左腿不敢使力,原本优雅仙气的身影便有些往右歪斜。
永仪顿下脚步,不知为什么眼圈就红了。
玄微真人似乎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来,站在小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旭日升到了半空,将他雪白的面庞和身上的道袍都照得微微透明,带着一圈浅金色的光芒。
永仪仰脸盯着他看,忽然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
玄微真人就这么看了她许久,也思索了许久,终于欲说还休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去,却不敢去碰他修长瘦削的手指,只是隔着衣裳扶住了他手腕手肘,低头道:“师父,我……我扶您回去。”
“嗯。”他轻声应道。
天气极热,他的身上却还是极凉,但那个浅浅的“嗯”却好像带了一些日光的温度。
那只灵鹿还在清凉院中趴着,远远看见他们来了,便站起了身。
永仪扶着玄微真人进了屋,见已经有人给他送来了早饭,收拾好了床铺屋子,连墨都研好了。
上一观虽是道观,但常年受京中香火、宫中赏赐,几位高一辈的真人房中陈设都如高门贵户一般,唯有玄微真人过得实在清苦,别无长物,永仪想找点茶泡都发觉他屋里没有茶叶,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便小声道:“师父,那……我先回去了。您好好歇息。”
“嗯。”玄微真人在桌前坐下,又是那样默默地拿起了毛笔。
永仪不出声地往门外走,刚跨过门槛,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道:“去拿些水果来。”
她蓦然回头,只见玄微真人已开始提笔写字,头也没抬地道:“不是我吃。鹿吃。”
她顿时就笑了,点头道:“好。我一会儿就来。”
她脚下轻快地跑下去,寻到太.安真人的徒弟永诚。
永诚与膳房最熟,二话不说便领她去挑了一小筐水果。
永仪将筐中水果又放回去大半,只留了几个道:“先拿这些去,不够我再来拿。”
永诚“哦哦”点头,送她往山上走。
永仪不经意问:“永诚师兄,你今年多大?到观中多久了?”
永诚道:“我二十八了,来了十二年。”
永仪惊诧地看看他,“你二十八了?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她又看看他身上的衣裳,不免好奇地微皱了眉。
按理说二十八早已是可以出师得道的年纪了,永诚怎么还穿着年轻徒儿的青袍?
永诚猜到他心思,挠挠后脑勺,呵呵一笑,“我读书太差,考了好几年试了也没有出师。若不是师父看我还能替他做点杂事,早就把我逐出师门,让我下山去了。”
永仪笑了笑,“师兄这样能干,师伯一定是一天也离不了你的,怎么舍得让你下山?”
永诚被她夸得脸立刻一红:“一把年纪了还穿这一身青袍,人人都以为我凡心未净,随时准备还俗呢。哎……”
“心净不净,哪是一件衣裳说了算的。”永仪安慰一句又客气道:“师兄您忙,不用送我。”
永诚也没跟她推脱,拱了个手便匆匆走了,永仪便一个人拎着小筐去喂鹿。
那只灵鹿果然爱吃水果,将她送去的几个甜杏、甜瓜和枇杷全都吃了。
灵鹿在她面前低着头吃东西,她才发觉它左耳后有一道陈年伤痕,形状宛如鱼钩,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看着至少也有好几年了。
她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鹿耳后面的伤疤,鹿也低着头任她抚摸。
她一个人在院里给鹿喂水果,跟鹿讲悄悄话,玄微真人一直都没出来过,她也只好一个人默默走了。
晚课结束后,永仪一个人去了那晚被烧成灰烬的废墟处。
这块地方已经清空了,只留着一片焦黑的土壤,四面则围起了白色的帐幔遮挡视线,别说晚上了,白日里人人都是绕路而走。
永仪悄悄从帐幔之间钻进去,站在一角,翻动沙漏。
眼前一瞬间便神奇地多了一排房屋,有几间亮着,几间暗着,其中一间房里传来清澈透亮的琴声。
那弹琴之人似乎心有所虑,下手便不那么干脆利落,带着一丝犹疑。
永仪三岁开始学琴,家门生变前已是京中贵家小姐里弹得极好的了。
她走到传出琴声的那间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道:“玄微真人,是我。”
屋里琴声顿时停了下来,紧接着玄微便来给她开了门。
她先抬头看了看他的面容。
他这十年确实没怎么变过,除了眼神。
此时他的眼神仍未如十年后那般寡淡冷漠,星亮双眸被手中灯烛衬得分外明亮。
玄微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她进屋,声音中透着她曾经熟悉的冰凉:“太常师兄并无叫永仪的弟子,你到底是谁?”
永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吓得玄微退后了一步,她才垂头道:“玄微真人恕罪。小女家就在山下那排别业中,因为钦慕真人已久,所以才……才偷偷上山,还偷了观中一位道姑的衣裳,扮作……扮作您观中之人,只求能亲眼见一见真人,与您说上两句话。”
玄微被她这番表白吓得都不会动了。
永仪继续道:“那日我上山来,是想偷偷见您一面的,不想遇到了金虚真人,便只好出此下策,骗了真人。还望您千万不要告诉金虚真人……”
这是她来时已经想好的说辞。
单看每年端午的架势,京中仰慕玄微的女子便绝不在少数,她这么说虽然实在是厚颜无耻,但也颇为令人信服。再者说来,她越说自己是冲着玄微来的,他才越不好意思找金虚真人告状、跟金虚真人说实话,以后说不准她还能接着见金虚真人。
她说着便抬起头来,情真意切、眼色含波地望着玄微,望得他连连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琴案前的椅上。
玄微侧过脸去,一时不敢看她,只声线不稳道:“你先起来。你不是罪人,我也不是审案,别跪着。”
永仪默默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
玄微看着墙思考了片刻才问:“那日在朝阳观中,你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永仪立刻道:“那不过是小小的障眼之法。幼时家中老人做寿,家父曾经请过一个大食国来的马戏团助兴,我缠着其中一位师傅,学了些雕虫小技。”
这什么马戏团障眼法都是确有其事,几年前就在京中盛行,只是再厉害的障眼法也不过是腾一阵烟雾而已,似她这般整个人消失的绝对没有,只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看玄微信不信了。
玄微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女儿?”
永仪低下头去,声带哽咽道:“真人,我本就是家中庶女,不受嫡母兄长待见,若是让人知道我竟做出这等羞耻之事来,回去便无脸见人了,嫡母更是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搓磨我。恕我不能告诉您我是哪家的女儿,您……您也不要问了,成吗?”
她说着便触动了心事,本来装的哽咽也成了真的,再度抬头,隔着盈盈泪光看着玄微。
玄微见她说得恳切,一时竟然动了恻隐之心,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个眼神与他早晨在台阶上看着她的眼神一模一样,都是温和中透着几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