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皇庄, 被突如其来的火焰惊醒，深夜中亮起点点星火，宛如穹苍中无数眼睛在注视着远处。

    如果能够从一处山丘上往下看, 就能够看到皇庄里的人全都从屋子里跑出来四散, 最终又全部汇聚到一处, 唯有一个黑点, 逆着人群的方向而行，偷偷撬开了门, 溜之大吉。

    而碰到他的人，要不然就是路上因为太过惊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要不然就是眼里不好，黑夜中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庞。

    这人一路从皇庄跑出, 玉京夜里还有宵禁，他却东躲西藏, 一路飞驰，最后终于在一处朱门前停驻。

    两个火红的灯笼挂在门前, 凄冷月光斜斜映照出门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丞相府。

    丞相府内, 下人将烹好的热茶奉上, 李复坐在坐首，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偶尔顿一两下，似乎是忘了调子。

    这黑衣人此时进来，见到李复便单膝跪下。

    李复淡淡道：“可好”

    “属下幸不辱命。”

    “既然如此, 就先下去吧，等修整好再来复命。”

    黑衣人没有说话，似乎有难言之隐。

    李复看出来，道：“还有什么事”

    黑衣人迟疑道：“今日实在有些巧合，不知为何，晏世子和他的妹妹出现在了皇庄。”

    其实不只是这些，先是因为今日沙尘大，赵璟险些没有如约而至，其次就是这对镇国公府的兄妹的到来。

    手中执着的茶盖一顿，恰好碰在茶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半晌，李复意味不明道：“行动可真慢。”

    没过年关的时候就交给他的东西，到现在才给了原来的主人。

    该说他是心大，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这样也好，恰恰说明，这礼物没有白送。

    黑衣人退下后，给他侍奉笔墨的容七道：“主人看起来心情不错，为何”

    李复道：“一个心腹大患即将消失在眼前，心情能差吗”

    容七道：“主人想要杀了晏师清”

    李复看了他一眼，摇头：“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明白，想要一个人消失，不用非要杀人，只要他的影响消失，就够了。”

    容七又道：“可主人看起来虽然心情不错，但又没有那么开心。”

    李复笑了笑：“失去多年的珍宝刚刚见到，又要被别人夺去了，你会开心吗”

    容七疑惑地看着他：“可主人为何要让它被夺走”

    “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能抢回来就抢回来，不能抢回来就毁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惜了，”李复叹道，“她不能毁掉，因为一旦在我身边，她就不是完整的了。”

    “属下不懂。”容七道。

    “那就不要懂，云容斋那里怎么说”

    “一切正常。”

    “那就要注意丞相这里了，”李复眸光幽深，微微笑道，“丞相还不知道，圣人已经明了，是谁把秘密透漏给晏师清了。”

    ……

    灯火幽幽。

    赵璟背对着晏师清，他不太想把这种阴私事告诉晏师清的时候，直面他的眼睛。

    先开口的却是晏师清：“圣人把微臣叫来，是想要说什么”

    赵璟慢慢道：“不是你想要朕给你一个解释的吗”

    晏师清一言不发，赵璟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年，虽然朕没有直白对你说过，但是你应该是有意识到的吧，镇国公和昌平郡主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朕才是你的生父。”

    晏师清还是没有说话，赵璟看不到他，自然以为他沉浸在某种震惊或者激动中，殊不知，他的背后，晏师清目光冷冽如冰，一派平静。

    “为什么不说话”赵璟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晏师清平静地注视着他道：“圣人是想说，柔嘉郡主——也就是先皇后，才是臣的生母”

    赵璟默认了。

    虽然曾经做下这种事，可赵璟也并不想宣扬这种丑事。

    晏师清倏而一笑：“圣人怕是喝多了。”

    虽然赵璟身上没有一丝酒气。</p>

    赵璟蹙眉，旋身看他：“元勖，你不相信朕吗”

    晏师清一声不吭。

    赵璟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朕的孩子，镇国公老夫人为什么要那么早就把你过继到镇国公名下，你知道的，没有一个母亲会诅咒自己的孩子一生无子。”

    晏师清冷冷道：“圣人这时候告诉臣，又有什么意义”

    赵璟注视着他：“你明明之前还有所希冀，为何现在如何排斥，是因为柔嘉郡主”

    晏师清道：“圣人是想要臣说实话吗”

    “你但说无妨。”

    晏师清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们的苟且之事，让我觉得恶心。”

    赵璟如被什么重重击中一样，倒退了好几步。

    晏师清冷笑一声，转身就离开。

    “清儿！”赵璟在他背后喊道。

    晏师清连顿都没有顿，赵璟顾不得威仪，疾跑几步，抓住他肩膀。

    “就因为你的生母是柔嘉郡主，你就不肯认我们了吗”

    “圣人开的好大的玩笑，什么认不认，我们之间不存在认不认的关系。”

    “清儿！”赵璟痛彻心扉，“你为官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朕的苦衷吗朝中李党作祟，太子一直被李家操纵，简直宛如提线木偶般，宫里有那么宫妃怀过孩子，没有一个生下来，当年朕只能这么做，你还要怪朕吗”

    “圣人觉得，这样对我就可以了吗”晏师清冷冷盯着他，忽而道，“圣人是否敢承认，一直以来，故意诱导我”

    赵璟身子一僵。

    晏师清道：“圣人说的没错，一直以来，我都或多或少受过你的暗示，你一直向我展示你的情非得已，你一直试图让我觉得，你是因为没有回头路才把我送出宫。”

    赵璟微微侧过脸去，老泪横流。

    “我一直体谅你，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原来是这么不堪的真相！”晏师清讽刺一笑，“你不用再跟我诉说你的情非得已，因为，这明明是你的不得不，你不得不把我送出宫，不是为了保护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和长嫂苟且的产物，你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才不得不把我送出宫去。”

    “而我的生母，远远不是当初你诱导我的，一个清清白白却无权无势的宫妃，她是嘉和帝皇后，你本应尊重的长嫂。”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诅咒儿子一辈子生不出子嗣的母亲，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孩子会一个个无法诞生的父亲。”

    “——这样，还不够臣寒心的吗”

    赵璟痛苦道：“清儿，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简直是针扎在朕的心上。”

    晏师清冷漠道：“稍后臣会上书辞去官职，重回朔方。”

    赵璟恳求道：“清儿，并非朕不够关爱你，你要知道，太子不是朕的太子，而是李家的太子，你才是朕心里的儿子，虽然朕没有办法把皇位传给你，可朕一直以来都给你铺好了路——邓昭仪，邓昭仪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亲弟弟啊！只要你扶持他登基，将来他坐稳了皇位，自然对你荣宠不尽。”

    “然后臣就成了新的李丞相了，对吗到时候新的圣人，自然也会把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正如圣人看李丞相那般。”

    赵璟僵在原地，好一会才道：“你和他是亲兄弟，他又怎么会这么做”

    晏师清讽刺道：“臣没有当过圣人，自然不知道圣人的想法，但圣人心里自然有数。”

    “清儿，你是真的不听朕的话吗！”

    “你就不应该听！”门外突然传来尖利的女声，柔嘉郡主带着颜婳疾步而来，脸上带怒。

    赵璟微怒道：“你来做什么”

    柔嘉郡主冷笑一声：“你利用了我和清儿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哥哥！”颜婳到晏师清那里，见他面目冰寒，美目含忧。

    “我无妨。”晏师清拍拍她的手，声音温和了一些。

    “清儿，我要和你解释一件事。”柔嘉郡主望着晏师清，目光复杂，晏师清没有看她红肿的双眼，别过脸去。

    柔嘉郡主心中如被刺了一刀般，面色苍白，然而她还是苦涩道：“清儿，我并不是那个‘娘娘’。”

    晏师清蓦地抬头看着她，赵璟如被踩到了尾巴一样，震怒道：“你疯了！！”

    “我是被你逼疯的！！”柔嘉郡主恨声道，“这么多年来，你跟我承诺，会对清儿有多么好，为了清儿，我才没有见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背着我如此利用我！”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柔嘉郡主喃喃念道，突然眼中喷出了汹涌深刻的恨意，“那年我有意于你，把金钏与这首诗一起交由你，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用这首诗，用这些信物，来利用我，利用师清！！”

    晏师清倏地退了两步。

    “哥哥。”颜婳焦急又担心，之前她最不想发生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晏师清头也不回地离开，颜婳追上去，可他步子迈的太快，她一时追不上，差点扭到了脚。

    可前面的男人看似决绝，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哥哥。”她轻声道，双目含泪。

    晏师清抚摸她脸颊：“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颜婳没有说话，怔怔看着他，晏师清用手捂着脸，掩住眸底的疲惫：“让我静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