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郡主原来不想见赵璟。

    每次见到他, 都会让她想起往事，那些沉在宫变的灰烟中，残酷又血腥的历史。

    也会让她意识到, 自己是个多么恶心又卑贱的女人。

    以往如果赵璟来见她, 她是绝对不愿意的。

    可是偏偏在晏师清和颜婳还在皇庄的时候, 他来了。

    柔嘉郡主盯着那把匕首看了半晌, 让人去请赵璟。

    赵璟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为了柔嘉郡主能够这么轻易让他入门而感到惊喜。

    “表姐！”

    “别叫我表姐！”柔嘉郡主冷漠道, “你应该叫我皇嫂。”

    赵璟面色一僵，没有再说话。

    柔嘉郡主道：“你这么晚, 来我这里作甚”

    赵璟道：“表……”

    他顿了顿，终究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你这是何意”

    “师清就在这里, 你真的没有见他”赵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没见他, 会让朕进来”

    “我本来就该质问你，”柔嘉郡主冷冷道, 美眸中隐隐含着愤怒，“你凭什么把我拘禁在国泰寺中, 凭什么让我不能见我的孩子”

    赵璟目光犹如毒蛇般阴冷, “你的孩子身份要是见得了光，朕会让你们母子分离吗”

    柔嘉郡主身影一滞。

    赵璟走向她，柔和了声音：“表姐，我们是犯了错，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师清现在的身份光明正大，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你有没有想过他作何感想”

    与颜婳不同的是，晏师清接受的是这个时代正统的儒学教育。

    奸生子，是比妾生子私生子还要令人鄙夷的存在。

    颜婳虽然不觉得颜舜华做的对，但是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羞怯，她又做错了什么错的是镇国公府，利用完了颜家就见利忘义，用各种手段休弃颜舜华不说，昌平郡主还对颜舜华生了杀心；错的是颜舜华，当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就糊里糊涂怀了孩子。

    她做错了什么，她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可是晏师清绝对不会那么想。

    他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绝不只是晏家一个普通的孩子，这么多年来，赵璟对他无形中的信任器重，昌平郡主和镇国公的敢怒不敢言，老夫人的做法和寄望，种种痕迹，无不是赵璟对晏师清的一种暗示。

    他对赵璟很重要，他与赵璟很有可能存在某种血缘关系，当初赵璟把他送到镇国公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听赵璟的话，他就可以获得他想要的。

    赵璟原本觉得这么做就够了。

    直到他发现，晏师清根本就不会因为这些事，就为他所用。

    他幼年和少年的时候，赵璟是漠视的。

    那时候他刚刚登基，风光正盛，和自己嫂子的事情，他恨不得埋在土里见不得光，谁也不能往他身上泼脏水。

    可……那时候的赵璟怎么会知道，自己登基十几年，十几年来除了福安公主赵玉仪，他再也没有一个孩子诞生过。

    唯一的儿子，只有太子。

    赵璟厌恶了李氏那么多年，让他把江山交给太子，交给李家掌控，他恨不得把江山给毁了。

    所以他才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晏师清。

    重新栽培，重新改名换姓，重新让他有了正经的出身。

    他想要掌控这个孩子，可是，年少的经历让晏师清性格十分的冷淡漠然，一些寻常人所追求的功名利禄、美人卧膝，他不喜欢，也懒得去追求，结果晏师清刚刚知晓了一些端倪，毫不犹豫就跑到了最北方的朔方郡，宁愿在贫瘠恶劣的边疆小城，也不愿意再回玉京。</p>

    他这一举动吓到了赵璟，他不再敢轻易行动，生怕这宫外的儿子连一点血脉都不肯留。

    正好，有谋士精通人心，跟他分析道，晏师清从小缺乏父母关爱，跟他用强的是行不通的，还不如曲折着来，慢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亲情感化他。

    赵璟又问，那该怎么办，让他把他的身份告知他

    谋士摇头，道：“小皇子行动看似漫不经心、毫无规章，实则处处刚烈决绝，宛如刀尖起舞。把他的身份告知他，反而会让他更加厌恶玉京，因为这身世委实见不得光。”

    赵璟微怒道：“又要亲情又不许朕暴露，朕到底该怎么做”

    说到底，他虽然觉得自己和嫂嫂的事情不容于世，但是有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还是觉得受到冒犯。

    谋士安抚他两句，意味深长道：“所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他需要的是一个看似完美的母亲的形象，而不是柔嘉郡主。”因为柔嘉郡主并不完美，她有瑕疵，她有很大的污点。而赵璟就更不可能了，想让他效忠赵璟，赵璟就必须透露给他一点信息，他绝不可能是完美的。

    赵璟一怔，谋士微微一笑道：“所以说，以后还是莫要让郡主再接触小皇子了，要是让小皇子知道了真相，他更加不想回玉京。”

    赵璟当夜没合眼，思来想去，让人把柔嘉郡主以前在宫里的首饰和器件拿来，又让绣娘去做了一些寻常民间娘亲体贴子女时会用到的衣物，送往朔方。

    果不其然，晏师清中计，几次之后，终于回了玉京。

    赵璟大喜过望，当即命人严严把柔嘉郡主看的牢牢的，绝对不能让她私自去见晏师清，坏了他的大计。

    ……

    这些事情，赵璟自然不会把其中委曲向柔嘉郡主细说，他只会不断暗示柔嘉郡主当初的行径多么的肮脏多么的混乱，让她自惭形秽，让她根本不去见晏师清。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做的。

    尽管他知道，他的表姐，大长公主的女儿，当初一女百家求的柔嘉郡主，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错。

    他的哥哥嘉和帝，是皇后嫡出子，身为嫡长子的他，从小就被立为太子。

    而赵璟是庶出子，再优秀再有潜力，也不会得到其他人的关注，到最后也不过会成为一个泯然众人的普通王爷。

    赵璟当然不甘心，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但他也不敢升起这个野心，去和身为嫡长子的哥哥抢夺太子之位，所以他另谋生路，盯上了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柔嘉郡主。

    大长公主与赵璟的父亲，成文帝关系极好。大长公主是成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比他大了五岁，从小关怀他长大，成文帝对她感情至深，常常邀她到宫中叙话。

    于是大长公主年约而立才得的小女儿柔嘉郡主，也常常入宫，时常和赵璟见面。

    赵璟的心思很简单，既然大长公主能够影响成文帝，又爱女如命，那他娶了柔嘉郡主，大长公主自然也会为他筹谋道路。

    于是，每次柔嘉郡主入宫，赵璟都十分殷勤小意。

    柔嘉郡主从小身子不是特别好，养在家里多年，居然患了一个毛病，经常在她身边的也就罢了，见过几次面的，通通认不出来。简而言之，一个脸盲。

    也因为这个毛病，每次和她相处过的小娘子们都觉得她太过倨傲，连她们的名字和长相都记不住，一定是轻视她们，柔嘉郡主心中苦涩，却没办法和她们分辨。

    赵璟就是在这时候趁虚而入的，他对柔嘉郡主极有耐心，带她去一个个认人，柔嘉郡主心里虽然说不上对他有好感，却感激和依赖他。

    转眼间，柔嘉郡主就要订婚，赵璟用尽手段和方法，可惜最后大长公主还是没有同意他们的婚事，因为之前太子妃殁了，成文帝有意透漏给姐姐，想要亲上加亲。

    这个时候，赵璟才意识到，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是想要往上爬的，地位崇高如大长公主，也想要再进一步，从这一任帝王的姐姐，变成下一任帝王的岳母。

    巧合的是，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嘉和帝也不满意这门婚事——太子比柔嘉郡主大了一轮还要多，从小把她当成自己半个女儿看，和这么个小女孩成亲，太子觉得下不了口。

    可是成文帝的旨意不容质疑，太子只好娶了柔嘉郡主，但是他根本没做好心理建设，从不与柔嘉郡主同房，柔嘉郡主心里郁郁，终日忧愁。

    而赵璟，虽然没有娶了柔嘉郡主，却意外地娶了当初李尚书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后来的李皇后。

    彼时李家远没有现在那么煊赫，赵璟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但人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念念在心，虽然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喜欢柔嘉郡主，可是太子夺了她，他就觉得如鲠在喉。

    事情的暴发是在那日宫宴，此时太子已经登基成了嘉和帝，而赵璟心里怀念着柔嘉郡主，本来是要给太后请安，不知不觉就到了凤藻宫，而刚好，柔嘉郡主被人从宫宴上扶了回来。

    那时候赵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着，借着和柔嘉郡主这层关系，跟着皇后进了凤藻宫。

    柔嘉郡主泪流满面，对着他喊“你为何那么心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让我当皇后”。

    赵璟才知道，她脸盲的毛病又犯了，酒意又上来，把他认成了嘉和帝。

    他没有愠怒，反而温柔笑道：“谁说我不喜欢你，我最喜欢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