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实话, 偏偏程纪年最听不得这样的实话，硬是闹了她好一会儿。

    陆而旖的困意被他搅散了大半，背对着他窝在被子里, 摆出一副拒绝和他对话的模样。

    程纪年眼见着她恼了, 一下一下地撩着她的头发玩。

    陆而旖被他折腾得烦了, 反手往他手背上拍，一点也没省力气。

    “有完没完了还”

    不知是出于那种癖好, 偶尔程纪年要更喜欢拧着眉的陆而旖, 比起她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样子, 看起来要更生动鲜活一些。

    像是一直奓着毛, 张牙舞爪发脾气的小野猫。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程纪年总是喜欢逗着她。

    陆而旖对上程纪年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眸，其他的话被堵在嗓子眼里头, 愣是没能说出口。

    最后只剩下一句, “别得寸进尺啊。”声音低低的, 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程纪年笑着把人揽进怀里，食指和中指并拢, 在额前轻点一下。

    “收到。”

    陆而旖哪顶得住程纪年这样, 像是没扎紧打气孔的气球，原先的脾气一下子就漏了个干净。

    伸手在程纪年的脸上，泄愤似地捏了几下。

    程纪年一点儿不反抗，陆而旖顿感无聊，说了声没劲，把手收了回来。

    相处的时间长了, 程纪年也能从陆而旖的语气里，读出她什么时候在心口不一。

    就好比现在，她眼底跃动的明媚笑意，直接出卖了她，完全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没劲”。分明在为自己蹂/躏了程纪年的脸，而心情愉悦。

    程纪年这才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题，“是你父母想让你回去吗”

    从刚才陆而旖打电话，程纪年就能感受到，她较之平时和其他人通话时的不同。她的话不多，但也不至于冷漠。不会像刚才那样，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没有回应。

    想来陆而旖和家里的关系可能不太好，她几乎没有和程纪年提起过家人。

    说到这个话题，陆而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沉下去，淡淡地应了一声。

    在程纪年的面前，她是毫不设防的，每一个表情语气，都是她最真实的反应。

    “你和你父母……”看着陆而旖面上的神情，剩下的话程纪年没说出口。以后迟早会知道，总归不急于这一时。

    程纪年脑子里稍微搜索了一下，换了其他的话题。陆而旖依然没有说话，揪着程纪年衣摆的手，愈发收得紧了。

    透过窗纱可以看见室外的景象，六月底的热气蒸腾着，几乎要把天上为数不多的几朵云给融化了。

    她待在空调室内，全然感觉不到外头的烈日。方才她的脚丫子偷偷伸出被子外边，没一会儿就被程纪年发现，强行塞回了被子里头。

    她把腿往上缩了缩，脚板踩在程纪年的大腿上。

    程纪年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扯过被子，把两人一道盖起来。

    陆而旖这才犹豫着开口，“如果你想问的话，就问吧。”

    她的语气有一些挣扎，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能做下最后的决定。

    程纪年摸了摸陆而旖的脚脖子，还是不太热呼。拿过空调遥控器，又把温度往上调了两度。

    “不用，我不着急知道。”

    他知道陆而旖为难，或许里面有不是一段很美好的经历，他不想强迫着陆而旖去回想。他这会儿，更关心的是陆而旖的情绪。

    陆而旖用目光描绘着程纪年t恤上的logo，这个牌子的衣服他衣柜子里有很多。陆而旖少见他穿出门，后来才发现他大概都拿来当作睡衣穿，不知道是个什么癖好。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说，都是一样的，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程纪年看着陆而旖直勾勾盯着他的t恤看，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老看我衣服做什么”

    陆而旖伸手触碰t恤，指尖捻了捻，感受它的面料。

    她看不出来是不是纯棉的，只感觉面料柔软，也怪不得程纪年把它当作睡衣。

    她没说自己是对这些感到好奇，只说了声好看。

    程纪年失笑着摇了摇头，忽地松开陆而旖，稍稍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捏着衣角，往上一掀，t恤就被他脱下来拿在手里。

    他把衣服的下摆卷到衣领出，看着陆而旖挑了挑眉毛。

    陆而旖瞬间会意，蹭地一下坐起来。下一秒宽大的t恤从她的脑袋上套下来，纤细的胳膊从两个袖子里伸出来，原先穿在程纪年身上的t恤，就这么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这件衣服，突然抬头对着程纪年，眨巴眨巴眼睛，而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陆而旖笑起来是没有酒窝的，但程纪年即使是站在客观的角度，和他见过的那些有酒窝的人相比，她的笑容也毫不逊色。

    更不要说程纪年完全没办法做到客观，满心满眼都只有陆而旖一个人。

    明晃晃的阳光落进她的眼底，把她的瞳孔也一并映照成浅淡的金色。像是两块世间最透彻的琥珀，将程纪年牢牢地锁在里头。

    程纪年的指腹拂过陆而旖的下眼睑，最后停留在她的眼尾，在那轻轻地点了点。

    “这么开心”

    陆而旖重重地点头，跪坐在床上，抻着身上的衣服看了又看。“我好喜欢啊。”

    像是小孩子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放在商店货柜上的糖罐子。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想撒手，就是晚上睡梦中，都能甜到笑出声来。

    难得看见陆而旖得到礼物后，有这般欣喜的模样。程纪年抬手在她脸颊旁侧，勾指揩了一下。

    “整个家里头，哪样东西不是你的，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出息呢”

    陆而旖把衣服上几道褶皱抚平，说他什么都不懂，“这是你穿在我身上的，这当然不一样。”

    陆而旖的言论程纪年没有办法反驳，上下打量一番，平时自己穿起来平平无奇的t恤，穿在她身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因为她跪坐在床上，程纪年并不能看出衣服在她身上长了多少。各处松松垮垮的，看不见里面她还穿有自己的衣服，更看不出任何身体曲线。

    她现在就像一个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朋友，但很奇妙，程纪年无端看出了一种妩媚。

    那一星半点的差别，就能让陆而旖的心情有这么大的不同。程纪年明白她那点儿小心思，也跟着勾唇笑了一下。

    陆而旖这会儿睡意全无，有心情和他插科打诨。看着程纪年赤/裸着上身，双手扯过空调被盖在他的身上。

    学着程纪年平时说教她的模样，反过来说教他：“我说了多少次了程纪年，在空调房里只穿这么点，是要感冒的，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程纪年的扬了扬眉毛，“你今天倒是逮着机会了”

    陆而旖抿着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眼见着程纪年朝着她靠近，立刻扑进程纪年的怀里，秒变乖巧的小女朋友。</p>

    拉着程纪年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放，“程纪年你快看看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头好疼。”

    程纪年偏偏对陆而旖的耍赖毫无办法，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中包含的无可奈何，根本不需要他用语言来表达。

    即便知道是陆而旖找的幌子，程纪年还是认真地试了试她的体温。陆而旖不好运动，冬天借口说自己要冬眠，夏天又怪天气太炎热，总之任谁也拖不动她去运动。

    有一回程纪年就着这件事，和她打商量，问她平面模特也要保持身材的吧。

    陆而旖咧嘴一笑，说出口的话很是欠打，“可是我好像吃不胖。”

    大概也是因为不运动的原因，陆而旖的免疫力算不得强。大病没有小病不断，隔三岔五就要咳嗽感冒一回。

    程纪年愈发觉得自己和陆而旖之间，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父亲照顾女儿的模式。

    这句话刚说出口，陆而旖眼睛一瞪，推开程纪年往外走。

    “我是你爹。”语气横得不行。

    程纪年就这么眼见着陆而旖光着脚往外走，还没开口说话，她又跑了回来。趿上拖鞋，翻了个白眼转身。

    程纪年实际上对她的约束不多，少有的那么几项，他也不会反复念叨。陆而旖听他说一两遍，基本上就能记着，但不一定能实践。

    好歹是让她勉强养成了这个习惯。

    随便翻了件衣服套上，走到客厅陆而旖递了本子过来。

    不知道是陆而旖什么时期喜欢的风格，总之不会是近期，封面花哨得很。

    程纪年把本子的外观打量了一遍，低低地“啧”了一声，嫌弃的意味很明显。被陆而旖精准地捕捉到，想要从他手里头夺回来，程纪年占着身高优势，把本子高举过头顶，让陆而旖踮着脚也没办法够到。

    程纪年大略地翻看了几页，里头的字迹还很秀气，记下每天的情绪变化。

    一连几页，程纪年也没见着，哪一篇描述的心情是愉悦的。

    陆而旖盘腿在沙发上坐着，随手挑了一个综艺节目播放。大方地把自己几年前的日记，供程纪年随意翻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

    陆而旖趁着程纪年不注意，打开了一盒雪糕的包装，“初中的吧，后来上了高中就没怎么记过。”

    程纪年又翻过一页，听着陆而旖故作不在意的讲解。

    “那个时候年纪小，一天到晚伤春悲秋的。初中阶段比较叛逆吧，父母又不管我。多少有一点吸引父母注意力的成分在吧，所以我在学校里除了学习，其他什么都敢干，成天和老师同学打架。逃课啊缺考啊，在老师眼里挺混的那类学生。

    但我也就在学校里混，出了校门口就老实了，上大学之前没去过酒吧没去过网吧。

    我爸妈也觉得我不是正经的小孩，每天都在吵架。互相推卸责任，认为是对方没有把我管教好。他们甚至闹离婚，最后没有离成的原因是，谁也不想要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而旖正虚眯着眼看电视，跟着节目嘉宾的梗笑了几声。

    程纪年没经历过家庭矛盾，但他也听人酒后说过这个话题，大部分的语气都很嘲讽。陆而旖却像不在乎一般，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平静。

    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在陈述这件事的经过。

    “我以为一般夫妻离婚，都是为了财产争执不休，要么就是两方都想要小孩。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身上没个什么病，好像就会被别人看不起似的。

    所以我就坚持认为我有病，觉得是父母都不想要我这件事，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心里创伤。同时我还拒绝别人给我的心理辅导，看什么都觉得很不顺眼，一有烦心事就拿小本子记下来。”

    后来陆而旖还说了一些她干过的事，她的话里说得大多是自己，少部分会提起父母。就好像自己的叛逆才是重点，而父母对她的影响并不大。

    程纪年的手从她的两边腋下穿过，轻易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

    陆而旖笑了笑说你不会要安慰我吧，她眼底揶揄的意思很明显。

    雪糕盒子很快见底，陆而旖惊讶于程纪年专注听故事，竟然没有一早发现并没收。

    她把盒子塞进垃圾桶里，回想以前发生的事情，最后做了总结。

    大部分是自己在作。

    长大一些，陆而旖基本上就老实了。虽然还是不爱学习，总归来说还算是明面上懂礼貌的小朋友。

    和老师同学的关系不错，只是和父母的关系不见好转。

    “他们不想管我，我也不喜欢被人约束，后来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说到这里陆而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谁和他们说了什么，高二开始他们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就经常想用各种方式补偿我。”

    这样的转变让陆而旖很不习惯，即使很明白原因，陆而旖一时之间也很难改变。

    所以才有现在的局面。

    “我是一个很受环境影响的人，每次我呆在家里，听到我父母因为一些事情争吵，情绪就会变得很差。我不喜欢呆在家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程纪年的目光很沉，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陆而旖忽而有一些心虚，因为她在说这些事情时，省略了很多细节。

    也是这些细节，才是陆而旖的心结所在。

    她只当程纪年是在为她和父母的关系而担心，浅淡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让自己故作不在意的模样更有信服力。

    “我只是不喜欢和长辈待在一起，和父母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你一点也不用担心，这样你能明白了吗”

    程纪年若有所思地点头，话已至此，他也就不再往下说。在她的话里找到另一个疑问，“不是说自己挺坏的，以前怎么没去过酒吧网吧”

    “坏是挺坏的，也听得进别人的话。其他人常在耳朵边上说，这些地方会有人绑架啊，哄着其他人吸/毒什么的。我就怕自己个子小，跑都跑不过别人。有一回我朋友拉着我去，我扒着学校门口的铁门，打死不从。”

    她说得一脸正经，深信不疑的模样让程纪年憋不住笑。

    程纪年想象不到陆而旖小时候的模样，只能通过她的描述，觉得当时的她一定比现在好骗很多。

    陆而旖自己找不到其中的笑点，翻着白眼等程纪年笑完。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摆出一副拒绝和程纪年交流的姿态。

    陆而旖常有绷着脸的时候，程纪年也逐渐发现她这副模样，大多不是真的在发脾气。

    摸了摸她的耳垂，说那后来怎么就敢去了。

    她换台的动作稍有停顿，估摸着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许久没有得到陆而旖的回答，程纪年几乎要以为得不到回应时，才听得陆而旖缓缓地开口。

    “大概是为了和你见面。”

    不是一句情话，而像是在陈述事实。陆而旖第一次去酒吧，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对方。

    那天晚上的酒吧挤着那么多人，我那么刚好，一眼就看见了你。

    后来也鲜少回想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因为和你在一起，好像就拥有了战胜它们的勇气。

    所以，是为了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