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馆里, 孙存义正哄着小孙子用饭, 听伙计说章家二少奶奶来了, 颔了颔首示意将人请进来。

    “贵客啊！快请坐快请坐！”孙存义把小孙子交给奶妈带出去喂饭，亲自斟了茶请婉华落座。

    婉华被烟味熏得难受, 用帕子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摇头道：“不必了。孙叔是大忙人，我也不敢叨扰久了。过来是想问问您房地契的事怎么样了”

    孙存义笑了笑：“二少奶奶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您婆家人上我这里闹过一回, 想把田契赎走, 我按您的意思咬死了说只能用赌的, 不能用赎的。他们就再没来过了。”

    婉华凝神沉思了片刻, 又问道：“章立炎呢也再没来过么”

    “您这就是说笑了。染了烟土的有几个戒得掉的镇上就我这一家烟馆, 他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孙存义撇着嘴冲西南边儿使了个眼色道：“眼下就在对院烟房里泡着呢!”

    “是么”婉华望着烟房的方向, 神色冰冷地道：“孙老板想挣钱吗”

    孙存义双眼亮了起来：“您说！我听着！”

    婉华平静地说完了接下来的打算。

    “这……”孙存义神色为难地玩着手里的念珠道：“我开烟馆设赌坊挣的确实是亏心钱, 可是讹人抢人的行当我不做！他在我这里吃了多少钱的烟, 从来都是明码标价。在欠条上做假可是坏了做生意的规矩啊！”

    婉华低头浅笑：“那在赌桌上做假呢不算坏规矩吗我不吃烟也知道烟土价有高低, 您就说算错了帐要他重新签一下。”

    “那他要是不愿意呢”孙存义面色冷淡了不少。他还不需要一个小丫头片子教他该怎么做！

    “您人多势众的，逼他签个字画个押还不容易么再不愿意打两顿也愿意了。”婉华脸上的笑冷了下去。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孙存义捻着佛珠定定地望着婉华。不费力的钱他愿意挣, 比如叫人在赌桌上出个千什么的。但是这种摆明了要惹官司的事他不做！别钱没讹着反倒惹得一身骚。

    婉华掩嘴又轻咳了两声道：“您从镇长那里拿到烟土许可证颇费了些功夫吧那么多人盯着这块肥肉。听说马上就要到期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烟土许可证, 摊在孙存义面前笑盈盈地道：“来您这里之前我刚去了镇长府上, 他把未来两年的烟土许可证签给我了。”

    “怎么可能”孙存义一直懒懒地坐在圈椅中，此时惊得站了起来。他许给镇长的好处不可谓不丰厚, 镇长也早就答应过等证到期立马再补一年新的给他！怎么会突然食言给了云婉华

    婉华仔细交待了需要孙存义做的事，福了福身道：“我先回去了，孙叔不必相送。”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对你和二少爷有什么好处”孙存义有些糊涂。他一直以为云婉华只是想守住章家的财产不至于被章立炎败光, 可他刚才听云婉华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一举毁掉章家

    婉华立起大衣领，低下头将宽檐帽往下一压遮住大半边脸道：“我不要什么好处。还有，我和章立丘已经离婚了，您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婉华吧！”

    出了烟馆不远，婉华没想到会再遇到芒子。

    “二少奶奶，您这是要回米店还是去章家啊我送您。”芒子小跑着到了婉华跟前，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汗巾子仔仔细细擦了遍座椅。

    “想去万相戏楼听会儿戏。”婉华笑着坐上了车。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去戏楼坐不了多会儿章立珠就该从茂林镇回来了。

    芒子拉上车稳稳地跑起来，边跑边和婉华搭话：“二少奶奶，怎么好久不见阿千姑娘了她不在章家做事了么”他记得阿千总是和二少奶奶形影不离的，他不算章家的仆人，对于章家的事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阿千回了趟老家，后来就没在二少奶奶身边出现过了。

    “你不知道么”婉华红着眼苦涩地道：“阿千出事了。”

    芒子震惊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婉华。

    “嗯。有些日子了。”婉华抬起戴着雪绸手套的手，平静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章立珠趁我去北平，罚阿千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夜，活活冻死的。”

    芒子紧握车把的手暴起了青筋。在他的印象里，阿千是个很体贴很可爱的小丫头，也是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里对二少奶奶最好的。他抿着嘴唇对婉华道：“您还要在章家过日子，迫于苦衷只能放过章立珠。但是阿千好歹叫了我那么久的芒子哥，这仇我是一定要为她报的！”

    “谁告诉你我打算放过章立珠了”婉华望着芒子道：“你别做傻事。阿千的事我没有瞒你不是要你为她报仇，而是担心你以后从别人那里知道后一时意气冲动行事。还要记住一件事，以后章家人要是问你今日有没有去车站接章立珠，你要一口咬死说去过了，但是没接到人！”

    “您是不是要做什么”芒子说不出的感动。他隐约觉得二少奶奶要对章立珠做什么，但是不忍心连累他，所以特意嘱咐了那些话。他苦苦哀求道：“让我帮您好不好”

    婉华也确实改了主意要芒子帮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芒子说好要去接章立珠，其实无意中已经趟了这趟浑水了。“你一定要帮忙也可以。宝禄楼搬走了，那栋楼现在空置着，你想办法把章立珠带过去，别让人看见。”说完挥了挥手，示意芒子继续拉车。

    万相戏楼里有些冷清，婉华坐在二楼的包厢里 ，笑着问掌柜的道：“晚上该是热闹的时候，怎么人这么少啊”

    “二少奶奶您刚回临泉还不知道。镇上新开了家放电影小剧院，人都去那里了。”掌柜的惆怅地望了眼一楼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笑着对婉华道：“您还要什么茶水点心吗”

    婉华温柔地摇了摇头问道：“您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得赶着十点前回店里。”

    掌柜的掏出怀表看了眼，笑着道：“现在八点。您安心听戏，快十点的时候我过来叫您。”

    “麻烦您了。”婉华笑了笑，将视线投向戏台，专心听起了戏，甚至时不时跟着轻哼两句。

    九点五十的时候，掌柜的果如说好的那样来叫婉华。

    婉华向掌柜的道了谢，出万相戏楼后雇了辆洋车回米店。过了一会儿，从米店里出来个穿着长衫马褂带着小圆帽的小个子男人往宝禄楼的方向去了。

    芒子见到有男子打扮的人过来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婉华后才放下心来，上前低声道：“人我帮您带过来了，扔在二楼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婉华轻声道：“你照旧去街上拉车就好。记住明天要是有人问起来……”

    “我就说去车站接过大小姐了，但是没接着人。我以为她留在茂林镇改日才回来，就没在意。”芒子机敏地道。</p>

    “嗯嗯。”婉华叫走芒子，走进楼里将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章立珠惊恐地坐在地上，手脚全被绑住了，头上被布袋蒙着，嘴里也被塞了条恶臭的汗巾子。腹部那股钻心的痛还没过去，连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下了火车，在车站找芒子，结果火车都开走了，车站的人也走的走散的散了，她还没找见芒子。当时又没有别的洋车，她只能站在车站等着。等了没一会儿她就烦了，烦躁地边踢小石子边骂芒子。

    就是此时！一个袋子套过来，紧接着腹部又挨了重重的一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声呼救。嘴就被堵上了，手脚也被捆得严严实实。

    婉华的手指刚碰到套头的布袋，章立珠就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现在知道怕了有什么用”婉华面无表情地一把掀开布袋，冷冷地望着章立珠道：“难道害阿千的时候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报应上身么”

    章立珠许久不见光，被宝禄楼里明亮的灯光刺了下眼，好半天才认出眼前的人是云婉华。她眼中的惊恐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嘲讽。

    婉华摘掉章立珠嘴里塞着的汗巾子道：“想叫随便叫。大不了我把你衣服扒干净扔在这里一走了之。”

    章立珠没有叫，她当然怕赤/身/裸/体地被人发现。“云婉华，不过死了个丫环而已。你至于么你要是气不过，大不了我赔你几个就是了。”

    婉华扬起手用尽全力扇了章立珠一巴掌，冷笑道：“别以为谁的命都跟你一样贱！”

    “我看你是不想在我家过了！”章立珠从小到大哪里挨过今日这样重的打，腹部的疼还没消，脸上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梗着脖子道：“云婉华，你要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你的命！”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婉华反手又是一巴掌，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白绸手套上的血迹，咬牙道：“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你！如果杀了你能换回阿千，我眼都不会眨。可惜，你的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根本不值得我动手。你得长长久久地活着，看看章家是怎么毁掉的，看看我过得有多好。你最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不是么”

    章立珠笑了。听云婉华画里的意思最后还是要放她走，等她回家，她可不会放过云婉华这个贱人！她望了眼墙上废旧的时钟，数着时间等天亮。

    婉华没再搭理章立珠，从兜里拿出笔记本盘腿坐在地板上背了起来。

    “真是用功。可惜蠢货就是蠢货，你家老子大字不识一个，你又能好到哪里去”章立珠轻蔑地道。

    婉华悠悠地站起身走过去，又给了章立珠一巴掌，打得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你要不是蠢到无药可救，也不会这么不识时务了。”

    “云婉华！你就不怕我去警察那里告你！”章立珠斜躺在地上怒瞪着眼道。

    “怕啊！所以我明明可以杀了你，或者把你卖给人贩子，又或者叫几个地痞糟践你……毒办法那么多，可我一个都没选。你能去警察那里告我什么扇你巴掌可不犯法！”婉华望了眼笔记上文心用红墨水备注的字迹，冷冽的目光渐渐清澈起来，她伸手捏住章立珠的下巴道：“我大好的人生才开始，绝不会为你这种人让自己惹上麻烦的。”

    夜越来越深。

    婉华专注地背着笔记。

    章立珠挨了几巴掌后终于学乖巧了，不再惹婉华，只是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想着复仇计划。可是人有三急，她从上火车起就没方便过，此刻那种感觉越来越强，渐渐无法忍耐。“云婉华。给我松绑，我要去厕所。”

    她见婉华不为所动，语气软了些道：“阿千的事是我不好，但我本意也是为了帮你教训房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谁知道你送下人东西那么大方！我跟你道歉总行了吧说到底咱们还是一家人，没必要闹得这么僵。你气也撒了，今晚的事我会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她难受地绞紧了双腿，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婉华头也没抬地继续看着笔记本。

    “云婉华！我真的快忍不住了！你总不能让我尿在裤子里吧”章立珠咬着嘴唇倒抽了口凉气，她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自过来”婉华平静地看向章立珠，眼里尽是冰冷的光。“对了，再提醒你一次。尽管大喊大叫，只要你不介意被人发现的时候一丝不挂满身秽物的话。而且现在街上游荡的全是地痞流氓，他们听到喊声过来会对你做什么我可保证不了。”

    “你——”章立珠闭上眼流下了屈辱的泪水。她感受到了双腿之间的温热！云婉华这个贱人，把她所有的骄傲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肆意践踏。

    婉华平静地掏出帕子掩住口鼻。杀人诛心。章立珠是个虚荣要脸的人，对章立珠最残酷的报复，就是一点一点撕碎她引以为傲的自尊心。

    临近天亮，婉华解开了章立珠身上捆了一夜的绳索。

    章立珠手脚麻木，没有力气挣扎，只是用空洞无力的目光恨恨地望着婉华。

    婉华冷着脸，拎起章立珠用力撕碎了她的衣裳，然后将她扔出屋子。在离开屋子之前，婉华将墙上的旧挂钟往前拨了两个小时。

    “你想我这样衣衫不整地走去大街上是吧”章立珠腿还麻着，站不起来，蜷缩成一团望着婉华道：“做梦！”

    “随你。这个点街上还没什么人，再过一会儿大家可都起了。”婉华戴上帽子，低着头匆匆下了楼。

    老帐房在店里守了一夜，听到敲门声赶紧开了门，将婉华迎进门道：“大小姐，依您的吩咐。伙计们都准备好了，随时跟您去章家。”

    “好。记得我昨晚十点回的米店，之后再未出去过。”婉华感激地对老帐房道：“因为我的事麻烦大家了。”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在章家人受了欺负，我们作为娘家当然要为您出气了。不过阿千那孩子太可怜了……”老帐房慨叹道。

    婉华苦笑了下道：“我去换身衣服。”她忽然有种无力感，觉得做再多的事都是徒劳，阿千永远回不来了。

    可是不能因为逝者已矣，就放过作恶的人啊！这样一想，她又提起了精神，准备全力迎接接下来的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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