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树木在火舌中发出噼啪断裂的声音, 滚滚黑烟带着热浪扑面而来。

    何故看向江虞南。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以至于他的睫毛都根根可数，分明是十分危机的场景，他看上去居然心情真的很不错。仿佛不论再发生任何事情, 他都再也无所畏惧。

    何故笑了笑, 抬头看向天空。苍穹之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力, 那是隐没于云间的上古神兽在以吞天之势，鲸吞吸纳着下方的火源。

    如同海面突起漩涡，天地间风起云涌。

    以此处为中心气流突然旋转着往某处汇聚而去, 那气漩渐渐波及整座山峦，卷起烈焰携着尘沙一同像百丈高空而去，在天地间形成一个倒立的锥形气旋。

    山下几百住民仍聚在一起，他们抬起头看着这一幕神迹，久久难以平复心情。有反应快的人连忙掏出手机录像, 而丢失孩子的父母忍不住掩面哭泣。

    沐浴火海的山巅重归于平静, 只余下无边的黑暗长夜、以及周遭焦黑断裂的枯木。

    一阵狂风吹过，面前的空地上忽现身形缩小的烛龙。即使缩小了数倍，它比起人类来说依旧过于巨大。

    今夜没有月光，深夜中的山林实在太暗了, 他们只能仰头看着那庞大的黑影渐近。

    它突然缓缓的俯身垂下近五米宽的龙首，那尖利的龙角险些戳在何故身上。

    “……我日！”何故吓得后背发凉，忍不住去想它是不是故意的，跟江虞南说，“我就说他根本就是……”

    他准备告诉江虞南这龙根本就是记仇得很还想弄死他,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后半截。

    一片黑暗中只那双黄金瞳分外清晰，竖立的瞳孔看上去多了几分冷血动物特有的残忍与冷漠。

    大概是雄性天生对于比自己强大的雄性会生出抵触，那一瞬间何故总觉得黑暗中蛰伏着的巨龙，比起神明更像是一只危险的凶兽。

    然而这种感觉只一瞬间。

    那双眼睛在触及静立一旁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时微微一动，看上去居然十分温柔。

    江虞南看着俯在眼前的龙首，唇角一弯忍不住露出笑容。他伸手摸了摸那漂亮的龙角，又触到坚硬如铁的龙鳞，烛龙明显十分受用，又不动声色的低下几分，更方便他抚摸。

    “你在撒娇么”

    江虞南上前一步，额头轻轻与它相抵。何故分明没听见那龙发出任何声音，江虞南却像是听见了，轻声的笑：“……可以啊，你想要什么奖励”

    这一幕其实是十分离奇的，却带着几分荒诞的温柔。

    温润高挑的青年在那龙的面前显得太过渺小，那龙几乎是把他圈了起来，像是保护又像是划分所属权的架势，然而又有一种势均力敌的观感。他们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何故没听清，也没什么心思去听了。

    “……孩子都活着”江虞南突然道，他看上去有些讶异，“……你带我去好啊。”

    烛龙伸出爪子托起他放在自己的头上，腾空就准备离开——

    何故懵了一瞬：“哎哎不是等等！你们就把我丢这儿”

    一人一龙像是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人，江虞南说：“烛阴，让他也上来吧”

    龙的脸上分明看不出表情，但何故却明显感到它十分不快，那双黄金瞳扫到他身上时像是裹挟着冰刀子，冷得他一个哆嗦。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带。”龙大爷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卷着风带着老婆飞向大山深处，连个影都没了。

    何故一口气几乎没上来。合着这龙是能说人话的，刚才分明就是故意针对他呢！他就说奥丁睚眦必报、分出这一片散魂的烛阴又能好到哪去江虞南这么一精明能干的小美人，也难怪栽在这老狐狸手里。

    .

    江虞南看着面前的山洞，一瞬间竟然怀疑自己的眼睛。

    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干草与动物皮毛，七八个小孩子最小的还含着奶嘴，最大的也不过三岁，用肉乎乎的小手小脚在地上爬来爬去，发出“哇啊呀啊”“呜姆”之类他听不懂的婴儿语言。

    “这……这是……”

    烛阴化作人形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笑道：“这就是那些人类的孩子。”

    山洞深处有个深红色头发的青年走了出来，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那青年这时才发现有外人入侵，他显然意识到入侵者十分强大，挥手掀起气流将一地的孩子都凭空托起挪到更后方的安全地带，张口就准备吐火。

    烛阴依旧微微的笑着，身形动也未动，那青年脸色却变了：“……前辈究竟是何方大妖，何必来为难我”

    大概这番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在后方休憩的凶兽。黑雾中忽现一个黑衣的高大男人，他狭长的眼睛显得凶狠异常，却在落到入侵者身上时突然变了。

    “烛龙……”他看上去有点讶异，半晌后不太情愿的补充了个后缀，“……烛龙前辈，有何贵干”

    这发展饶是江虞南这种见过大场面的都有些懵。烛阴一副上位者的架势，淡淡的点了下头：“穷奇，毕方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么伤人的事下不为例，人类的孩子我带走了。”

    “人妖本就不两立，不过吃三四个两脚兽……他们再敢动我的妻儿试试，”他舔了舔尖牙，狭长的眼睛微眯，“山下那么多鲜肉，我可忍好久了，要不是……”

    那红发的青年瞪了他一眼，凶道：“你敢！”

    穷奇瞬间敛了气焰，不说话了。

    江虞南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面前这毕方与穷奇居然是一对。那毕方怀里的孩子……

    他忍不住看向那小孩，发现他果然长得与人类孩子不太一样。首先他颈侧生着细碎的红色软羽，背后还隐隐冒出了翅膀尖儿。

    红发的青年看上去很凶，长得却柔顺而漂亮，又白又尖的下巴抬了抬，一双圆眼直直的看向江虞南，确定他没恶意后突然道：“……你想抱抱他么”

    江虞南：

    然而毕方已经毫无芥蒂的走过来，把软绵绵的小团子往他怀里一塞，随即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往穷奇怀里一靠：“妈.的小孩真烦人！明天该你带孩子了！听见没！”

    他说完突然猛的一抬头，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虞南：“喂，那个人类……你，你们人类不是都有奶妈什么的你留下来帮我带孩子，我给你珍稀的灵药吃！”

    烛阴脸上笑容已经没了，就这么淡淡的扫视过去，那眼神带着裸的警告显得并不太友好。

    穷奇捏了捏毕方，蹙眉轻声道：“别说了，那是烛龙的人。”毕方有些惊讶，目光自他们两人间扫了一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p>

    江虞南怀里的小孩扑腾着落到地上，凭借那双幼嫩的翅膀顺利翻滚式着地。他快乐的爬进那一群同龄小屁孩中间，和他们玩起了拍手手和摔跤。

    “你们抓孩子过来，是为了陪他玩么”

    毕方理直气壮道：“是啊。我明明准备过几天就送回去，那群人类居然要杀我……”

    穷奇打断了他看向烛阴，态度尊敬而好不谦卑：“烛龙前辈，您的立场我明白。孩子我们会归还给您，不过山下那些人类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他们不伤害我的家人，自然相安无事，但是……”

    发生了这些事，和平共处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人类对未知的事物本就抱有一分排斥与恐惧。烛阴说：“华夏很大，你们可以换个地方住。”

    穷奇还没说话，毕方却又跳起来：“不行！找个新家哪有那么容易华夏是大，但凡灵气足的山里都早有山灵和隐居的大妖！从我还是小鸟崽崽这山头就是我家的了，我才不走！”

    这只其实现在依旧算是“小鸟崽崽”的毕方确实年轻。他其实才一百来岁，而眼前的穷奇已经上千岁了，他已经明白此地留不得，便做了顺水人情。

    “要我们离开可以，不过地方你们得给我们找好。灵气要足够修炼……也不能偏僻的连个超市都没，我们的孩子喝人类的奶粉。”他想了想，补充道，“还要是无主之地。”

    毕方耳朵动了动，开始提条件：“不能有镇守的大妖，但也不能一只妖都没，不然不利于孩子成长……”

    这要求不过分，找起来却必要费一番功夫。烛阴将想法直接传到江虞南识海里：“……这只毕方比较笨，却也能震慑些小鱼小虾。你们部门人手不够，要不要……”

    江虞南立刻明白了。他看了毕方一眼，面露难色，毕方见状有点慌：“……不行么”

    江虞南点了点头：“确实不太好找，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穷奇问：“多长时间”

    江虞南斟酌了一下：“至少三年。”

    京城好东西那么多，是卧虎藏龙之地，灵气也是华夏最充裕的地方之一。三年足够让这只年青的小鸟崽不舍得离开了。

    毕方长长的出了口气，似乎十分满意，小声嘟囔：“呼，我还以为要多久，才三年……”确实，三年对于他们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弹指一瞬。

    “那这三年里……”

    江虞南似乎很认真的思考了一阵：“这三年你们可以先去我们的地方暂住。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条件，其实也勉强都符合了……”

    穷奇愣住，毕方眼睛瞬间亮了：“什么真的假的那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还完孩子就回去。”

    毕方根本没给穷奇发表意见的机会，指示着穷奇去收拾东西：“把我的丹炉灵药药材都带上……还有我们的孩子别忘带了！”

    人人闻风丧胆的凶兽穷奇居然一声不吭，一手抱起地上吐着口水的自家孩子，乖乖的去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送孩子，”毕方一手抱起一个人类的小孩，信誓旦旦道，“……既然借住你们的地盘，我也会帮你们做事的！你别看我才一百多岁，我很厉害哦，我还会炼丹！什么聚灵丹破障丹锻体丹……什么功能的都有。”

    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时代，这样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妖其实已经很罕见了。

    江虞南白白捡了个大便宜，还买一送一赠了穷奇这个“人间杀器”，狐狸尾巴都快翘起来。

    烛阴见他开心，摸了摸他的脑袋垂着眼笑的温柔。

    毕方看了他们一眼，突然道：“对了，我最近炼出了个诞子丹。我跟穷奇的崽子就是这么来的。你们想要孩子么”

    江虞南笑容僵在脸上，突然就想把这傻鸟丢回洞里奶孩子。烛阴却眉梢微挑，轻轻的笑了。

    “到了。”江虞南连忙打断这个尴尬的话题，抱着孩子快步下山走进人群。那些丢失孩子的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向他们奔来，接过自己的孩子就激动得难以自制，边说“谢谢”边低声哽咽起来。

    毕方把手上流着口水的小奶娃娃送出去，只觉得一身轻松。

    他抱着手臂看得啧啧称奇，拍了拍江虞南道：“你们人类感情真充沛。是因为寿命太短，所以任何感情都显得弥足珍贵么”

    江虞南被他问得有点诧异，笑了笑道：“差不多吧。”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随口道：“……说起来，穷奇六百年前有过一任妻子，也是个人类，后来死了……我想大概有一天我跟穷奇也会腻味又分开，妖的寿命太长，这些感情不过须臾之间，人人都是过客，无非谁停留的长久些罢了。”

    江虞南突然就忘了刚才准备说什么。毕方性子比较大条，根本没觉得有什么，还摸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那你呢”

    江虞南迟钝的“嗯”了一声。

    “烛龙与天地同寿，”毕方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不过你肯定死在他前面的……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当然想过。然而江虞南其实一直有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他至少还能活几百年，这份上天的馈赠对于人类寿命来说已经十分漫长。但对于妖与神兽来说几百年光阴真的不算什么。

    在他死后，烛阴会怎样呢他有那么一瞬间自私的希望，烛阴会忠于他一辈子。

    大概真的思虑太多，那天在回去的飞机上，江虞南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黑色的汪洋，有巨龙趴伏在暗涌水面中心巨大嶙峋的礁石上，它的鳞片已经不再如年轻时黑亮坚硬，而是片片剥落露出其下苍老的皮肉，甚至一侧的龙角都断了半根。

    江虞南的意识在水中沉浮，他很快意识到那是烛阴。它孤苦终老，在无人的礁石上独自死去。

    他是被毕方叽叽喳喳的激动惊呼声吵醒的。毕方与穷奇跟他们一同乘飞机回去，然而这只年轻气盛的小雏鸟，对这个比它飞得还高还快的“钢铁鸡”十分好奇。

    “我们在降落，我们是在降落么”毕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窗外看，“嚯，这么快就到了！我敢打赌这只鸡比烛龙飞的还快！”

    烛阴淡淡一笑：“并没有。”

    毕方更激动了：“那你可以……”他话没说完就被穷奇死死捂住嘴巴，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何故看着穷奇又看了看毕方，刚开始他还自来熟的上去称兄道弟，等江虞南一介绍他就懵了。这趟行程太过凶险，他一个本本分分普普通通的特种兵，显得手无缚鸡之力，柔弱的不堪一击。

    他很自觉的往江虞南身边挪了挪，递了一瓶水给他，随口打趣道：“江教授，你刚说梦话了你知道么”

    江虞南情绪不太稳，没听出来他在开玩笑，居然当真了。他被烛阴和何故夹在中间，尴尬的笑了笑。

    烛阴看了他一眼，轻轻握住他的手，江虞南下意识的僵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