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神族私生子泛滥的缘故, 被抛弃的孩子也很多，因此城郊建立了由神侍们抚育孩子的机构。烛阴想将那孩子送去“福利院”，江虞南不太想这样做，烛阴于是也同意将他留下来。

    烛阴愈发忙了起来, 那个叫奥杜的孩子总是来找他, 他话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抱着一本书读。

    没过多久, 有一天神侍匆匆前来禀报，说是“奥丁”在英灵殿受了伤，需要一些东西。

    那神侍神色有些古怪, 江虞南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眉心微蹙：“怎么会受伤的”

    神侍顿了一下：“……据说是控制亡灵的时候，出了些差错……”

    他话说的含糊, 可江虞南却明白了。奥丁能掌控亡灵军队，是他最大的依仗之一，对于奥丁来说那与呼吸一样简单, 是铭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能在这事上出了差错，其实是十分怪异的。

    然而任凭神侍们如何猜测, 恐怕也想不到如今的奥丁并非本人。

    “奥丁需要什么东西”

    神侍说：“倒吊之地的卢恩文字。”

    奥丁曾告诉过他, 卢恩文字其实是控制亡灵的媒介, 而倒吊之地是其本源。只是，他除了知道那地方在约顿海姆外，一无所知。

    情况紧急，他穿戴了战甲准备前往巨人领地——他想的很简单, 实在找不到就抓个巨人族头目逼问出来。

    然而还没出门，他就在环廊遇见了奥杜。奥杜正在花园边的秋千上坐着，手里拿着一块冰在玩，看见他的装束时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

    “弗雷，你这是要去哪里”他皱了皱眉，手中的冰块瞬间消融，“奥丁让你上战场”

    江虞南没什么戒心，把情况大概说明了。奥杜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行。倒吊之地太危险，路也很复杂，没去过的人很容易迷失在里面出不来。”

    江虞南知道这孩子在担心他，上前摸了摸他的头顶。奥杜却抬起头：“我知道在哪里，我去吧。”

    江虞南下意识就准备回绝，然而一直跟着他的那位神侍，却又开口了：“陛下还说了，如果您身边的孩子说要去，就让他去。”

    江虞南愣住。

    奥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很快就出发了。

    江虞南余光瞥见秋千旁的花丛间，有光芒一闪而过。他弯下腰捡起来，那是一株冰雕的花朵，纤细的根茎盘旋缠绕着，其上生着利刺，花瓣或蜷曲或舒展，栩栩如生，上面还有一只蝴蝶。

    那是荆棘百合。

    他心头一跳，突然就有些不安起来。

    .

    那个夜晚雷雨交加，整个宫殿里只他一人。烛阴没有消息，奥杜也没有回来。

    江虞南紧紧抿着唇，再一次看向窗外。一道巨大的闪电自上而下划破天际，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要天地变色。

    第十三声闪电划过时，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殿内未点燃火烛，闪电瞬间刺目的光耀下，他看见了门口的奥杜。他穿着黑色的斗篷，衣服滴答往下淋着水，微微喘着气。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床边。江虞南闻到他身上清晰而浓重的血腥味，脸色变了：“你受伤了”

    奥杜的脸色在白色的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五官如玉石雕刻般的精致而无瑕疵，薄唇微抿，深深的注视着他。

    那眼神看得江虞南心里发毛。

    他突然一愣：“奥杜，你是不是长个子了”

    确实，奥杜的身体是他做的，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不过到他胸前，现在已经到他下巴。不过身型依旧是纤细的少年模样，看上去还没有成年。

    奥杜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江虞南抓住他的手，发现他手脚冰凉。随即他敏锐的注意到，奥杜的手正轻微的发着抖，似乎有些恐惧。

    “今天我能和你一起睡么”

    江虞南以为他是在约顿海姆遇到了什么，有些心疼，掀起他的被子就让他上了床。

    奥杜冰凉的躯体钻进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埋头在他颈边，嘴唇也是凉的。

    “弗雷，我很难受。”

    江虞南摸了摸他的后背，摸到一手的血。他猛的坐起身：“伤这么重怎么不说我现在给你找治疗巫者。”他抬高了音量喊神侍进来，然而喊了半天，却没有人应答。

    有风透过窗棂吹进来，寒凉刺骨。他再一起次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整座金宫都空了，只有他一人。还有他身边的少年。

    奥杜脸色愈发苍白，他抑制不住的低声呻.吟着，似乎极为痛苦。他抓住他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一双漂亮的眼睛似蓝似绿，在月光下如同碧色的翡翠。

    “我好疼……弗雷，我好疼。”

    他一声声的叫着他的名字，江虞南心里刺的难受，他扯开奥杜的衣服想查看伤势，却如遭雷劈的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奥杜的身体也是无瑕疵的精致好看。然而那玉雪造就的皮肤上，此时渐渐生出漆黑的鳞片，一片片划破皮肉长出来，密密麻麻的越长越多。

    就像是龙鳞。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雷神震耳，江虞南猛的睁大眼。

    再掀开被子，床上已经空无一人，但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刚才的一切，并不像是梦。然而此时思绪混乱不清。

    这样被动的等待结果，实在太不像他了。他下床开始更衣，准备去英灵殿看看烛阴现在的情况。拉开殿门的一瞬间，门被人从外推开。

    烛阴站在他面前，不过一尺的距离，垂着眼看着他。

    江虞南冷汗出了一身：“你怎么……”

    烛阴却没有说话，他将他一把抱起，走到床边放下，倾身覆上，动作显得有些急切。

    那个优雅的男人似乎不见了。被这样并不温柔的对待，江虞南有些不情愿。他用尽全力推开他：“你怎么了”

    烛阴双手撑在他两侧，一双异色的瞳看着他。那眼神十分幽深，酝酿着复杂的、暴虐的情绪，江虞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突然被擒住脖子，强行侧头向一边。烛阴俯身一口咬住他的颈侧的软肉，轻而易举制住他的颤栗与反抗，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吮吸了血珠舔了舔伤口，才又抬起头。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金色。一只眼睛幽绿，一只浅灰，正紧紧的凝视着他。

    江虞南嗓音微哑，因为极力压制着恐慌而显得有些紧绷：“奥……奥丁。”

    “你是奥杜。”江虞南咬着牙，瞬间理清了一切，他愈发感到恐慌。如果说奥杜是奥丁，而此时他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那么烛阴呢

    “第二个预言是真的，你要杀了我，是不是”奥丁微微眯着眼，一手捏住他的下颚，愤愤道，“弗雷，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江虞南冷汗沾湿了后背，克制不住牙都在发颤。奥丁什么都知道了。</p>

    这样的奥丁实在太令人恐惧，他身上所有光芒万丈的品质，诸如温柔和善、礼貌与克制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狂暴善妒、危险而强大的神族。

    他一脚踹向奥丁，趁着他躲避的间隙，翻身就往前爬，准备逃开，然而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摁在床上轻而易举的控制住。

    奥丁低头凑近他耳畔，压低的呢喃喑哑而危险：“江虞南，你想逃去找谁，那只龙么”

    江虞南在听见他叫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整个大脑一片空白，他彻底忘记挣扎。

    直到奥丁把他的身体又翻过来，对上他空洞而恍惚的目光，原本汹涌澎湃的欲望，突然冷却了下来。

    奥丁皱着眉看了他片刻，突然低头亲吻他的眼睛。江虞南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奥丁其实是很爱他的。

    “你一直把我当成那个人，对不对”

    江虞南垂着眼睛不看他，他怕自己动摇：“……他在哪”

    “你的名字很好听，你的世界的也很有趣。”奥丁伸手轻轻拂过他轻颤的眼睫，“那里的人，都像你一样有双黑色的眼睛么”

    江虞南咬着牙根，不论他说什么，也只有一句话：“烛阴呢”

    奥丁沉默了很久没说话。江虞南也是突然意识到，奥丁的体温极低，与刚才的奥杜一样，他脸色苍白，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顺着他的敞开的衣襟，江虞南看见他的锁骨附近已经覆盖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龙鳞，看上去怪异而可怖。

    奥丁注意到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还活着。”在他的注视下，奥丁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

    江虞南冷静下来，奥丁是个谨慎而狡猾的人，他变成蝴蝶躲在他身边时，显然听到了他和烛阴的对话，明白了自己是烛阴的一部分。与其等着消亡后被吞噬，不如先下手吞了烛阴，奥丁显然是这么想的。

    借亡灵一事，他确实这么做了。并因此看见了属于烛阴的记忆，然而很显然，他们相融的并不太好。

    江虞南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再无刚才的恐慌，甚至气定神闲的露出笑容：“你快死了”

    “我和他，互相都吞不下对方。”奥丁笑容很淡，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梗在心头。此时的姿势太过暧昧，然而气氛却并不融洽，奥丁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别开目光似乎不太想看他。

    过了半晌，他才转回目光。眼睛如同碧色的清潭，里面是化不开的冰封。

    “诸神黄昏即将到来，我需要积蓄力量面对众神的敌人。我可以将他困死，但那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所以……”奥丁微笑着看着他：“我会将他给你。”

    这样的发展过于顺利，江虞南微微睁大了眼。

    奥丁淡淡的笑着，眼神像是一个看着后辈的长者，似乎极为疲惫：“带着他，离开阿斯加德。弗雷，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在这里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就准备离开。

    他的背影看上去竟然有些狼狈与落寞，江虞南没控制住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奥丁惊愕的回过头，江虞南只是一时冲动，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慢慢的松开手缩了回来，一时间有些尴尬。

    奥丁笑了笑，又准备离开，江虞南突然说：“……你会死么”

    奥丁停下脚步，捏紧的拳不知是源于期待还是什么情绪，似笑非笑的道：“弗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走近了些，微微俯身靠近了坐在床上的精灵，一手轻触他的尖耳朵，亲昵的顺着弧度滑下。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诱哄：“……你还喜欢我的，是不是”

    江虞南仿佛突然失了声，最终他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奥丁也没追问，他走前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轻吻。

    次日，烛阴被人送了回来。

    奥丁用三分之一的神力将他分裂出来，在此之后，奥丁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没过多久，在他们准备离开的前几天，恰好赶上阿斯加德的节日，奥丁在金宫外的圣坛上面见子民。

    江虞南隔着重重人群，远远的看见了他。他其实改变不大，五官轮廓依旧是之前的模子，只是再也不会让人将他与“烛阴”弄混。

    他一头金发变作银灰色，与灰色的义眼相衬，更像一位沧桑的智者了。他的笑容依旧很浅淡，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有一瞬间，江虞南差点以为奥丁看见他了，然而只片刻奥丁就转开了目光。

    ——这就算是告别了。

    是的，他和烛阴商量好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准备寻个偏僻美丽的小镇住下来。那里无需有多繁华，只要民风淳朴就可以。

    他们可以每日睡懒觉到自然醒，出去买一些食材，饭后在阳光下晒太阳或是读书，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度过一整个下午。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去各个国度旅游。这样的日子曾是之前他所希望的，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没能实现。而如今他们两人都实力强大，且不再有任何重担在身，只要等着诸神黄昏之后，奥丁死去，他们就会进入下一个世界。

    江虞南笑着往回走，忽略心中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想到奥丁的死，突然就想到芬里厄。

    他似乎有很久没见到芬里厄了。

    江虞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芬里厄对他有恩，相处了一些日子他也将芬里厄当作朋友，自此一别，恐怕再也不会相见。最后去道个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芬里厄宫殿外，神侍与守卫们都心不在焉。有人看见江虞南迎面走来，微一诧异的鞠了躬：“伊诺大人好久没见到您。”

    他们确实知道弗雷复活的事情，然而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见到，自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改变。

    江虞南愣了愣后才想明白，在他们看来，他确实是出去后许久未归，于是失笑着点了点头：“我找芬里厄大人。”

    那守卫的脸色变了又变，看上去像是有话不知该不该说。江虞南对这里太过熟悉，也没太见外，见没人阻拦他，径直就往里面的寝宫去了。

    推开殿门，殿内灰尘扬起，显然已经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江虞南呼吸一滞，突然意识到什么。该来的还是来了，芬里厄此时大概已经被禁锢在那座岛屿上。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命运的残忍与不可逆，他早已认清。纵使有些唏嘘与难过，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他转身刚准备离开，余光却瞥见桌上散落着数卷地图。他走过去捡起来看，果然是芬里厄送给他的那些。

    他微微一笑，拿了一卷准备留作纪念，然而目光却突然凝滞住了。他定定的看着桌上摊开的羊皮纸上被用羽毛笔与墨水，勾勒描绘出的画面，手中的纸卷“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也是现在才知道，以“战神”身份出身的芬里厄，不仅战斗能力出众，居然还会画画。

    他拿起那摞羊皮纸的手都有些发颤，会到第一页逐页往后翻去，起初只是凌乱的笔触，似乎并不明确自己要画什么，渐渐的出现一些事物。

    比如形状奇怪的果子，燃烧的火堆，草丛里的兔子……

    他似乎在记录一场荒诞怪异的梦境，从不甚清晰，到逐渐勾勒出一个场景。梦里梦外，无人知道真实。

    江虞南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个青年的背影，他似乎正在与人交谈，只是旁边的人都是模糊的，只一笔带过。他穿着白色衬衫与工装裤，袖子一丝不苟的卷到肘间，身型修长高挑。

    那是现世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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