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死一般的凝滞。就连最神经大条的领主, 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奥丁眼睑下垂, 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并没有说话。他身旁坐着的兀尔德轻声道：“诸神的末日就在不久的将来,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侏儒王猛的拍了桌子一下, 惊声道：“你说这是……末日”

    兀尔德轻轻点了点头：“众神都会死在这场浩劫里。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放下彼此的争端, 一起面对我们共同的敌人。”

    尼奥尔德显然也没有提前得知消息，他微微蹙着眉，沉默了片刻说：“共同的敌人是指巨人族据我所知, 苏尔特尔确实很强，比我们的任何一位主神都强, 但是除此之外约顿海姆并没有其他强者，不具备打败我们的能力。”

    奥丁说：“不止是巨人族。”

    “三妹做了三个预言。”兀尔德一一复述, 她语调很轻缓, 然而却让人轻松不起来。

    “一是洛基之子将会掀起天下战火, 诸神陨落。”

    “洛基。”尼奥尔德摇了摇头，看向奥丁, “……我早说了他不可信, 您却把他当兄弟。

    有位与洛基交好的领主提醒他：“预言里说的是洛基的孩子。”

    尼奥尔德笑的很轻蔑：“他儿子站在巨人那边, 他能脱得了干系”

    “尼奥尔德，你的儿子是精灵，你却是华纳族的王，怎么也会说出这种话”奥丁淡淡一笑，“洛基不过是无心之恶, 性子并不坏。”

    洛基是巨人之子，有主神的神格，一旦站到约顿海姆的阵营，意味着他们少了一个主神，而却多了一个强敌。

    江虞南早就知晓诸神黄昏，并没有参与讨论。他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奥丁有点可怜，他把洛基当兄弟、把芬里厄当心腹，然而最终背叛他的正是这两人。

    “第二个预言是，”兀尔德看了奥丁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一下才说，“……诅咒精灵将会唤醒恶魔。”

    江虞南心头一跳，立刻收到数道目光。他面色不变，很镇定的微微一笑：“哦听上去我难逃其咎了。”

    奥丁看了他一眼：“通常来说，诅咒精灵指的是黑暗精灵。并且诅咒魔法也失传已久，只有黑精灵的高等咒术师才能得到传承。”

    侏儒王“哦”了一声，收回刚才敌视的目光：“这个预言比较简单，说的是黑暗精灵嘛，我回去就将他们逐出地底，想办法都杀了就是。”

    江虞南又想到那支莫名出动的黑暗精灵军队，更加坐不住了，只想赶快回去。

    兀尔德又说了第三个预言“毁灭即是新生”。这一条很容易理解，然而，这个“新生”注定与他们无关。

    他们前来原本都抱着相同的心思，准备接受势力变动，或是结盟或是纠纷，然而却在三个预言之后，心情沉重的纷纷离去。

    尼奥尔德走之前又拍了拍他的肩：“弗雷，如果你想回到华纳海姆，我随时欢迎。你喜欢亚尔夫海姆，想必奥丁陛下也不介意打下它后交给你掌管。”

    江虞南很客气的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脚步稍快往外走，然而到了外面，却发现那三位随他来的武神却不见了。

    他刚准备用通讯魔法，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他回过头，是奥丁。

    上次见面时他和奥丁还是恋人，然而再次相见居然是这样的场景。江虞南想装作没看见，然而奥丁却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下后走了过来。

    “弗雷。”

    江虞南脸上挂着很官方的笑，看着他等待下文，奥丁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江虞南点头，奥丁用浮空魔法飞起，在半空中俯视着他，他依旧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来，他平时出行都用飞行兽。大概是骨子里还觉得自己是个“人”，无法想象没有助力悬浮在天上，所以一直没能学会飞行魔法。

    他在奥丁的注视下厚着脸皮承认：“我不会飞。”

    奥丁有些诧异，他往下飞了一截刚伸出手，又停下，最终只是向他的方向轻点，一股力量涌入他的身体，他觉得周身一轻，就飞了起来。

    奥丁带着他飞过城市、荒漠与山川，一路沉默。

    “我们去哪里”江虞南忍不住问。

    “丹加山脉，”奥丁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山谷么”

    江虞南当然记得。奥丁曾说那里长满白玫瑰花，还有许多小精灵，他对会说话的麋鹿尤其感兴趣，只是听说位置很偏僻，一直没时间去。

    成为精灵王后，他有次想起了这件事，就想去看看，然而自从精灵族沦为弱势，两大神族趁机吞了毗邻他们的大片土地。而靠近阿斯加德的丹加山脉，已经在之前的纷争中被划分成阿萨神族的领地了。

    奥丁说：“我之前答应过那些花妖，帮它们移植了新的花。原本一直想带你去看看。”他说到这里，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气氛又尴尬起来。江虞南叹了口气，看向奥丁，刚准备说什么，目光却顿住了。

    奥丁穿的衣服华丽且繁复，肩上坠着的宝石银链层层叠叠，随风扬起细碎的流苏。那银链上，勾住了一团团淡粉色的絮状物，风吹过时如同蒲公英般飘散。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那是亚尔夫海姆所独有的行道树，在这个季节飘散的棉絮。他最初看见时还有些诧异，觉得和他故土的春季泛滥成灾的柳絮很像。

    他大脑飞速运转，猛的停住：“今天不去了，我还有些事。”

    奥丁也停下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听了预言，你还坚持回到精灵那边，是因为精灵王的位置，比神后更吸引你么”

    风中粉色的飞絮飘散，奥丁异色的双瞳醒目而美丽，绿瞳专注、灰瞳漠然，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的眼。

    江虞南后退数米，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向亚尔夫海姆的方向飞去。他能感觉到身后，奥丁注视着他远去的目光，扎得他后背发凉。

    .

    亚尔夫海姆死一般的寂静。自高处往下看，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他往下飞，主城内的情景逐渐清晰。

    城内没有一个活人，地面上遍地横尸。

    江虞南手脚发凉，落在街道中心，脚步不稳的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周围的一片尸海，安静的仅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空气中独属于神族的魔法气息过于浓郁，他感觉脉搏跳动着、胸中无名火起，随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喘了一口气，抿着唇细细查看有没有熟悉的脸，却发现那些尸体皮肤都是青灰，竟然全部都是黑暗精灵。

    一道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沙哑而又憔悴。

    “是净化魔法。”

    江虞南回过头，猛的睁大了眼，他紧紧咬着牙控制住表情，没有露出一点不该有的情绪，轻声道：“……芙莱雅”

    脸上布满皱纹与褐斑的女人低下头，金色的卷发已经失去往日的光泽，只堪堪掩饰住她脸上的表情。</p>

    “嗯。”她轻声道，“今天边境守护魔法被破，我们联系不到你，那三个武神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有个神族突然出现，吟唱了大型光魔法。净化之力对于黑暗精灵来说……”

    她似乎又忆起那场景，声音不自觉的发抖：“……死了很多人。那些黑暗精灵的战士帮我们守城，都死了。”

    江虞南胸口堵的难受，他闭上眼睛，可眼前还是奥丁肩上的棉絮：“是谁”

    芙莱雅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那是个阿萨神族。”

    事实上，情况比他想象的还糟糕。不仅守城的黑暗精灵全军覆没，许多光明精灵也受了或多或少的损伤。

    这段时间里，不少光精灵都与黑暗精灵有接触，从而沾染上与光魔法相斥的气息，也没能幸免于难。而有着黑暗精灵血统的人，也几乎全部死去，芙莱雅因为神力强大，才只是耗尽生命力，维持了苍老垂死的体态。

    亚尔夫海姆元气大伤。

    没过多久，那三个预言流传开来，光明精灵与黑暗精灵矛盾更深，而与此同时，其他种族对于所有精灵都更加敌视。

    城里渐渐有了些隐秘的呼声，他们认为灾祸是由现任精灵王带来的。

    亚尔夫海姆也不安定起来，精灵们对他的不满日益加重，爆发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芙莱雅似乎结识了一些大魔法师，不知用什么偏门的法子重新获得了青春与美貌。她的能力日渐强大，亚尔夫海姆境内已经没有男武神能打过她。人人都说，她已经能与阿萨神族的雷神托尔匹敌。

    然而江虞南能感觉到，他们兄妹已经离心了。

    .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坐在王宫里的王座上，闭上眼就会看见遍地的尸体。有时尸体又会活过来，挣扎着往王座爬来。

    大概是在这个世界待太久了，不论是精灵族、还是奥丁，他都已经无法抽身而出、以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观。

    有一天他梦见了烛阴，不是奥丁，而确实是烛阴本人。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找出了那块收起来的龙鳞，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因此他从不敢给别人看见。他紧紧握着那块坚硬的薄片许久，突然就笑了。

    芙莱雅不知何时来的，倚靠在门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哥哥，我听说阿斯加德那边来了使臣，被您赶了出去”

    他看向芙莱雅：“我以为你会记恨阿萨神族。”

    芙莱雅轻轻点了点头：“我曾经恨他们，但是后来发现，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谁都做过，抛却他们背地里下手的那件事，奥丁确实是一位很值得佩服的君王。”

    随后江虞南发现，芙莱雅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奥丁做了这么多令人齿寒的事情，然而却几乎没有人真正的怨恨他。

    那个杀了密米尔的精灵公爵伊利亚德，某次偷偷回到亚尔夫海姆，带走了五分之一的光精灵，前往阿斯加德边境建立城市。

    伊利亚德离开前留下了一段话：“你们一定想不到，一直与我交涉的那位阿萨神族高层，其实是芬里厄殿下。他许诺阿斯加德不会有种族歧视，王族永远不干涉精灵城，并且欢迎各族到来。”

    当时江虞南恨透了芬里厄，然而也是很久以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奥丁的诡计。

    在奥丁下访时，伊利亚德心怀感激的询问他的名字：“殿下，您比精灵王对我们更好，我会回去说服更多的族人前往阿萨神域，效忠奥丁陛下。”

    金发的神族刚想自报姓名，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愣。

    伊利亚德的弟弟还小，猜测道：“您这么强大，也许是战神提尔……不，您也很俊美，一定芬里厄大人了！”

    那一瞬间私心作怪，他只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在伊利亚德眼中，那便是无声的默认。

    .

    失去黑暗精灵的援助，又被带走五分之一的人口，精灵族再也不同往昔，最终失去了它超然的“仙国”地位，沦为两大神族的棋子。

    芙莱雅的小动作，江虞南知道，却依然没能防备住。三年一度的神祭日，身为王者他需要沐浴焚香，面见他的子民。

    烟雾缭绕中，当他发现四肢无力时，神力已经凝滞。紫黑色的咒文在浴池上方突然出现，暴涨的火焰在空中乱舞，眼前的世界如玻璃般破碎。

    芙莱雅对虚空挥了挥手，捡起他的浴池边放在红色丝绒上的王冠，戴在了头上，对着水面微微一笑：“再见了，哥哥。我会想你。”

    他以魂体状态浮上半空时，大脑依旧浑浑噩噩。他就这样死了风承载着他飘离王宫，飘荡到王都外荒芜的山谷中，路过黑暗精灵的坟地时，他看见有黑袍的老巫者坐在树下，不知是魂体还是活人。

    他下意识的往阿萨神域飘去，却最终落在伊甸之森，失去意识，时间也变得不甚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好几年，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叫伊诺的混血精灵叫起来：“哥哥！这里有一只精灵！”

    金发的精灵公爵寻声而来，蹲下来看了一会，又拨开他的眼睛，面露惊异：“……伊诺，这只精灵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光暗混血，最重要的是，他也有黑色的眼睛。”

    伊诺眨了眨眼，没太明白。

    伊利亚德笑了：“可以献给奥丁陛下，说不定能为你换来一个爵位。”

    奥丁。

    他在昏昏沉沉中，隐约听见这个名字。

    ——这次是北欧神话么他想。

    众神之王的传说他确实知道不少，但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他脑中却描摹出了一个模样。

    他该是优雅而又高贵，就连重伤到快要倒下，也不愿放下骨子里贵族的矜傲与尊严。他温柔体贴有度，深情却又克制，一切都把握在恰到好处的尺度上，任谁都会觉得他是完美的情人与君王。

    他忍不住想，奥丁是在什么时候慢慢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爱计较得失的政客，可到了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奥丁从最开始就是这样。

    撕开刻意做出的表象，他并不完美，反而重权重欲。他有着居高位者独有的掌控欲，又兼具商人的投机心。

    然而，当他和奥丁的爱情已经走到最后，热恋的劲头过去，隔阂在他们之间的矛盾、私心与猜忌渐渐显露出它们原本该有的狰狞模样，他又想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边陲小镇万年不变的夕阳中，受伤落魄的金发神族骑着天马而来，长着让他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大概过去太久，他站在窗边回头时露出的笑容已经模糊，只留下虚幻的碎影，冰蓝色的，如同丹加山脉里翩飞的蝶。

    ……

    江虞南睁开眼，繁复的玫瑰窗下，独属于阿斯加德的日光正洒进屋内，这是奥丁的寝殿。一束纯白的荆棘百合被剪去了根茎上的刺，乖顺的搁置在他的枕边。

    窗边负手而立的金发君主回过头，微微一笑：“精灵王阁下，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出去旅游存稿也用完了，所以双更是不可能的，至少这周不可能，等回来一定爆肝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