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后羿突然抬起头, 定定的看向满屋狼藉。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掌心，将碎肉舔进口中。

    江虞南快要疯了。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神格, 就算吃了不死药也只会爆体而亡。他原本想着, 反正是要杀了后羿的，他们一起把药吃下死去, 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可真的事到临头，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后羿实在不是个优秀的男人, 他自大又残忍, 像桀骜的狼，可对他是真的好。

    江虞南最后把他骗走，准备独吞灵药之后就走, 作足了贪婪小人的模样。可他没想到会死的这么惨。

    而他肉身死了，可不知为什么精神体却飘在上空，被迫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个野蛮人简直是疯子，居然吃他的肉……

    门突然被人打开，逢蒙一脸焦急闯进来：“师父——”他话音未落就看清屋内场景，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他与后羿对视半晌, 颤声道：“……这是谁的血肉酋长大人呢”

    后羿目光沉沉的，没有回答他。

    逢蒙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猛的飞出一脚向后羿当胸踢去, 后羿面色铁青，一把将他摔倒在门口。

    “滚！”

    逢蒙爬起来，看着满屋子的血肉眼眶越发通红。分明不久前, 酋长大人还微笑着告诉他他射箭进步很快，可现在……

    他悲痛之下理智全无，竟然一把抓住门外木墙上挂着的神弓，怒极一剑射出。他弓未拉满，然而箭势已去，那箭呼啸着正中后羿胸膛，将他狠狠钉在墙上。

    后羿低头看向胸前，他抬手想将箭拔去，可一口鲜血自嗓子眼里猛的涌出，大股大股的往外淌。他想说话，可出口却只是“咕嘟咕嘟”的血泡声。

    逢蒙一时冲动，根本没想过杀死后羿，他摇着头猛的跑过来跪在后羿脚下，悲哀的哭嚎出声：“师父……”

    后羿眼前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最后，他像是在虚空中看见了什么，竭尽全力的伸出手。

    虚空中江虞南的精神体居然和后羿四目相对了一瞬，但还没等他诧异，就见后羿的眼中的光芒散去了。

    他奋力伸向他的手颓然垂下，再无了生息。

    同一时刻，无数细微的光点自后羿身上涌出，汇聚成一道金色的河流，最后又变做了一个龙鳞模样的东西。

    江虞南伸出手，那片金色的龙鳞缓缓落在他掌心。这就是是烛阴的残魂么

    他握紧手指的一瞬间，眼前一阵大雾突起，他抬眸望去，隔着那重重浓雾，看见了对岸的龙。

    无数纷纷扬扬的光点涌入他脑中，那是伴随着烛阴残魂的记忆碎片。过去的场景纷杳而至，许多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被他遗忘的、忽视的细节，都渐渐清晰了。

    ——古神之战，龙本不该死的。

    像它们这类大家伙，新旧交替薪火相传。它们有着最古老的传承，自初代先祖至今，每一代成年体的力量都趋于峰值。

    烛龙有创世之力，成年态莫说区区一只凤凰，饶是天道都拿他无可奈何。天道法则禁止古神互相残杀，烛阴与凤凰，不论当时谁输谁赢，最后都是同归于尽的局。

    最大受益者，也许是西王母，也许是别人，可如今都不重要了。

    隔着千年岁月，他与年少的烛阴对望着，露出一抹难言的笑。

    江虞南在灰黑迷雾中，看见小小的烛阴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洞，拿树棍捅了捅。不久前他曾从这里捉到过一只肥耗子，他家小人类看上去很喜欢。

    突然，烛阴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眉头蹙起看上去有些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一瞬间以为烛阴在对他说话，随即又意识到不是。

    脸庞稍嫩一些的“江虞南”，穿过他走向烛阴，笑眯眯的摊开掌心，他手里有几颗甜枣。

    那枣不大，烛阴捏了一颗塞进嘴里，甜中带涩。不过，在这个极度缺乏食物的时期，已经很难得了。

    “鸟族给我的奖赏。”那个他笑起来，“穆大人说了，以后每天我也能去分食物。”

    江虞南回想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烛阴为了养他而遭了不少罪。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野生棉花，献给了鸟族的管事，得了不少好处。

    后来他就学会了利用穿过去之前的知识和技艺，一直到格外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天到来。

    他刚想到春天，眼前的景象就瞬间一转，方才还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嘟——”

    远处突然传来响亮的号角声，是昆仑山的人来了。以五彩鸟和一只单足而立的鸟为首，浩浩荡荡的飞满了半片天空。

    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在一众战奴里面十分显眼。单足鸟一眼就看见他，鸟首微抬，命令道：“那人类，你出来。”</p>

    烛阴越众而出走到它们面前，他神态举动十分镇定，丝毫不露怯色，那鸟看了他一会儿，愈发满意。

    “好，就这个了。带走。”

    战奴队伍里的人都羡慕的看着他，只有部分知情的人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一帮蠢货，这一向都是有去无回，偏偏还这么多人以为他们是去享福的，争着站靠前的位置就像让自己被一眼看中。

    大概也正是因为所有人都争着去，那大鸟也没想过询问他的意见，飞起来两爪扣住他的肩膀就准备起飞。

    可谁知那金发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反倒扯得它一个不稳，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幕其实十分有趣，可却无一人敢笑。人人都不敢做声，唯恐牵连到自己。

    果然，那大鸟爬起来，扇着翅膀飞到上空，恼怒的长鸣了一声，恶狠狠的道：“不识抬举！你们这些低贱的两脚族，要不是王母大人需要人血，也轮不上……”

    它话没说完，身边的五彩鸟突然一翅膀把它扇飞出去：“蠢货！”

    它那句话没说完，却仍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人们越是猜测越惶恐，都用惊惧的目光看着它们。原本想自荐的人全都收回了念头。

    可烛阴笑容至始至终，变都没变一下。他不紧不慢的抚去衣服上刚才溅上的沙尘：“所以你刚才要我跟你走，是去昆仑山了”

    五彩鸟犹豫了一下，它已经意识到刚才那番话的影响。若这里是普通人类部落也罢了，可这里是他们鸟族的领地，强抢也不太好，索性破罐子破摔的点了点头。

    下一秒，那个很难缠的金发男人笑了。

    “好。”他说，“我跟你们走。”

    那天晚上，烛阴回去的很早。江虞南在努力回忆棉花怎么弹，对白日的事情一无所知。

    烛阴从背后环着他的腰，发梢自他颈间滑进衣服里，撩的他痒得不行，就想躲开。可烛阴抱着他不撒手。

    “虞，我要出去几天，你要乖乖的。”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过于自然，甚至带着几分调笑，以至于江虞南没有觉得丝毫不对，就下意识的以为是出去狩猎之类的，没多问就点了点头。

    烛阴在他颈边蹭来蹭去，微眯起眼笑道：“我会很想你，怎么办”

    江虞南总下意识里把龙当做小孩子，也就由着他胡闹。他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闻言噗的笑出声：“不过几天，又不是要分开很久……你不要一副告别的样子。”

    “我就是在跟你告别。”

    烛阴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你昨天没说完就睡着了，戒指我大概明白，但钻石是什么”

    江虞南也是偶然提起，但这么一听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恨嫁的姑娘一样，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钻石是我家乡的一种石头。因为非常珍贵和坚固，所以象征不朽的爱情。”

    烛阴又详细的问了钻石长什么样，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种石头，不过……”

    他突然把手伸到自己颈边不知怎么的拿下一个东西，塞到江虞南手里：“这个给你。”

    江虞南低头一看，那是一片黑色的龙鳞。

    他眨了眨眼，脸慢慢的红了。好吧，论珍贵和坚固，钻石自然是远远比不上龙鳞的……不过，烛阴送他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好意思追问，把那鳞片仔细收好。他看见烛阴一直忍笑看着他，脸越来越烫，索性把自己蜷成一团钻到兽皮下面不出来了。

    那兽皮突然被人掀起一道缝，有风透过那缝隙钻进来。江虞南耳朵根子都在发热，他听见仅隔着一层兽皮，烛阴靠近了他，声音低哑温柔。

    “你这样……我可以当做是邀请么”

    那天晚上烛阴缠着他做了很久，以至于第二天他一动腿就一阵酸疼。他本来想给烛阴送行的念头也打消了，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上帝视角的江虞南看到这里，突然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了。

    如果故事必将有一瞬间偏离轨道，走向宿命的归途，他也希望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那幻境似乎有意识一般，也遂了他的愿瞬间消散。雾霾散尽前，似乎有什么自他脸颊轻柔的拂过，像是风，又像是眷恋的道别。

    前尘已了，一阵强光中，江虞南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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