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九州录 34.久别重逢(三合一章节)

作品:《神降[神话快穿]

    拜日族崇尚太阳与火神,囚室也很特殊。它开凿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上, 向后的一面没有隔墙, 往下看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拜日氏的说法是, 为了让罪人感受日月光辉的感召,可江虞南在吃了集天地灵气而生的不死果后,就能感觉到灵气变化。

    他敢发誓, 这囚室有问题。

    他看向下方的山谷, 其间有溪流汇聚流向汤池,水网遍布, 周围的树木也生长的十分规律……就像一个大型的法阵。

    夸父好奇的眨巴着眼, 小心翼翼的往小人类那里挪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江虞南懒得搭理他。虽然也知道就算夸父不接月母, 他也不会摔死,可他就是生气。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是他的错——他不该贸然把小凤凰带离羌戎氏, 更不该带来拜日族, 他应该在它不见的第一时间发现……而且, 夸父和十只金乌也是被他带去神殿的。

    好嘛。他被自己气笑了, 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我就是个傻b。”

    这几天的囚禁百无聊赖,除了发呆和沉思无事可做。他想了很多,甚至忍不住开始想后羿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还在满世界找他?

    他又想到烛阴。

    烛阴怎么会死的呢?江虞南回到现世那些年,每到晚上就忍不住琢磨这件事。他在想自己回来的是不是太草率, 他还没能见到烛阴尸骨。他闭上眼, 就总梦见九州故土, 凄风冷雨夜,烛阴的骸骨孤单的散落在泥泞中无人收敛……他会怨他么?

    囚室的门突然开了,又一个人被丢了进来。竟然是巫即。那老头骂骂咧咧被人扔在地面草席上,目光怨怼的喃喃着。

    “我诅咒你们……”

    江虞南愣了一下,眉梢微挑。

    牢门被人重重关上,巫即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你不信?要不要我也咒你一下试试?”

    夸父瞪着他,一拳砸在地上,愤怒的“嗷”了一声。这老不死如果敢下咒,他就捶爆他那颗皱巴巴的脑袋!

    巫即才不屑于和他计较,他看向江虞南,突然很古怪的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被扔到这儿?”

    江虞南沉默了几秒,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跳。

    “因为他想得到那个神箭手,可却没了。”

    牢房内空荡荡的,落针可闻,靠墙的地方有虫豸爬动的声音。江虞南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听错了。

    “什么叫没了?”

    巫即在他的注视中接着说下去,他似乎极为享受这样的场景,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土著叫什么?后羿是吗?常羲想要烛龙的神力,等他吞了西王母、凤凰和烛龙,就该飞升神界了……”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个贪婪的小东西,我当然不会放他离开……”

    “所以,我杀了后羿。”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青年没有崩溃甚至没有十分难过,他就这么沉默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

    半晌,他突然缓缓重复了一遍。

    “……后羿死了?”

    巫即突然就觉得面前青年此时的状态十分怪异,可他不知道这怪异感从何而来。他忽的站起来,下一刻,风自他耳畔略过。

    一柄匕首闪着寒光,插在了他方才坐的地方,半柄刀锋没入石面。

    巫即冷汗顺着额角留下来。他们巫者身边向来跟着个随从战士,就是因为他们能施法诅咒,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可却唯独十分不擅长近战。

    咒术再厉害,没有时间施展也没办法。上次他是早有准备,可这回入牢,神侍们早将他随身的宝物瓜分殆尽。

    江虞南垂着眼收回手,将那刀在手中把玩,靠着墙坐了下来。他侧着头斜靠在墙上,对着外面出神,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

    同一牢内还有几个人,缩在墙角里不敢做声。他们早被大个子的夸父吓破了胆,族里首席大巫不知怎的也进来了。可现在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上去白净柔弱的青年,居然也是个狠角儿。

    进来前所有人都被搜过身,单薄的衣服也藏不了什么东西。有谁看见他那匕首从哪儿拿出来的么?众人互相看了看,更是噤若寒蝉。

    其实,就算江虞南不说,他们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从这里高处看下去,视线所及之处,草木尽显枯黄颓色。这也才仅仅是十日作恶的第一天。

    不过一天时间,原本就相对干旱的通州等地,已经民不聊生。

    入夜,气温逐渐下降,自原本四五十度的高温降至零下,岩壁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薄冰。

    月亮出来了。

    牢房里,身体较弱的老人突然咳嗽起来,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感到寒冷,他们颤抖着聚集在一处互相取暖。

    巫即突然颤了一下,他抬眼突然望向那轮月亮,目露惊骇。

    江虞南自下午就那么坐到现在,他整个人像是神游天外,这时才稍微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向天空。

    脚下是崇山峻岭,眼前巨大而空旷的天空中,无数莹白光点自牢中人身上溢出,如丝线般流淌,反重力的向上空而去,渐渐汇聚于悬于高空浮岛的巨大扶桑树上。

    树梢上,月母袖袍轻扬,他膝上趴俯着十只金乌,正展颜而笑。

    江虞南脸色微变,那扶桑树位置极高,白日里看不清,反而月色中才显露出身形来。他目光顺着树干往下,看见扶桑粗壮的根系盘着嶙峋巨石,其中一根深深扎入一只大鸟的身体里。

    是那只新生的小凤凰。

    它被强行苏醒、又没了神格,江虞南以为它已经死了,谁知它生命却如此顽强。那扶桑的根系似乎吸足了血,已经泛着红光。

    “那鸟还没死透,你也不必怜悯它,”巫即神情恹恹的,“我们如今都是神木的养分,月母倒是好盘算……”

    作为这里最年迈的老人,同时又是活了上百年的巫者,他此时就像一个防备大开的宝库,浓郁到令人咂舌的生命力与灵力,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流逝。

    如果说别人的不过是莹白丝线,他身上流失的灵力却有成年人手腕粗。他自己意识不到,可在旁人眼里,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不停的喃喃自语着,神色装若有些疯癫,过了半晌又歪了歪脑袋,很疑惑的问江虞南:“……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虞南神情复杂,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没说话。

    巫即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惊骇的瞪大了眼:“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

    巫即以前是老,却精神矍铄,漆黑的双眼锋利而狡猾。他现在突然老态尽显,双眼浑浊手脚也开始不灵便,颤颤巍巍的模样,居然让在场所有人都生出几分怜悯来。

    与此同时,所有人心里都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这是是恶魔的力量么?他们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被夺取生命老死在这里。

    那个夜晚太难熬了,被抽丝剥茧的感觉,起初还不甚明显,可后来所有人都开始吃不消。

    有人精神承受不住,索性从那牢房临空的一面一跃而下,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个举动像是点醒了许多人,逐渐的,又有人跳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到来时,这场磨难才终于停息。

    今天的囚室已经与前一天不同,再无一人有力气说话,每个人都气息奄奄的瘫在地上。前来送食的神侍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扔进来几个腐坏的倭瓜就离开了。

    夜里,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除了跳崖自尽的人以外,这回出现了一些身体较弱、被活活吸干的人。

    那些尸体死状极惨,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骸骨,依旧维持着死前最后的动作和神态。

    巫即大概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是身为巫者的直觉,比起前一天的崩溃而言,他今天倒是正常了许多。

    他耷拉着眼皮,缓缓的转动着眼珠子一一看向周围的人,最后停留在夸父身上。

    “我记得你。巨人族和雍丘黑水家的那崽子……”他笑了,自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我的下场,就是给你的警醒。”

    江虞南一愣,突然想到了夸父逐日的传说……所以说,这个傻乎乎的大个子最终也不得善终么?

    他低下头,突然就觉得有些累。这一场闹剧,他是唯一看过剧本的人,提前得知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死劫数。

    他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向命定的结局,说不得也改变不得。

    巫即突然敲了他的脑门一下:“怎么?你也要死了?”

    江虞南猛的回过神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生命力流失和连日未进食,不仅影响了旁人的情绪,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现在又岂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原本有些散的目光又凝练了:“……我当然不会死。”

    巫即不置可否,他盯着眼前的青年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不会死,吃了不死药也一样,只是早晚的事。”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你命不会绝在这里而已,幸运的孩子。给你一句忠告,不死果修身,不死药锻魂,凡人之躯是无法承载过于强大的灵魂的,西王母说到底,也还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江虞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认真的看向那老巫:“……你在预言?”

    “我是天生巫者,兼具预言诅咒之力。族里的大巫告诉我,预言远比诅咒强大。”巫即目光飘的有些远,“我借用预言的名义,害了不少人,后来遇见了一个孩子……”

    他念念叨叨说了很久,因为神智开始模糊,越说越不清晰。江虞南坐在他身边听着,突然就想到,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村里的老人很喜欢这样念念叨叨,跟后辈说故事。

    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虚弱状态人心思更加敏感软弱,他突然就对这个老人生出了一些同情。

    巫即口齿愈发含混不清,他目光凝滞,被日光晃的眩晕——

    一片炫目的白光中,他似乎又看见年少的常羲满身泥污,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漂亮的有些凉薄的小孩抬起头,如同孤单而警惕的幼兽:“……你是谁?”

    年轻的巫即刚因为弄死酋长的儿子,被赶了出来。他背着他的全部家当——两只野兔、一串骨链,几个装着诅咒用的巫药和毒虫的石盒,诧异的看向这个小孩。

    他们一起烤了那两只野兔吃,那小孩大概已经饿很久了,他大口吞咽着,吃着吃着眼泪就大滴大滴落下,混着额上的血迹一同糊了满脸。

    巫即连忙给他擦了脸:“你别哭啊,我无家可归都没哭,你哭什么?”

    小孩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清亮温软的嗓音挠的人心颤:“……我是最弱的神了,没有人看得起我。”

    “嚯!”巫即发自内心的惊叹出声,“你是神啊,好厉害,我们族里只有大巫见过一次神,还吹嘘了好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常羲眨了眨眼,迟疑道:“……你觉得我厉害?”

    “当然了,你可是神呀!”

    他那巴掌大的脸上,慢慢的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看向眼前年轻健壮的人类,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唔,你是巫者?”

    巫即点了点头,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诅咒和预言都是多么强大而稀少的巫力。他毫无防备的说:“不过我只会预言和诅咒……大巫不许我用咒术,所以我连那个会控木都小巫都打不过……”

    他情绪有些低落,却没留意那小孩眼睛突然一亮:“你会诅咒……”

    见巫即承认,那小孩纤长的睫毛微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激动,突然一把抓住巫即的手:“为什么不用咒术?那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整个九州都会畏惧你!”

    巫即眉头微蹙,有点懵:“不,为什么要畏惧我,我不想……”

    “不,你想。”

    那小孩抬起头,一双漂亮的双眸亮晶晶的,水光潋滟,巫即心神不禁恍惚了一瞬。

    “……我不想再做废神了,我想变强大。这样就没有人会欺负我了。”年幼的常羲小心翼翼的问他,“你会帮我么?”

    巫即听见自己笑了:“好吧,我的小神明大人。”

    ——这是他和常羲的初遇。

    可惜世事无常,他精通预言,却也没能算出后来的事态发展。

    巫即身体突然急剧颤动了一下,如同被抽去灵魂,整个人缓缓的向后倒下。

    他死了,死前脸上居然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贴着墙远离他们的那些人里,有人掩面哭了出来,轻声道:“……巫即大人回归魂海了。”

    ……

    那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比往常都早。

    血月当空,却无星子,天地间昏暗无光,红色的微光如薄纱洒向大地。

    那红光如有实质,自九霄云端坠落凡尘,凝结成万道金丝,直垂人间。

    ——那是帝流浆。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偌大山谷,如同刹那间被煮沸的水,伪装已久的平静假象被撕裂开来,数不清的大小妖兽齐齐跃入空中。他们口器大张、手段齐出,纷纷对着帝流浆而去。

    这一幕其实是极为荒诞的,能藏匿在月母眼皮子底下的大妖,少说也有不下于五百年的修为,单拎出哪个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家伙。可此时它们对着某个金色源头凌空而上,像是扑火的飞蛾,贪相尽显丑态毕出。

    一道白绫突然横贯数百里,在山谷上盘旋成一道巨大的屏障,然而众妖的攻击尽数穿了过去,如同打在了空气上。下一刻,那柔软流动的白纱突然化作薄如蝉翼的刃,成百上千的妖兽刚觉察出几分危险,却已经迟了,它们甚至没来及出声就被尽数斩杀于其中。

    扶桑树下,一口巨大的鼎炉已经备好了,十金乌祭出本源火种,以供月母炼药。那白绫吸足了血,将妖兽的尸体与帝流浆卷入那丹炉之中,像条餍足的蛇缓缓缩回了主人身旁。

    月母姗姗来迟,他手持白玉琼坛,将其中的不死果取出,放入炉内。

    江虞南不知道,当年凤凰随手摘了喂给他吃的果子,如今已经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神物。

    千年前对于昆仑山神族来说,不死果不过是一年生一树的果子,算不得稀罕。可这么多年九州灵力日渐稀薄,可能要数百年才能孕育出一颗来。果子出世时天现异象,引得无数半神与妖兽共同争夺,常羲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以帝流浆为原浆,不死果为引,再加上各种天材地宝……

    常羲逐渐露出笑容来,他定了定心神,屏息静气开始引导丹炉内能力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树的方向突然金光大作。那光亮极强,照亮了半个青州。

    千年之后,不死药又一次炼成了。

    ……

    青州,旸谷外的平原上,越来越多的部族战士或御鸟、或骑着战兽,纷纷聚在一处。

    在连日的暴晒下,大地干裂庄稼枯死,水源也变得极为稀缺,每一天部落的人数都在锐减。

    隐匿于山林许久的十巫,出来了三位,号召九州子民一同推翻拜日氏□□。三青鸟将号召传遍各个领地,再由鸟族传递下去。

    十巫的名号何其响亮,各氏族纷纷出动了战士和巫师团。纵使对鸟族仍有忌惮,可此时面对更大的敌人,几乎没有人还会去计较这些。

    巫姑领着逢蒙、女敖等人,站在最前面。她看着聚集着、却各有心思的土著们,叹了口气。

    “就凭我们这些人,真的能打败日母么?”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可是神啊!”

    这个问题,显然也是在场所有人内心的疑问。

    那人见得到响应,更是自以为是起来:“喂,那女人!你是十巫是吧?那你算是半神了?可得冲在前面……别想让我们替鸟族遗人卖命……”

    逢蒙年纪比较小,顿时气得不行,他飞踢起一颗石块正中那人的脸,哼笑着说:“哪儿来的矮子,废话这么多!不服来打一场就是?”

    那大汉脸被砸肿了一块,他倒是不怕这小娃娃,只是单凭这些人确实胜算不大,他身为酋长必须为族人负责。

    他眼珠子一转,将那羌戎氏看了个大概,眉头一皱:“——你们那个神箭手呢?怎么没来?”

    此话一出,顿时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啊,那神箭手当日在雍州集会上掀起这么大一场风波!许多人都怀疑羌戎氏又出了一个半神。可今天不仅后羿没出现,十巫里只来了巫姑一位,三青鸟也没来……

    血月之下,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他们刚想质问,就听见远方传来巨大的“轰隆”巨响——天边地平线上,有洪水奔腾掀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那巨浪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渐退,远处还是百丈高,到了巫姑等人近前,水位呈一个坡度下降。人身蛇尾的蛟族王者垂首看向他们,威严尽显,一时间无一人敢开口。

    巫姑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巫者之间的礼节:“龙王殿下,海巫大人,千里迢迢从镜州赶到这里,真是辛苦了。”

    蛟王海森身侧,黑袍巫者摘下兜帽,露出其下的容颜。饶是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巫姑也不禁又晃了一下神。无他,海巫的皮肤是久未见日光的苍白,几乎可以看见其下淡青的血丝,可五官又是几近阴柔的精致,那是一种不似活人的美。

    海巫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目光中蕴含着很沉重的东西。他已经几千岁了,作为九州内最长命的几个老家伙之一,肩上扛着的责任很大:“涉及九州万千生灵存亡,我们蛟族也不好袖手旁观。”

    后方的水洪水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堵住了,平静的水面看上去无害,也不知下面有什么东西。不过只看蛟王身后的数十个人浮在水面上的强壮战士,许多人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确定了这支强大的力量是友军,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眼见着天边渐渐现出一丝微光,清晨快要到来,立刻有人提议现在进攻。

    可海巫目光平静的望向天边,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不必着急,还没到时候。”

    “可是……”十金乌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天火一出,他们又将陷入劣势。

    “是啊,还要等什么?难道还要等拜日氏先打过来?”

    蛟王海森也十分为难,他们海里的生物实际上十分怕火。天火他千年前就曾见识过,当然不想再受一遭,可是……

    他脸上闪过一个很复杂的表情,含糊的答道:“现在还不行,要先等一个人出来。”-

    常羲打开千年寒玉雕制的炉盖,一种很奇异的馨香自炉内飘散而出,伴随着淡绿色的轻烟,萦绕整个山谷。

    以那丹炉为中心,周围突然生出无数鲜花绿植,整个山谷都被注入了最为纯粹的生命力。

    山谷的临崖的一侧,百丈高的囚室内,濒死颓丧的诸人突然动了,目光灼灼的望向下方。

    所有人都像疯了一般,双目通红,狂乱的挣扎着爬向崖边,毫不犹豫的直直扑下,坠入绿烟笼罩的山谷。他们急速坠落着发出狂笑,那笑声回荡着,江虞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渐渐的,那绿烟飘到囚室来了。

    原本还尚存几分理智的人,也再也忍不住大口将那气体吸入肺中,脸上露出飘飘欲仙的笑容。

    江虞南起初还能坚持,后来竟也被那气味蛊惑着,忍不住贪婪的吸了一口。充沛的生命力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不但充盈了他这些天被吸取的部分,甚至更加纯粹霸道。他隐约感到触碰到了人神的边界——

    黑色的大鸟呼啸而至,随后一人自障目的青烟中跃入囚室,动作干脆利落。他一把就将闭着眼的江虞南扯到怀里,半强迫性的掩住口鼻。

    他眯着眼几近贪婪的看了怀中的青年一会,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

    “乖,别吸。”

    浑浑噩噩中,江虞南下意识的挣扎未果,在窒息中渐渐恢复清醒。他条件反射的抽出匕首,挥刀狠狠向后一扎。

    那人闪电般出手将他手腕擒住,语中含笑:“——久别重逢,你就是这么迎接我的?”

    那一刻,风声似乎都凝滞了。

    江虞南惊愕的转过头,却只看见他的颈项与喉结。下一刻,他被人板着下巴抬起头来,额上印下一个温热的吻。四目相对,那双黄金瞳刺的他眼睛涨涨的,喉头艰涩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烛阴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另一手顺了顺他头顶的软发:“不要这样看我。”

    江虞南掰开他的手,尽量控制着情绪,可越来越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无一不出卖了他。

    烛阴眸光闪动,那一瞬间有一些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情愫一闪而逝。可他什么都没说,只嗓音稍微喑哑了些:“……你这样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他顿了一下,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可现在都不是时候,最终只汇聚成一句叹息般的呢喃——

    “阿虞,我回来了。”-

    旸谷上空,一道金色的流火点燃夜色,海森脚下的水平面骤然暴涨百丈,直冲旸谷而去。那滔天洪水冲毁了依山而建的神殿与城区,灌入整个山谷,无数海里的生物浮上水面,顺着迅猛的水势攻向青州拜日族老巢。

    与此同时,青州上空只听一声龙吟,火光中一条黑色苍龙冲天而起。四方妖兽早已蓄势待发,只听这一声号令,倾巢而出。

    四面八方的攻势让拜日族无力应战——他们的奴隶兵团正与各氏族势力缠斗,却根本应付不来狂暴且有异能的妖兽,这样的战争显然已经不是凡人能介入的了。

    可是他们最强大的杀器、能以大型诅咒屠杀敌方万人的诅咒大巫,巫即已经死了。月母此时不知所踪,而他们的神子……

    有人突然大喊:“撑住!天快要亮了,等太阳一出来——”

    这句话点醒了在场的所有人,氏族人一时慌乱起来,拜日族趁其心神大乱,攻其不备,居然讨回了不少好处。

    不远处的扶桑树处,天光乍亮,十只金乌展开庞大的羽翼,陡然飞向云端。

    “喈——”

    随着一声唳叫,它们翅膀扇起狂风,口吐巨大的火球。天火从天而降,伴着呼啸的飓风,无尽长夜结束了,战局瞬间逆转。

    地面上,氏族人四散奔逃。那火球落入水中依旧没有熄灭,反而点燃了周遭一片水域,大小鱼类于妖兽躲闪不及,死伤无数,越流越多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海巫捏紧了巫杖。

    他控制着洪水向天上席卷而去,却根本触不到那金乌。它们飞得太高了,闪避也很灵敏。

    地面上的裂缝里,突然生长出无数藤蔓于巨木,将水中濒死的妖兽、险些被火焰击中的战士救起,放置于巨大的树冠上。

    天空上箭矢纷飞,然而太遥远了。眼见那金乌越飞越高,众人都急红了眼,他们在火海中绝望的奔逃、悲嚎着,却无济于事,败北似乎已成定局。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陡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他们斗不过拜日氏的。他们选择来宣战,是不是真的错了?

    江虞南站在空旷的囚室内,看向一地死尸。夸父被他敲晕了扔在墙角。

    那些吸了不死药丹气的人,全都筋肉爆裂、死相极惨。他突然就想到,之前巫即说的那句话。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飘:“……都说食不死药能飞升神界,那药根本就不是凡人之躯能承载的,对不对?”

    可烛阴并没有回答他。

    他自从方才就有些不对劲了,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压制着什么,此时又眯起眼睛,看向遥远的、朝霞升起的地方,久久没有说话。

    “烛阴?”

    烛阴转头看向他,目光微动。一瞬间江虞南疑心以为是后羿回来了,可随即他又发现并不是。

    “该走了。”烛阴转过头没看他的眼睛,他脚下突然燃起金色烈焰,火焰中,化作一只黑色的巨龙,“上来吧。”

    他驮着江虞南与夸父,腾空而起。龙背宽大而炙热,江虞南双手抱着他的身躯,把侧脸贴在龙鳞上,感受着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他直到现在,才产生了一些真实感。

    “我以为……我以为还要很久很久才能见到你。”

    龙须颤动了一下,过了半晌低笑道:“所以你改嫁了?”改嫁这个词,还是以前江虞南威胁他的时候,他记下来的。

    江虞南“噗嗤”一下笑出来。

    风自耳畔略过,脚下滔天洪水、漫天大火、战争与荣耀,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他眯着眼看向脚下大地,故意说:“你知道吗,中州被拜日氏占了,你的老巢也成了一片死域……”他想了想补充道,“等打败他们,我们回中州,好不好?”

    烛阴久久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江虞南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面上喜色渐渐褪去,抓着龙背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你是不是……没有完全恢复?”

    他手紧了几分,觉得嗓子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打不过他们?”

    他听见万丈苍穹之上,龙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随即俯冲而下,像是准备降落了——

    巨大的黑龙小心翼翼的叼起背上的青年,将他安放在扶桑树下。那是青州地势最高的地方,又是拜日族圣地,待在这里没有任何风险。

    当年他在神格里残存了些神力,却是用一些少一些。按说他不该再浪费神力用来化形,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变成了人身。

    不知道下次相见又是何时,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以后。一想到这个,他就突然很想再抱一抱面前的人。

    “上回走的时候,没来及见你最后一面,其实有些遗憾。”

    巨大的树荫下,他展臂环抱住了面前的青年,露出一抹极其温柔眷恋的微笑。他轻抚过怀中人的脸颊,目光专注像是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

    “这个身体的战士好像很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么?他对你好不好,会不会欺负你?”

    “……他比我对你更好么?”

    江虞南咬着牙忍耐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仍然声声颤抖:“你别走。别管他们了……九州那么大,总有我们能去的地方……”

    烛阴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无奈,像是看着自家不懂事的孩子:“不要任性。”

    江虞南捂着眼睛,泪水接连不断的涌出。他小声而克制的哽咽着,看上去无助又可怜。

    烛阴刚触到他发梢的手一颤。江虞南不论身处怎样的弱势与绝境,都仿佛有什么依仗、随时都能找到翻身的机会。所以他一直肆无忌惮、冷静又从容。这样狼狈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烛阴最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低头亲触了一下他的唇瓣。

    那是一个带着微微湿意、温柔的诀别的吻。他最后的话飘散在风里。

    “……你会等我么?”

    下一刻,他转身在水雾蒸腾中化为环绕烈焰的巨龙,向着能量聚集之处而去。

    神殿最高的楼阁里,月母刚得知巫即已死的消息。脚踝上那串骨链突然冰寒刺骨,让他心里有点发凉。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巫即亲手给他戴上的礼物。

    月母正垂眸对着那不死药沉思,忽然只感到巨大的威压自远处传来——那是来自上古大神的力量,他不敢轻视。

    白绫瞬间暴涨百丈,裹挟着他腾空而起,瞬间至凌云九霄。

    拥有创世神格的上古大神不甘示弱,烛龙在金色烈焰中盘旋之上。它龙口大张,祭出仅剩的全部神力,水柱与烈焰在它周身交缠环绕,将月母鲸吞入口——

    光芒骤然爆发,伴着轰隆的惊雷。

    神罚降临,九天玄雷劈在烛龙身上。只见云端的巨大黑影猛的一颤,突然化为乌有-

    长空之上,两具渺小的身躯坠向大地,一道黑影掠过,大鵹先是接住西王母,又顺便接住后羿。

    后羿缓缓睁开眼,刚才的一切他都有所感,只是五感像是被隔离开来。他似乎能看见,又像是隔着一层雾,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个侵占自己身体的“东西”,做出一切。

    大鵹正衔来仙草雨露滴入西王母口中。西王母悠悠转醒,揉了揉眉心:“……咦。羲和呢?我刚才还和他一起……”

    他突然醒悟过来,过了半晌,缓缓叹了口气。他被压制在魂海中并未察觉时间流逝,直到羲和也被封印进来,他才从他口中得知外界的事情。

    如今自己重归身躯,却不见日母月母,显然是已经不在了。只是常羲鬼迷心窍,倒是连累了日母羲和,与那十只金乌。

    “月母已死,”他目光温和的看向后羿,像是看穿了他的血脉与灵魂,“年轻的勇士,你愿意助我平息战火,还九州一个和平么?”

    后羿心里有事,一时间就没能作答。西王母见状,不动声色的增加了筹码:“大鵹已经同我说了,他答应送给江虞南一颗不死药作为答谢。往后他将一人长生,你却会老会死。”

    后羿记得小奴隶很不喜欢眼前这个神明。他本是下定决心不听他忽悠,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神色微动。

    西王母笑了:“我可以也给你一颗。”

    后羿问:“你要我做什么?”

    “那十个太阳再这样下去,九州将无一生灵幸免于难,我不能对别的神出手,你能解决这件事么?”

    后羿眉梢一扬笑的嚣张:“——这有何难?”

    扶桑树下,江虞南将烛龙被雷劈的灰飞烟灭那一幕看的真切。他跪坐在地上,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指甲尖狠狠扣进地面,渗出猩红的血。

    他看上去疲惫又颓丧,已经不堪一击,整个人都像是随时要融化在空气中。

    后羿一步步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的俯身着他,递出一只手。

    江虞南抬起头,眼眶红通通的,漆黑的瞳孔像是一触即碎的琉璃,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动了一下,随即那火苗彻底熄灭又归于沉寂。

    “后羿。”

    他唤了一声,搭在他的手上借力站起来,嘴角微微扬起,看向遥远的天际,那是中州的方向。

    他分明在笑,可不知怎的后羿就觉得,他那眼中空荡荡的,像是再也承不下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