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4章 鸩毒

作品:《大奇术师

    九颗苦杏仁在眼前排列开来。不知为何,从某个角度看去,这些杏仁排列的形状就像是张家宗祠门口那枚巨大的狮爪家徽。

    张家崇尚像狮子那样强大的生物……那毕竟是万兽之王,不过一声低吼,便能让整个草原上的动物都为之俯首称臣。

    外界总觉得狮子威风凛凛,但少年却对此有不同看法。

    狮子是典型的群居动物……如果不成群结队,就难以展开捕食。俗话所说,抱团取暖,明明看上去那么强大,却崇尚的是这样的弱者行径。

    狮子都很胆小……它们都害怕承担独自行动的风险,正因如此,才盲从于众,哪怕知道整个种群正在陷入危机,哪怕亲眼目送种群在步入死亡,它们也会装作无动于衷。

    “但我的小狮子,胆小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失去向前迈步的勇气才是……”

    “你看,即便每次猎食前都无比谨慎,但狮子们总会在确认好情况后,便进行出手。

    “一旦出了手,那便是咬住口不放,它们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强大。”

    母亲的低语又响在耳边。自六岁那年,她坠于井中溺死之后,这样的低语便时不时纠缠着少年。

    他总觉得母亲并未离去过。至少此时此刻便是如此。父亲的视线总放在堂弟上,对他疏于管教,所以,他实际上正是在这些低语的教导中长大的。

    ——狮子会在确认好情况后再出手。是啊,狮子总有周详的计划。

    他用手指轻轻碾碎第八颗苦杏仁,杏仁的汁液滴进酒壶里,散发出特别的香气。

    明天就是堂弟的生辰。在父亲的安排下,整个张家都会在祠堂为这位司马家的外孙举杯。酒壶上沾上了一些苦杏仁的粉末,风轻轻一吹,这些杏仁粉便和地上的尘土糅杂在一起。

    别院外传来脚步声时,少年正将最后第九颗杏仁的残渣塞进别院墙壁的缝隙里。这里是完美的藏匿地点,没有谁会想到来这里找东西。

    老管家举着烛台,将红色的请柬从门外递进来:

    “少爷,老爷邀请您明晚赴宴。”

    老管家恭敬地说道。他低着头,没去看少年此时略显狼狈的脸。

    他担任这个职位已经五十年,他也姓张……从老管家手里接过请柬时,少年不禁这样想道——新生的幼狮都很胆小,他们对这个世界感到拘谨。但至少,他们向往拥有勇气。但像老管家这样的,是不是就是母亲口中所说的,已经无动于衷的狮子?

    烛泪滴在请柬上,封缄处还有金箔闪烁。少年忽然用力将指甲刺进自己的掌心,指缝里带着母亲最后的遗物。

    那是半片从棺木上掰下来的木刺。木刺深入了血肉里,仿佛在刺穿这十几年来麻木的记忆。而伴随着记忆上的灰霾被疼痛一扫而空,忽然间,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起来。

    “您会祝福您的堂弟的,对吧?”

    “作为堂兄,您会为这一天感到高兴。”管家转身时,烛光将他在墙面上投下巨枭般的影子。少年犹豫片刻后才张口,和那天在尘封库房里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不同,他喉管里挤出的只是如幼猫般的呜咽:

    “当……当然。”

    这样的作态令管家满意。仿佛这位少爷,这位张家未来的继承人本该如此。

    青石墙里渗出的夜半寒气此时钻进骨髓。管家转身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少年的视线已经盯死了那颗被藏在墙缝里的杏仁。

    等管家走远,他便又立刻扑上去抠挖起来。石灰混着血沾满指节,然后,杏仁滚落地砖的脆响声惊醒了墙外暗处藏匿的野猫。

    野猫的绿瞳在黑暗中膨胀,少年看着它翻越墙头,叼走那枚杏仁壳。然后,不过数秒之后,它便发出了惨叫声,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野猫的脊椎一寸寸冻僵,他似乎又看见母亲在陶罐边搅拌的身影浮现在野猫尸体的霉斑之上。

    “浸毒同样也需要七夜耐心,我的小狮子。”

    这一刻,他蜷缩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笑了。笑声震落梁上的陈年蛛网。一场在宗祠里举办的生日宴?再好不过的舞台。

    酒壶重新封口,他学着野猫的动作舔舐掌心上残留的附带金属余韵的苦味。然后,他便乘着夜色,翻越围墙,走出这间别院。

    ——老管家是在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中发现自家少爷蜷在酒窖台阶上的。发现他时,他那并不合身的衣服上沾满猫毛,浑身上下还到处都是泥渍。膝盖上也磕了块淤青。

    少爷的掌心里攥了半块金箔。那是从请柬上剥落的残片,至于他身后,此时满地狼藉,到处都是酒壶的碎片。

    “是野猫,野猫打翻了今天宴会要用到的酒……”

    “我追着它进来,本来是想阻止的,但……”

    他欲言又止,一边说一边抬头,似乎是害怕老管家的责罚,但老管家在环顾四周。

    他找到那只被压在酒缸下的野猫尸体。猫的死相很狰狞,仿佛死前经受过莫大的痛苦。尸体死了有段时间,肢体僵硬,甚至难以掰动。再过段时间,它就会因腐烂散发出恶臭。老管家因此将其踢远,显的极为嫌弃,不打算再仔细查看。

    他回头看向自家那位一直懦弱无比的少爷。然后,他走上前,用手按住少年瘦弱的肩膀。

    “你能赶在宴会开始前,把新的酒买回来吗?少爷。

    “当……当然……但酒庄的路程有些远,不知是否能来得及……”

    “那只该死的畜生并没有毁掉所有酒,至少它还留了一些。”老管家指着放在角落里的酒壶说道。那只酒壶完好无损,只不过,酒壶上似乎沾了些白色的灰尘。

    “我会先在宴会上用这些酒,你要快去快回,我会如实向老爷禀告的。”老管家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听了则是有些惶恐,急忙答应下来。然后,他顾不得身上的泥渍,便一路跌跌撞撞着逃出了那暗无天日的酒窖。

    日光刺穿了高窗……在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那个在他们眼中懦弱可欺,背影佝偻的少爷此时竟然挺直了腰杆。

    他迎着日光,拖着巨大的阴影穿过中庭。石榴树此时在风中摇晃血红的果实,那就像悬吊的无数心脏。

    张家院落外,远处传来梆乐弹谱声。

    他仰头眯眼,忽然想起昨晚那只惨死在杏毒之下的野猫瞳里的幽光——那种绿,多像母亲搅拌杏仁,为其浸毒时,陶罐里荡漾的涟漪。

    他从没觉得张家院落上的天空如此澄澈过。好似那一大片巨大的阴影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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