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再遇

作品:《斩尘缘

    回京的路上,项琰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大姨的话。

    快到京城的时候,她再一次走进“来时”客栈,问掌柜要了一坛酒。

    项家百年世家,根深叶茂,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地活着,唯独出了她这么一个怪人。

    可以预见,这一趟回家,她要面临来自家族每个人的狂风暴雨。

    在客栈歇一夜,喝一坛酒,是她留给自己的缓冲,也是重新踏入京城的勇气。

    正想着,十两银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兄台,可否匀一点酒给我。”

    声音很熟悉。

    项琰抬头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三年未见,这张脸还是那么招蜂引蝶,那么桀骜不驯,一双黑眸里有浓浓的惊诧,也有淡淡的喜悦。

    她笑了。

    “许尽欢,这酒不匀,但可同饮。”

    ……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要有多么深的缘分,才能连续偶遇三次。

    以前项琰不明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个什么意思,经过和许尽欢这三次偶遇,她明白了——

    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意思。

    她上楼取下一个包袱,里面是给他的那身衣裳。

    “上回吐你一身,这是赔你的。”

    他接过包袱,打开来,是件水绿色的道袍:“这颜色……你确定适合我?”

    项琰看看道袍,再看看他的人,心说艳是艳了点,但……

    “我觉着还行。”

    “你说行,那便行。”

    他这么大度,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是我大姨给的料子,我骗她说,给自己做的。”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笑什么?

    “你要不喜欢,回头我再赔一件给你,保证颜色适合你。”

    他停了笑,“项琰,你是不是不怎么会说谎?”

    她想了想:“是不屑说。”

    客栈里的人影远了,时间在夜色里散开,又在夜色里聚拢。

    他们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一样,开怀畅饮,说着这三年彼此的生活。

    项琰从小到大都是话少的人,谁都说她闷。

    但在许尽欢面前,她的话却有些多。

    许尽欢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她不插话,这人能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上三天三夜。

    后来两人回忆起这段往事,都有同一种感觉——

    好像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聊的,哪怕心底最隐私的部分,也能坦承在彼此面前,他(她)不会伤害我。

    那一夜,话越聊越多。

    她知道他是名宫廷画师。

    他也知道她来自赫赫有名的项家。

    她知道他的爹娘都死了,现在孤身一人。

    他也知道她这三年住在宜兴,是为了逃婚。

    “项琰,你为什么要逃婚?是对方家世不行,人品太差,还是你另有相好?”

    “都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是她心底的秘密,藏得很深。

    她对外的说辞,是想做个工匠。

    但在此刻,在这人面前,项琰想说一说实话。

    “我外祖家手掌过钦天监,这一行传男不传女,但没有人知道,我娘和我大姨,其实都很聪明,都很能干。

    尤其我大姨,脑子转得特别快,记忆力特别好,如果她能学这一行,成就绝不会比三个舅舅差。

    我大姨年轻的时候,想走遍天下。

    我娘其实喜欢研究风水,她往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站,就能感知那处地方的好坏。

    可到头来,她们只能拿着家里给的嫁妆,嫁给另一个人。

    要命的是,她们的嫁妆也不是她们自己的,必须要留给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孙子。

    因为她们没有钱,钱来自娘家,来自丈夫,所以只能在家从父,出门从夫。

    也因为她们不能挣钱,所以必须事事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好像全天下女人的出路,就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

    我就想试试看,这世间,女人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恰好,我打小就喜欢做木工,而且天赋比任何人都要好,爹画的那些个图纸,别人要看三遍,四遍,五遍,我看一遍就能看懂。

    又恰好,做工匠能赚到银子,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

    所以,我就想着,这第二条路我得试着往下走一走。”

    许尽欢接过话:“如果走不下去呢?”

    项琰喝了一口酒:“走不下去,我就认命。”

    许尽欢:“如果走成了呢?”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如果走成了,我就会抬头挺胸地告诉娘和大姨,下辈子再投胎成女人,得勇敢一点,要豁得出去,女人的归宿,绝不是只有结婚生子这一条路。”

    最后一个字落下,许尽欢没有说话,但项琰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更亮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就应该按照心意往前走,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借酒消愁?”

    他又瞧出来了?

    项琰抿抿嘴:“因为我大姨说,光养活自己还不够,没有家族庇佑的女人,就如同海上的一叶舟,冷不丁一个浪冲过来,就翻了。”

    许尽欢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恼,“你笑什么?”

    “我笑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一切都凭想象,而我恰好就生在海上。”

    他把身子往前凑了一点,压低声音:“在海上,想要不被狂风暴雨掀翻,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

    “一个是小船变成大船;另一个是学会游泳。”

    这一回,轮到项琰的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

    “大风大浪永远会有,也永远躲不掉。”

    他迎着她的目光:“但如果你变强了,还有死里逃生的本事,那么再大的风浪都拿你没办法。”

    这一夜,项琰又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她早早醒来,去敲许尽欢的房门,却发现这人早已不知所踪。

    ……

    离家三年再回去,肉眼可见的爹老了,娘也老了。

    项琰跪倒在他们面前,心里涌上浓浓的愧疚。

    可以想象,这三年爹娘承受了多少,来自族人的闲言碎语。

    项琰表达愧疚的方法,和别人不同。

    她既不会哭,也不会忏悔,而是换一身打粗衣裳,去爹做木工的房里,替他把那些积压下来的活,一一干完。

    没有人知道,她拿起锉刀的那一刻,世界就清静了。

    房里来了谁,说了哪些闲话,骂了她什么,劝了她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她的心静得像一口深井,除了手里的木头,再没有别的。

    她想告诉爹,这三年的时间,她没有浪费,一直在这条她最喜欢的路上,踏踏实实地走着。

    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月后,所有积压的活干完,她一头倒进床里,昏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娘坐在床前。

    娘叹了口气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爹娘总是养得活你的。”

    后来才知道,是爹看了她做的那些个活计,反过来劝娘想开一点。

    爹还说,咱们女儿不是普通人,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大造化呢。

    项琰想干什么?

    她想小船变大船。

    她想学死里逃生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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