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8章 陆氏之死

作品:《晋庭汉裔

    吱呀一声,门开了,先进来的是司马孙拯。紧随孙拯之后的,仅有一个青年人。

    此时屋内已是一片黑暗。陆机关上窗,走到几案前,点亮了油灯,然后看那青年人的模样。这青年人似乎是刚赶了远路,他摘下戴在头上的风帽,又解去披在身上的披风,露出一身素色的儒服来。他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把三尺长的佩剑,脚上靴子有斑斑泥点。

    看他年纪应该是二十岁左右,但身材高大,像貌俊朗。陆机虽不知其姓名,但一看模样,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然后听他道:“在下卢谌,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向陆大都督宣读大将军令!”

    原来是卢谌,陆机恍然大悟,他听过青年的名字,卢谌是卢志的长子,字子谅,是河北士人的后起之秀。据说他年纪轻轻,却悟性超绝,诗文,同辈中比拼才学,几乎没有人能胜过他,不输卢志当年。只是陆机斗倒卢志以后,一直吝缘一面,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

    而既然见到了卢谌,那这一切的背后主使,也就不言自明了,定然是成都王左长史卢志。

    陆机没有先问司马颖传达了何等命令,而是先闲谈似地问道:“子谅到了这里,想必卢长史也来了吧。”

    卢谌一愣,他见陆机如此沉静,也不好不卖他面子,就先躬身道:“是,大人此时正在山阳县整顿军队,清查损失。”

    这不出陆机预料,卢志当然要清点大军的损失。但更重要的,还是清除陆机在军中的影响力,想必他此刻正在山阳检视,将那些陆机提拔的吴人军官一一筛选出来,以后全都闲置不用。

    回想起这几年在征北军司的起起伏伏,陆机就觉得是一场幻梦。他自己是借用了对诸将对卢志的不满才得以上位,最后却又倒在了卢志的攻讦下,真对得上《左传》那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了。

    这么想着,他胸中原本对卢志还怀有些许怨愤,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陆机只是半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又问道:“长史是什么时候来的?恐怕为时不短了吧。”

    卢谌回答说:“大人听说邙山战败后,七日前就领军过来了,麾下十万人,随时应变不测。”

    这个不测非常暧昧,很容易让人联想,指的究竟是河南的司马乂呢?还是统帅河北军队的陆机呢?但陆机并没有深究,他也不再和卢谌绕弯子了,他问:“贵使是要把我抓回邺城呢?还是就地处死呢?”

    此言一出,旁听的孙拯脸色大变,卢谌亦有所动容。但他到底忍住了,然后清了清嗓子,从袖袋中掏出大将军令,展开宣读道:“大将军问大都督,王师不振,俨狁多难,颇与前谋相异,是何缘故?百官多疑,非议前程,卿且旋师于邺,与尔辩之。”

    说罢,卢谌对陆机笑道:“大都督想太多了,大将军是何等信赖大都督?不过前线出了这么些事,总要对大将军有个交代罢了。”

    陆机闻言也笑了,两人笑了这么一会儿后,陆机的面色回归平静,他道:“子谅何必说笑呢?我早已有准备了,既然大将军对我如此提防,我愿自裁以明心志。”

    此言一出,卢谌的城府也有些维持不住了,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受命前来时,父亲卢志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先把陆机稳住。

    毕竟再怎么说,陆机也是司马颖亲自任命的大都督。若是不问而诛,没有确凿罪证的情况下,肯定会引来世人非议。而只有在经过大将军府的审判后,再定罪处刑,才能不损耗成都王的威望,保全司马颖的声誉。考虑到这些,卢志才定下了这么一道语气温和的诏书,目的就是将陆机骗回邺城。

    不料陆机初闻诏书,便表现出了自裁的想法,这不是陷成都王于不义吗?卢谌连忙出言阻止道:“大都督不必如此,我出发前,大将军已经保证过……”

    但陆机听也不听,直接打断道:“这和大将军无关,我打了这样大一个败仗,本就对不起大将军的信任。是我自愿自裁,绝没有任何人的逼迫,为了证明此事,我可以写一封绝命书,由子谅带回到邺城。”

    话说到这个地步,卢谌也无话可说了。在这个世上,若是一个人死志已决,无论他是高贵如王公,还是低贱如乞丐,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逼迫他,哪怕是天子也不行。何况陆机还愿意写一封绝命书,已经是尽量在照顾所有人的颜面了。卢谌无法拒绝,他只好说:“那就有劳大都督了。”

    于是陆机找怀县令要了一副笔墨,当即在屋内研磨起来。说是要写绝命书,可陆机下笔之际,脑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还是想着要立马疆场,再做一番事业。可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终生的理想啊!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人的一生就这样碌碌而终,不为天下苍生造一些福祉,怎么证明自己来过呢?

    因此,陆机仅仅是提了几句之前的战事,就打算写一篇系统性的献策。希望成都王看到后,能够对他的施政有所益处,只要能对后世有所影响,那即使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陆机先是议论眼下的战局,他毫不避讳地表示。就目前几方的态势来看,征北军司一方虽然最为富庶,但军队仍然难说强盛,想要打磨,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他坚持此前自己的看法,司马颖想要取胜,就必须效仿当年田丰提出的策略,不要草率与禁军决战,而应该自北而南,沿边境筑数座重镇,然后运粮积甲,以大军来守。

    倘若河南军队不应,就趁地利之便,向前侵夺土地;若河南军队相应,也必起大军相抗,到那时他们也要运粮积甲。对立日久,粮秣消耗,日以山积。以河北国大民众,谷物丰饶,轮番而来;而河南民少地狭,处四战之地,防不胜防,民不得歇息。相持迁年,则积储耗尽,中原必然失败,河北必然胜利。

    总而言之,希望司马颖不要怀有速战速决的想法,现在天下人心思变,祸乱之徒甚多,若不在一统过程中将这些人一一翦除,即使侥幸独掌神器,恐怕也坐不稳天下。

    然后他话风一转,在文中谈论自己对邺城政治的想法,议论征北军司中的同僚百官。他很坦诚地表示,成都王距离成就大业的明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若成都王真有慨然削平天下之志,应当克己戒欲,亲自过问政事,而非交付他人之手,更应当有自己的见解,而非是朝令夕改。

    说到这,陆机提起自己阿附孟玖一事,他承认这不是正大光明的手段,现在想来,甚是惭愧。因此,陆机苦口婆心地劝谏司马颖,孟玖实乃小人,败坏纲纪,祸国乱政,影响极坏。自古以来,贤君身边何曾有宦官干政呢?希望他能够摒黜宦官,重用卢志、江统、丁绍、曹摅等人,如此才能真正令征北军司兴盛。

    最后他谈论到对统一后的愿景,又提起自己的政治理想。若有朝一日,司马颖能够一统天下,希望他能汲取这些年来诸王生乱的教训,不再令王公宗室担任朝职,而令他们真正地归国就藩,非如此不能令天下长治久安。否则,这样诸王乱政的祸事以后还会重演。

    只是写到此处,陆机又觉得有些滑稽: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写了这么多,也只能看到河山分裂了。有什么意义呢?真相信成都王能克成大业吗?以自己对司马颖的了解,这些言语恐怕都是没有用的。可若什么都不写,自己的一生岂非是一种笑话吗?明明知道这条路不会成功,还侥幸于会发生什么奇迹,到头来,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陆机想到此处,终于有些明白梦里母亲的话了:若一个人走的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那他怎么可能走得长远呢?反之,若走的是自己笃定的道路,哪怕头破血流,至少最后也无怨无悔。

    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走了四十年的路,现在才明白,一切都太晚了。陆机想起刘羡,叹息着把笔放下,心中哪怕有很多多余的话,此刻也不想多说了。

    他对一旁的孙拯说:“把大家都叫过来吧,我只有几句话要交代了。”

    很快,他的一众亲随都挤了过来,离开邺城时的二十万大军,最后留在身边的,也就这么百来人。但陆机一一望过去,心想,这其实已经很多了。

    由于写了这么一篇文章,夜已经深了,院中只有几个灯笼发出的微光。大雪还在飘落,为这个深夜倍添寒气,导致人们不断地搓手跺脚。当陆机宣布自己即将自裁的时候,虽然事后早有预料,众人还是难以接受,于是霎时沉默,继而转过来盯着一旁的卢谌。卢谌心中有些胆怯,但为了不失体面,仍然目光炯炯地顶了回去。

    突然,有名侍卫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其余人也纷纷拔刀出鞘。就在场面要失控的时候,陆机挥手制止道:“这都是我的决定,和大将军无关。败军之将,不自裁以谢天下,难道还活着受辱吗?以后任何人来问,你们都要这么说,明白吗?”

    众人闻言,顿时又静了下来,四周无声,这个时候,才感到这场不期而至的初雪并未减弱,雪花反而越来越厚重了。

    陆机又对长子陆蔚说:“我死以后,不要护送我归乡,就把我埋在蟒口北岸吧,一来向战死的将士们谢罪,二来我也想见证,大乱之后,到底谁能令江山复合。”

    陆蔚俯身含泪答应。

    陆机又对卢谌道:“麻烦替我转告卢长史,这两年多有得罪,但这绝非我本意,我知他是稀世君子,望他能得偿所愿。”将方才写的手书交给卢谌,请他转交给成都王。

    说罢,他便欲回房就死,不料怀县令得知消息后,连忙赶了过来,向陆机求一副墨宝。陆机心想,这大概便是绝命诗了吧,当即颔首应允。他才思敏捷,挥毫而就,其辞曰:

    “道虽一致,涂有万端。吉凶纷蔼,休咎之源。人鲜知命,命未易观。生亦何惜,功名所勤。”

    到最后,陆机承认了自己的无知,或许自己从来不明白命运,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为功名所障目的离乱人罢了。

    至此,在众人的瞩目下,他一个人回到房内,房内很快就归入寂静。但没人敢入内查看,大家都顶着纷飞的雪花,多低着头沉默,如陆蔚等人则放声哭泣。一直到大雪积累了两寸,大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时,卢谌才大着胆子,推开门去打量情形。

    孤寂的小屋内,陆机身着白帢儒服躺在榻上。他双眼紧闭,神情庄重,皮肤苍白如纸。其中一只手拿着短刀握在胸前,另一只手则垂落榻边,血液从腕间滴落,并在地上积累了一滩暗沉的血泊,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室内竟没有血腥味。

    见陆机割腕而死,卢谌当即策马离开,看样子应该是返回山阳,向卢志转交遗书去了。

    留下来的人们满怀哀伤,他们找怀县令借了一副棺椁,将陆机的尸体收敛进去。然后把在县府内办了一场极为简单的葬礼,停尸一日后,众人便启程南下,打算遵照陆机的遗愿,将他下葬在蟒口。

    数十人合力下,一丈深的墓穴很快就挖好了,陆蔚将父亲的官印与绶带扔进去,然后开始封土。另一边,则让人在墓碑上刻字,墓碑上字数不多,仅“华亭陆机士衡之墓”数字而已。

    在立碑的时候,众人站在芦苇荡与积雪中,谈论起未来该何去何从,皆心生茫然。有的人说回江东,有的人则说去投奔陆云,还有的人说,要继续给成都王效命,一时间莫衷一是。

    正争论间,他们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哒哒声。回头看去,北面有数百骑策马奔来,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骑士们脚踏雪泥,以极快的速度四散分开,将墓碑前的这些人团团包围。他们张弓持槊,眼含杀气,而领头的人正是卢谌。

    骑士们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你们要赶尽杀绝吗?”孙拯厉声问道。

    卢谌看都没看他,转首对麾下骑士道:“大人命令,陆氏余孽,一个不留!”

    一阵凌厉的箭雨破空声后,马背之下,芦苇之间,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卢谌确认无一活口后,看了一眼没有刻完字的墓碑,碑上仅有“华亭陆”三字,他踹了一脚,墓碑轰然倒覆在雪中。再次翻身上马后,卢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随即扬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