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1章 兴起之言

作品:《祸仙

    烛钰因为伤重消沉了许多天。

    像是陷进了想不通的死局中出不来。

    渐渐地,这些时日好了一些,却又开始整天盯着玉笺看。

    他的目光并不灼热,却总是黏着不放只让她觉得背后发毛。

    可每次玉笺察觉到回头,他又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但玉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眼前一派岁月静好。

    她摘了些山核桃,学着阿婆的样子在锅里慢慢翻炒,炒好后捡起小石头轻轻敲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香。

    一抬头,就看见烛钰静坐在树下,侧脸清隽,轮廓边缘氤氲着一圈柔和的光晕,身后枝叶轻摇,恍若谪仙。

    她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或许是因为烛钰是仙人的原因,行动之力恢复得比她想象中的快,虽然那些伤口还是无法愈合,但烛钰很快便可以走动了。

    玉笺是无意间,发现他一直跟在自己不远处的。

    上山时她总觉得身后一道目光如影随形,都快产生恐惧了,回头才发现烛钰不知何时已能行动,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没有刻意躲避,也没有放轻声音,只是玉笺身为凡人之躯五感没有那么敏锐,才隔了这么久才发现。

    对上玉笺的目光,他会停下来,目光轻得像羽毛,若有似无滑过她的脸。

    玉笺猜测可能是因为他重伤初愈,身边又只有她一人,所以将她视为唯一的依靠。

    想到这里心中就一片酸涩。

    玉笺仰起脸,眯着眼望向天空。

    好不容易放晴,她总想让他也多沾些暖意。

    所谓的日光,其实只是魔气翻涌间漏下的一抹惨淡光晕,显得浑浊而压抑。

    六界浩劫将至,这片天空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敲完核桃后,她走过去说道,“殿下,今天天气不错,一会儿陪我出去走走吧?”

    烛钰缓缓抬眸,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歇息几天,等你好了些再打算下一步。”

    “嗯。”

    烛钰感受着她的气息。

    “这几天要委屈殿下,和我在这里躲一躲。”

    “嗯。”

    她站在树下的高度,自下而上地仰望着他。

    这个角度让他可以很仔细地看到她的脸。

    玉笺拿着敲完的核桃,“殿下,把手伸出来。”

    她说话总是笑着,眼睛很亮。

    她的眼睛一直都是这么亮吗?

    烛钰微微一怔,低垂的眼睫颤动,他沉默着依言将手缓缓地递到她面前。

    日光斜照,那只手被光线雕琢出一种温润的透明感,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几颗刚刚砸开的山核桃,仁肉饱满,散发着坚果特有的淳朴香气。

    她将它们轻轻倒入他微凉的掌心。

    “吃点东西吧,说不定殿下会喜欢。”她仰着脸,“我砸了好久呢,手都酸了。”

    烛钰低头,看着掌心那些酥黄的核桃仁,

    他想,这是人间。

    不久前随她下界时,他多有不解。

    凡尘烟火,市井喧嚣,在他眼里皆是污浊。摊贩的吆喝太吵,地上的有尘土和秽物,太脏,就连空气中都飘着的油腻烟火气。

    生性喜洁的他,彼时只觉得人间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可玉笺却兴致勃勃。

    她喜欢这热闹的人间,一会儿去看人拉糖人,一会儿又去蒸笼旁闻里面飘出的热腾腾雾气,一刻都闲不住,所以为了她,他一路隐忍相伴。

    而今想来,这人间似乎并非污浊不堪。那些曾经令他厌烦的种种,竟也处处透着几分……可爱的生机。

    烛钰目光温柔,跟在玉笺身后往瓦舍中走。

    才踏入房门,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吱扭”。

    烛钰蓦地停步,嘴角仍带着那抹平和的弧度,平静道,“这房里还有别人。”

    玉笺怔了怔,一脸疑惑,“没有啊。”可进门定睛一看,表情顿时僵住了。

    烛钰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反应,逐渐敛眸,“怎么了,玉笺?”

    玉笺装作若无其事,边说边拿起墙边的扫把,“殿下,你先站在原地别动,等我一下,我先进去一下。”

    说完她举着扫把小心翼翼向里走去。

    就在这时,又一声“吱吱”响起,比之前更清晰。紧接着,一阵细碎的啃噬与哒哒哒的轻响贴着地缝钻进耳中。

    四周霎时静得可怕。

    烛钰面无表情地开口,“屋内有虫蚁?”

    玉笺支支吾吾,“这里……生态比较好……”

    他语气平静地打断,“玉笺,我以前教你画过一种阵符,正好也可以用来驱除鼠蚁。”

    玉笺连忙点头,“还有这种符?那太好了,请殿下再指教一遍吧。”

    “自然。”

    烛钰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她手心勾勒符形。玉笺学得认真,另一只手依他所说拿着扫把沾了点水在瓦舍门前勾画。

    阵纹成了之后,瓦舍忽然被一层金光笼罩。烛钰又说,“我再教你一道诀。”

    他抬手按在她肩上,注入一缕灵气,玉笺按照他说的将食指拇指与小指交叠结出葫芦宝印,抵在唇前,轻喝一声,“请雷!”

    ……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霎时间,林中起了风,一道剧烈的银光无端炸开,眼前瓦舍应声炸裂,瞬间化为焦土。

    所有天崩地裂的炸响声都被罩在淡淡的金光罩里,传到外面只有一声哑炮似的闷响。

    尘埃落定后,原地只剩一片空空荡荡的焦黑。

    玉笺手一抖,瞠目结舌,“殿、殿下……这印不是驱虫蚁的吗?”

    烛钰神色自若地收回手,眉眼间略带倦意,“诛邪立狱,亦可驱虫。”

    “……”话是这样说。

    她摊手,“那我们住哪?”

    被她提醒,烛钰才想起前几日自己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面色难看。

    人间果然污浊不堪!

    玉笺这几日与村民们都混熟了,多方打听下,终于又寻到一处空置的旧屋。

    房子原先是位年迈寡妇的住所,自她过世后便一直空着,无人打理。

    村民们觉得晦气,平日都绕着走,玉笺便索性带着烛钰住了进去。

    至于先前那间瓦舍为何被毁,她只含糊地说,瞧见一大团黑气掠过,房子就塌了。

    村民们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恐惧而又了然的神情。

    别管了,反正这世道有什么解释不清的灾祸,推给魔就对了。魔物恶名昭彰,多一桩少一桩,也无人在意。

    寡妇的院子比先前住的瓦舍稍大了一些,有两间破败的厢房,烛钰对这个房子极为抗拒,尤其在看到那两间厢房时,眼里流露出一丝类似于懊悔的情绪,很隐秘地回头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

    玉笺不知道他在懊悔什么,挽起袖子就要进去打扫,烛钰却拦下她,教她掐诀,“用净化之术会快些。”

    也会更干净。

    这几日,烛钰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想要唤醒玉笺先前的一些记忆,她脑海中确实有些与烛钰有关的零零碎碎片段,都是之前天宫一难在痛苦中被激出来的,但残缺不全。

    烛钰的指点,更像是在将她原本就会的东西,再重新教她一遍。

    玉笺学得也快,可就是没有灵力。

    好在烛钰虽然身受重伤,可先天真龙之躯正自行从天地间汲取着微薄的仙力,缓慢修复。

    借由她施术,倒也刚好够用。

    玉笺脚步轻快地收拾着一侧厢房。

    终于能分开住了。

    虽说照料烛钰是她心甘情愿,但与别人同处一室,总让她有些无法放松。

    如今殿下身体恢复了许多,能行动自如了,她现在也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几乎是迫不及待。

    烛钰的身体稍有好转一些之后,那股蔑视天下睥睨众生的王霸之气又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思索,独坐在那张吱呀作响,随时都会散架的木榻上,坐出了九重天上凌霄宝座的感觉。

    可这种阴鸷倨傲的气势没有维持多久,他忽然闷哼一声,修长手指揪紧衣襟,眉心微蹙。

    刚才所有的孤傲气息瞬间消散,只余下一触即碎的脆弱。

    “殿下!”

    玉笺刚刚好端着小盆从门口经过,听到这声音果然立刻转身,快步到他身边,语气紧张,“你这是怎么了?”

    “还有些疼。”烛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着眼说,“我无妨,只是伤口有些痛………玉笺不必管我。”

    他越是这样说,玉笺越是焦急,“殿下哪里疼?”

    “许是伤口又流血了,无妨,玉笺回去休息吧。”

    “难道又裂开了吗?让我看看。”

    “不必。”他轻轻挡开玉笺探来的手,指尖微凉,语气带着一丝隐忍的颤意,“真的无碍……你快去休息吧,我独自缓一缓便好。”

    他嘴上催着她离开,可那苍白的指节和微微发抖的肩线,压抑的喘息……

    这可让玉笺怎么敢离开。

    “我扶你躺下。”她伸手想去搀他。

    “…不用。”他声音虚弱,侧身避了避,“背后亦有伤处,躺下或许会更痛。”

    玉笺想到他后背那道贯穿伤,顿时懊悔不已。

    她不由分说地扶住他的手臂,急忙伸手探向他心口处的衣襟,想查看伤势。

    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别看了……”烛钰抬眸看她,眼底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狼狈,声音很轻,“……又不好看。”

    他越是这般阻拦,玉笺越是认定伤势极重。

    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语气坚持,“殿下你别动了,这几日都是我在给你看伤,现在让我看看又怎么了?不然我无法安心。”

    烛钰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眸光漆黑。

    最终,他像是对她无奈,缓缓松开了手,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模样。

    衣襟被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缠绕着伤口的布料。果然,一抹刺目的鲜红正从素白的布料下缓缓洇出。

    玉笺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带了颤音,“怎么会又裂开了?我去拿干净的布来!”

    她刚要转身,袖摆被几根手指轻轻勾住。

    “先别走。”

    烛钰声音低哑,似是在疼。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般的柔软,“……玉笺陪着我,一会儿就好。”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指尖微微松了松,却又没有完全放开。

    看着他此刻的形单影只,玉笺猛然回想起他曾被整个天宫背叛。

    继而联想到他大概是害怕她走了一去不回?

    话本里不都是这样说的,被狠狠背叛过的人就会害怕自己身边的人消失?

    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玉笺毫不犹豫地转身,径直走回他身边,坚定地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我不走。只要殿下不嫌我烦,我就一直在这。”

    烛钰抬眼向她看去,眼眸被睫羽掩住一半。

    眸光深深。

    “既然如此,便望玉笺不是一时兴起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