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日，终于是看到了长风岛轮廓。

    知道当年魁山国之事其实有转圜余地，可以不必死那么多人之后，刘暮舟的确有些挣扎。

    但拿一码归一码说事儿，本身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望着孤悬于海上的岛屿，钟离沁呢喃一句：“怎么感觉有一股子……剑气？”

    说完后，她看向了刘暮舟。

    刘暮舟也点了点头：“是剑气，不过是很古拙的剑气，不是当今天下能有的。”

    钟离沁马上问道：“潇潇姐，虞岛主是剑修？”

    虞潇潇摇了摇头：“不是，我爹虽然与钟离家主一样，修浩然之气，但我爹的浩然气并非剑气。”

    刘暮舟点头道：“那就是言出法随那种了。”

    虞潇潇想了想后，点头道：“与宋青麟有些相似，我爹有一本无字书，翻书即可。”

    钟离沁则是说道：“读书人很多都是这样，但像大先生那般说个山字，一座大山就压来的，恐怕不多。”

    瞿文远笑着插嘴，“我老丈人，恐怕差不了多少。上次一个滚字，把我打飞了好几百里。”

    刘暮舟忍不住嘀咕：“天下丈人一个样？”

    钟离沁则是呵呵一笑：“刘教主上门提亲时，不是还要取出剑鞘吗？”

    意思是你刘暮舟到时候还得与老丈人斗剑一场呢。

    刘暮舟好赖没搭茬儿，乱找了个话头儿，问道：“照理说大海是陆地数倍之大，海中该有许多大妖才对吧？但我没怎么听说过海妖作乱的。”

    瞿文远一乐，“这就与那位李教主一剑斩青天有关系了，剑意在海里千年才消散，这四海之地，能活下来的妖族恐怕不多。也就当年……”

    说到这里，瞿文远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赶忙言道：“海妖是不多。”

    刘暮舟心中颇为无奈，看着瞿文远，心说我是拦都拦不住啊！

    倒是钟离沁，不太明白气氛为何突然变化。

    好在此时虞潇潇呢喃开口：“是不多，我也就见了一次，我弟弟死的那次。”

    说这话的时候，船已经靠岸了。

    窦侠早就等着，见几人下船，便抱拳道：“师姐，师父说让教主与沁姑娘去见他。”

    虞潇潇点了点头，却还是问了句：“我跟瞿文远呢？”

    窦侠干笑一声：“师父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瞿文远无奈一笑，“得，又不知道哪儿得罪老丈人了，我估计我这辈子都入不了老丈人的眼喽！”

    虞潇潇白了瞿文远一眼，“少废话，自己找凉快地方待着去！”

    刘暮舟与钟离沁对视一眼，心说这二人相处的方式，跟我们差别很大啊？

    钟离沁与刘暮舟偶尔生个气，转头就忘了。也从来没有拌嘴之类的，有些明明让人生气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笑了。

    瞿文远跟虞潇潇就不一样了，好像无时无刻在斗嘴，多半都是瞿文远落在下风，不过也挺欢乐的。

    窦侠带路，不久后就到了山中一处溪谷。

    不知道为什么，刘暮舟总是很喜欢小溪，却对大河大江没那么喜爱，或许是长在江边的原因。

    沿着山道走了不久便到了个古怪树亭，之所以叫树亭，是因为一棵大树长出来亭子模样。

    树下中年人穿着一身布衣，胡须淡疏、身形消瘦。

    窦侠微微抱拳，轻声道：“师父，教主到了。”

    正在点香的虞长林闻言，笑着抬头：“来了啊？”

    刘暮舟抱拳，轻声道：“义父。”

    钟离沁也赶忙抱拳，跟着喊道：“义父。”

    虞长林见状，摆手道：“潇潇丫头硬拉着你认的，做不做数你自己说了算的。”

    刘暮舟笑着说道：“当然作数的，更何况虞丘师叔与义父是亲兄弟。”

    虞长林点头道：“都随你，怎样都好。那，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刘暮舟摇了摇头：“没了，我想南玄大护法拉着义父去魁山国，是让义父瞧瞧我值不值得押宝，我碰见潇潇姐，恐怕也是义父安排的。”

    虞长林闻言一叹：“的确是，你也别怪我功利。”

    刘暮舟摇了摇头：“怎么会，换成是我，也要去看看的。”

    虞长林点头之后，又看向钟离沁：“陈大观如何了？”

    钟离沁闻言一愣，“您认识我舅舅？会这么巧？”

    虞长林则是摇头道：“这怎么能算是巧？天下虽然很大，但能爬上一定位置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大家都要登高，在半山腰碰见算不得巧合。”

    顿了顿，虞长林又道：“当年我出去寻我弟弟，与他及陈默，同游了数年，算得上朋友。”

    钟离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此时虞长林盖好香炉，仔细看了看钟离沁，而后咋舌道：“三十五岁而已，八境……了不得呀！”

    钟离沁干笑一声：“多亏了盖尘前辈留给他的那处小天地，我打败了无数个自己，顺理成章的就破境了。”

    刘暮舟突然感觉，此番前来长风岛，自己好像并非主角？

    果不其然，虞长林又说了句：“南玄前辈让我在你元婴之后问问你，你觉得百花剑意是你自己的吗？或者换一种问法儿，你能真正掌控你的百花剑意吗？”

    此话一出，刘暮舟面色微微一变，而后赶忙言道：“那人得百花晚于沁儿，我仔细查探过，的确没有什么隐患在沁儿身上。”

    虞长林望向刘暮舟：“你修为尽失，走了一条暂时后无来者的路，自然不惧。倘若你没有重修，先前那身修为还在，恐怕就不止她身上有隐患了。仔细想一想，曾经在你们一人体内，后来到了对方体内的东西，都有什么？”

    刘暮舟闻言，神色顿时古怪了起来，可紧接着就被钟离沁瞪了一眼。然后，刘暮舟才一本正经道：“桃叶。”

    两字出口，刘暮舟瞬间了然。

    桃叶起初被封在钟离沁体内，后来又到了刘暮舟体内。而钟离沁剑道天赋之所以这般高，虽说不全是桃叶的关系，却起码有个两三分。

    故而此时刘暮舟又联想到了钟离镜石，桃叶之所以在钟离沁身上，不只是大菩萨的手笔，还有钟离镜石。

    虞长林抬手示意二人坐下，桌上却放着两只空杯子。模样相差不大，却是一个新一个旧。

    “此乃奇物，两只杯子都可以将酒的年份拔高极多，只不过旧杯子用的时间太长了，酒倒进去，年份不及新杯子。倒一杯你的酒，倒进新杯子里，试试看。”

    刘暮舟当即取下酒葫芦，往新杯子里开始倒酒，顷刻间酒杯就被装满了。

    果然，酒水一下子变得香醇了极多。

    可就在此时，新杯子里的酒水却在缓缓消失，旧杯子里反倒有酒水慢慢上溢。

    刘暮舟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虞长林也在此时开口。

    “明白了？”

    刘暮舟面色凝重，而后沉声道：“先前我还奇怪，连自己亲儿子都能说害死就害死的人，为什么偏偏对沁儿数次手下留情！难道只是因为沁儿是山外山的继承人吗？现在，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钟离沁也微微眯起眼来，她只是不爱动脑子，不是没脑子。

    “拿我当这新杯子，我将新酒化成老酒之后，再从我身上取走？”

    虞长林闻言，笑着望向刘暮舟，打趣道：“原本应该是这样，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刘暮舟闻言一愣，但只几个呼吸就拐过弯儿了。

    明白之后，刘暮舟忍不住破口大骂：“老王八蛋！真他娘恶心！”

    钟离沁同样面色铁青，她怎么都想不到，老东西所谋，竟然是这些。

    钟离沁抬头问道：“南玄早知道是他？那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虞长林却道：“告诉你们了，今古洞天的事情还会发生？今古洞天之事若不发生，如今天下当是什么模样？”

    这个假设，刘暮舟不知想了多少次。

    要么是苏梦湫以炎宫之主的身份替刘暮舟去往炎宫，但苏梦湫的合道，可就是真正的道消了！这个假设，后面的大概走向不会变，唯独世上没有刘暮舟了，截天教也再无现世之日。

    另外一个假设，苏梦湫也未曾去往积雷原止战，前辈们在天幕战死，六合八荒却并未罢战。即便争来一百年，或许百年之后不必圣宫出手，六合与八荒就已经将对方消耗的差不多了。

    所以刘暮舟去往今古洞天，是一个必选项。

    此时虞长林端起那只旧酒盅，将酒水一饮而尽。

    “事实上，南玄前辈就算想阻拦也未必真拦得住。陈默疯子的名声，可不是当了九先生后才有的。我估计就算有人阻拦，陈默还是有法子让你进今古洞天。”

    刘暮舟苦笑一声：“猜得到几分，对了，义父喊陈默，陈默是听得见的。”

    虞长林却道：“听得见便听得见，我还怕他咬我？言归正传，我看得出不是我眼力好，是我猜的。沁儿如今的修为，除你之外，十境之下是看不穿她的剑气遮掩的。故而，你们所谓的老东西未必知道你小子已经捷足先登。我想，假若他想趁机搞事情，这便是其一。至于有没有其二其三，我就不知道了。我要说的也就这么多，如何应对，教主吩咐便是。长风岛但凡出世，历代皆以守护这座人间为己任。原本是有一道剑气留在山中送你的，现在看来，你恐怕不需要。”

    刘暮舟抱拳道：“多谢，的确不需要。倒不如送给瞿宗主的好。”

    在这里，刘暮舟没敢叫姐夫。

    转过身，又想起方才所言。此刻想起那老王八犊子刘暮舟就来气，但他突然又想到了钟离凤台，于是面色变得越发凝重。

    现如今看来，如此疯魔的老畜生，根本没有人性的！

    正此时，钟离沁沉声道：“放宽你的心，他敢出现，我就杀得了他！”

    刘暮舟也说道：“我这次，比较贪。”

    的确比较贪，他想一网打尽！

    钟离沁咧嘴一笑：“偶尔贪心些，也无伤大雅。”

    …………

    一条蛟河，一边客栈叫渡龙客栈，一边儿的驿站叫渡龙驿。

    很长一段时间，蛟河到卸春江船来船往，偏偏有个穿布衣、留着稀疏胡须的中年人盘坐河边，就只是这么坐着。

    观天院休沐日里，有些孩子专门乘船到北峡镇，就是想去瞧瞧刘暮舟河边的宅子，而他们每次路过，都会瞧见那个中年人坐在河边。

    直到今日下了一场大雨，秋讯来了，中年人突然起身。

    与此同时，渡龙山上，青瑶突然转头往北望去，神色古怪。

    可下一刻，青瑶竟是瞧见那个尚且还是凡人的中年男人转了转头，朝着自己看来！

    就这一瞬，青瑶只觉得头皮发麻！

    但紧接着，王云突然言道：“青瑶仙子，能否送我去桃花观？”

    青瑶疑惑道：“去桃花观作甚？现在没有桃花观，叫龙门观了。”

    明明离着很远，凡人根本听不见才对，但中年人就是答复了。

    “那就龙门观，我去寻丘密聊一聊，之后还要去找道衍，也聊一聊，赶在九月回来就行。”

    青瑶微微皱眉，想了想后，还是点头道：“好。”

    毕竟人家第一次开口，毕竟是主人的朋友。

    于是乎，一道白色身影自青瑶身上走了出来，与青瑶长得一模一样，唯独衣裳颜色不同。

    所谓神游，就是元婴出窍，神游万里。

    只不过离开渡龙山的是本体，留在渡龙山的才是元神。

    ……

    北边的新庄，短短半年，人口已经逐渐赶超北峡镇，各种商铺接连开设，这些个逃难来的人，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

    最早开设的铺子里，有个小酒馆儿，地方极小，摆四张桌子而已，想去喝酒都要提前好几天去抢牌子。

    生意虽好，就是有些烦躁，因为没过几天就有妇人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什么浪蹄子骚狐狸，什么难听骂什么。

    但骂归骂，可没人敢进去。人家不还嘴，可不是骂不赢。

    一日辛苦，酒馆在黄昏关了门。就在关门的一瞬，年轻妇人脸上的笑意尽数消失，她将滑落肩头的衣领提起来，眼中满是杀意！

    一个几乎不跟男人接触的人，数百年皆如此。如今却要扮作寡妇搔首弄姿，能忍住不杀人已经很不错了。

    妇人一转头，却见尚未收拾的酒桌前，多了个道士。

    道士笑盈盈道：“我看你挺适合做这种事的，不然贫道给你这老女人开个光？”

    妇人眼皮微微一颤，下一刻，一根手指就这么戳进道士眉心。

    “你别找死！”

    道士忍着痛，沉声道：“那就说正事！我估计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你的寡妇生涯应该就快结束了。可是马白芮，你真甘心一辈子被他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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