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盖世豪杰
作品:《民国江湖二十年》 转过天来,江家一早就开始准备迎敌。
这次情况不同,因为提前安排,又有前车之鉴,所以各处柜上并不缺人手看场。
而且,江家的丧事也没白忙活,大家听说张大帅送了花圈慰问,认定江家尚未失势,便争相前来支援,想要将功赎罪。
江家的生意,老本都在小西关,因此就对这片街区格外重视。
赵国砚带人守着保险公司总号,李正西带人看管和胜坊,海新年则是跟着几个叔叔辈,留在会芳里确保柜上安全。
众弟兄身穿棉袍,手持哨棍镐把,站在前街后巷,来回巡视,威风凛凛。
胡小妍给大伙儿下了死命令——除非万不得已,各处柜上弟兄不得擅离职守,互相支援。
怎么呢?
不因别的,只因为调虎离山的伎俩,江家自己就玩得炉火纯青。
倘若有点风吹草动,各处柜上就把人手全部集中,到时候顾此失彼,又该如何破解?
要知道,截至目前为止,江家所碰到的对手,还只是编筐老窦和哨子李的会众,而秦家的人手,尚且按兵不动。
正因如此,所以才要留个心眼儿。
不过,这样搞下去,江家就少了一支应变人手。
该找谁来接下这份差事?
左思右想,到底是落在了靠扇帮的肩上。
不找他们,还能找谁?
虽说也有其他“在帮”弟兄,想要应下这份差事,但考虑到那天晚上,靠扇帮的忠义之举,也实在不好冷落了他们。
按胡小妍的说法,值此帮会交锋之际,忠心远比能力重要。
癞子等人本就脑袋削尖了想往上爬,自然不肯推辞,就跑到江连横面前赌咒发誓,必定尽心竭力,辅佐东家共渡难关。
人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江连横身为龙头瓢把子,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众弟兄按部就班,严防死守,伺机而动。
前文有言,奉天实行警甲联防,城中偏僻角落,有地保兼顾治安工作,但从小西关到商埠地这条线,是省城的繁华地段,公署官差不可能完全弃之不顾,因此倒也有零星几个老柴在街面上巡逻,见到江家大摆阵仗,却不劝阻,只一味装聋作哑。
于是,这天清早,街上的商民百姓就立马觉出异样。
眼见着江家会众盘踞街头,衙门官差视而不见,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就觉得恐怕要有帮会火并,连忙绕道离开。
朔风渐起,小西关更显得一片肃杀。
待到旭日东升,安全维持会的成员也终于开始上街巡逻了。
像往常一样,这帮二鬼子照例佩戴袖标,摇摇晃晃地闯进城区,几个小头目的腰间,纷纷别着手枪。
这时候,赵国砚正带人站在保险公司总号门外。
身旁的弟兄抬手一指,小声提醒道:“砚哥,老窦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大楼里便又冲出十几号人,争相询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众人朝西边儿望过去,待到看清来人,果然是老窦等人,便忍不住骂道:“操他妈的,这老登还敢上街溜达,简直没把咱们当人看呐!砚哥,咱跟他们拼了!”
赵国砚抬手制止,眯着眼睛朝远处看,却见维持会前头,还有几个东洋巡警开路,忙说:“抄家伙,都别冲动,见招拆招,先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一声令下,门外的弟兄立刻抄起哨棍镐把,另有几个管直的则退至店内,从柜上拿起手枪,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不多时,维持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粗略算算,有将近二十来人。
编筐老窦带头,没看见哨子李和钻天鹰;东洋巡警那边,则是山崎裕太领队,没看见斋藤六郎。
见此情形,赵国砚立马转头冲身边的弟兄说:“去柜上给三爷打个电话,叫他按兵不动,千万别赶过来帮忙!”
那弟兄应声点头,急忙转身回屋通知各处铺面。
正在这时,老窦也带人来到了大楼门口,一见赵国砚,立马高声招呼道:“嗬,赵炮头,老弟给您请安了!”
赵国砚不声不响,目光虚望着远处,只挡在维持会面前,不肯避让。
他没说话,身边那几个“在帮”弟兄先忍不住了,厉声骂道:“老窦,你胆儿挺肥呀!哥几个还没倒开功夫去找你,你自己就擎着脑袋过来认爹了?”
老窦嘴角一抽,心里腾起火来,却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问:“咋的,这小西关是江家开的,别人不能来?”
“放屁!你他妈的干啥了,自己心里没数啊?”
“嘿,我干什么了?”
老窦指了指胳膊上的袖标,恬不知耻地说:“认字儿么,奉天安全维持会,我这是公事公办,维护省城治安,你们都给我消停点,再跟我吆五喝六的,老子现在就把你们都拷起来!”
众人冷哼一声,却道:“就你还维护省城治安呐?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个瘪犊子,在商埠地开枪火并!”
“谁呀?”老窦左右看看,又指了指自己,“我呀?哥几个说话得讲证据,你看见是我干的了么?”
“操,你以为咱们在这查案呐?”众人骂骂咧咧地说,“要什么证据,你有屁就放,没屁快滚!”
老窦笑了笑,说:“也没别的事儿,瞧见没有,这是东洋警务署的山崎警官,负责保护东洋侨民的人身安全,为了确保省城安定,现在需要彻查民团保甲的武器装备,江家身为会党,正是这次调查的重点对象。”
说着,又挑衅似地看了看赵国砚,嬉笑着问:“赵炮头,咱可都是老熟人了,大家别闹得不愉快,您给方便方便吧?”
赵国砚仍旧不动声色。
见状,维持会的成员立即骂道:“姓赵的,我大哥跟你说话呢,你他妈聋啦?”
赵国砚斜了老窦一眼,冷哼回道:“今天没空,有什么话,等我给你上坟的时候再说吧!”
“他妈的,死鸭子嘴硬,还在这跟我装呐?”老窦脸色一变,当场骂道,“姓赵的,你也不睁开你那狗眼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这要放在以前,我还能在大街上晃悠么,世道变啦,想开点吧!”
“甭管什么世道,但凡是个爷们儿,也不会去给鬼子当狗!”
“是是是,我不如您,您多清高呀!”老窦懒得再去废话,当即抬手招呼道:“清高顶个屁用!老子今天就要查你江家的总号,我看谁敢拦我!”
“你敢!”
赵国砚立马迈步上前,一把薅住老窦的衣领,顺势将其推下门口的石阶儿。
说罢,双方人马顿时迎头对立。
维持会成员蜂拥而上,仗着鬼子撑腰,一个个张牙舞爪,试图强行闯进大楼;江家会众横着哨棍镐把,排成一线,推搡着阻拦维持会的攻势,室内几人掏枪上膛,将枪管隐在袖口里,只等着赵国砚下令开枪。
可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别说江家会众不敢冒然火并,就连那几个东洋巡警,也碍于国际观瞻而不肯轻易开枪。
因此,双方多半是拳脚相向、棍棒相逼,尽管冲突不断,却又始终保持着某种恰如其分的克制。
但随着争吵声愈演愈烈,远处的街面儿上,还是渐渐聚集了不少围观看客。
正在这时,街巷里忽然涌出一队华人老柴。
“闪开,闪开!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蒋二爷接到报案,火速带人赶了过来,一见是维持会聚众搜查,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像吃了苍蝇似的直犯恶心。
他打心眼儿里不想管这事,可上头又有命令,小西关至内城一带,不能任由东洋人越俎代庖,遇事需要据理力争。
换句话说,就是既要争夺执法权,同时又不能挑起双方冲突,以免事态恶化——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这样的烫手山芋,谁碰见了不迷糊?
蒋二爷没办法,只好上前叫停纠纷,左右围拢着问:“诶,我说哥几个,大白天的闹啥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老窦大嘴一撇,拱手抱拳道:“二爷,别说我不给你面子,咱们安全维持会,是替官府分忧的,为的是协助东洋人维持省城治安,现在东洋人要求搜查民团,确保百姓安定,他们江家拒不配合,你来说句公道话,到底是谁的过错?”
蒋二爷赔笑道:“嘶,你要让我说句公道话……那你们有搜查令吗?”
“搜查令?”老窦一瞪眼,仿佛受到了某种冒犯,“二爷,我可得提醒你,这是东洋人的意思!”
“是是是,我知道,但咱们衙门里有交代,东洋警队只负责日常巡逻,这执法权和搜查权嘛,还得由衙门里审批。”
“你整错了吧?”
“绝对没错!”蒋二爷忙说,“衙门前两天刚开大会,这是陈处长特地吩咐的,要不……您再去问问东洋人?”
老窦没辙,将信将疑地凑到东洋巡警身边,连说带比划,折腾了小半天,方才把蒋二爷的意思传达明白。
未曾想,山崎裕太听了这话,立马带人走到蒋二爷面前,目光冷峻地打量一眼。
“你好你好,能听懂汉语吗?”蒋二爷忙说,“我觉得咱们双方上头,肯定是有点误会,要不你们先回去请示——”
“八嘎呀路!”
蒋二爷还在赔笑沟通,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山崎裕太的巴掌已经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打的可不只是蒋二爷的脸,更是整个奉天公署的颜面。
众人应声愣住,谁都没想到,小东洋的态度竟如此具象且直接。
“让开!”
山崎裕太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汉字。
蒋二爷好歹也是常在街面儿上混的,身上又穿着制服,冷不防挨了一嘴巴,当场颜面尽失,立刻本能地想要还手,却被身旁的随从老柴急忙拦了下来。
“队长,别冲动啊,冲动就全完了!”
“是啊,咱们现在动手,上头也不帮咱们说话,整不好再惹一身骚,回去挨骂不说,再给咱们记过处罚,那就太亏了!”
“事遇机关须退步,就算要逞强,那也轮不到咱们逞强啊!”
郭军反奉,老张求助东洋,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迫使奉天官民都得跟着忍气吞声。
一人之得失,万民之荣辱。
蒋二爷听了这话,也难免摇摆不定,暗自琢磨片刻,就快步凑到赵国砚身边,说:“赵大爷,反正这楼里也没什么违禁的东西,要不……您让他们进去瞅瞅?”
赵国砚皱眉道:“二爷,您的脸面没了,好歹还有这一身制服撑着,咱们这些在线上混的,争的就是个脸面,老窦现在还能在街上活蹦乱跳,东家已经够忍让了,还想怎么样?”
“那我可就没法帮你们了。”
“求人不如求自己!二爷请便!”
蒋二爷爱莫能助,回头望望远处围观的百姓,目之所及,尽是失望透顶的眼神,就觉得羞惭难当,却又无能为力,便只好咬咬牙,抬手招呼道:“弟兄们,收队!”
众老柴扛着步枪,佯装无事发生,灰头土脸地顺小路扬长而去。
大概是因为有点心虚,途径百姓面前时,又忍不住骂了两句,高声喝道:“看什么看,再看都他妈给咱们回衙门!”
人群中有几个老者,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见了洋人就犯怂,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变过。”
再看保险公司总部大楼,山崎裕太早已迈步上了台阶儿,正站在赵国砚面前,冷声命令道:“让开!”
赵国砚仍旧面不改色,摇摇头说:“办不到!”
山崎裕太立刻拔出配枪,指着赵国砚的头,再次命令道:“让开!”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么——办不到!”
山崎裕太应声皱眉,正不解对方为何面无惧色,低头一看,却见赵国砚的右手悬于腰际,黑漆漆的枪口顺着袖管探出来,微微上翘,正对准了他的胸膛。
老窦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也掏出配枪,忙说:“姓赵的,你他妈疯啦?这是东洋警务署的侦缉警员,你敢开枪,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们江家!”
他哪里是在担心山崎裕太,而是他心里清楚,江家要敢当街枪杀鬼子,那就敢把他也毙了。
见此情形,就连江家的“在帮”弟兄都不禁有些惶恐,心里掂量着利弊得失,难免暗自琢磨,至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远处的围观百姓,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纷纷替赵国砚捏了一把汗。
“有趣!”山崎裕太用东洋话笑着嘀咕道,“看来前辈说的没错,我们两国必有一战了!”
话犹未已,突然听见人群外围传来一声暴喝!
“操你妈的,姓窦那老登在哪儿呢?”
众人循声张望,却见远处乍起一片烟尘,围观看客纷纷躲闪,避开一条大路,足有二三十人“哗啦啦”地杀将而来。
定睛细看,正是癞子拖着一根镐把,带领靠扇帮火速前来驰援。
哥几个气焰嚣张,鼻孔朝天,一边推搡着人群,一边大踏步奔走过来。
癞子恨不能把这辈子的威风,全都一股脑地抖落出来,边走边骂道:“老窦,你妈个婢的,还认不认识你癞大爷?最近这几天没收拾你,你他妈又皮痒了是不是,痛快滚过来给老子磕一个,等哥几个亲自动手,那就没这么简单了!”
骂的虽然痛快,但这厮的眼神可能不太好使,直走到近前,才发觉现场竟然还有几个东洋巡警,脚步立马停下来,心头也随之一紧,暗道:坏了,这他妈怎么还有鬼子呀?
他带的这帮人,可不是那天晚上在商埠地跟老窦火并的弟兄,而是替南风看守粮油店的靠扇帮。
癞子脚步一顿,见赵国砚都被鬼子拿枪指着,心里就有点犯怵,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点抹不开面子,便强装镇定地喝道:“老窦,这场子我罩了,我数到三……要么你痛快过来给我磕头,要么你就他妈的趁早滚蛋!”
老窦见状,就趴在山崎裕太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山崎裕太微微皱眉,转身看了看癞子,忽地冷哼一声,摆摆手道:“撤了!”
一声令下,东洋巡警就从台阶儿上退了下来,编队朝城西走去。
主子走了,奴才自然不敢逗留,老窦等人也赶忙后退,看了看癞子等人,又看了看赵国砚,似有些不甘地说:“姓赵的,算你今天走狗屎运,你等着,这事儿没完,咱们走着瞧!”
说罢,连忙转身离开。
赵国砚都傻了,看着老窦跟在山崎裕太身后,屁颠屁颠地走远,心里怎么都闹不明白——这就完了?
不只是他傻眼,还有其他“在帮”弟兄,甚至就连癞子本人,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现场静默片刻。
突然,看客中有人大喊:“好样的,真英雄,总算给咱爷们儿争了口气!”
紧接着,四周传来掌声,并渐渐地连成一片喝彩。
男女老少,齐声赞叹:“好汉,能把鬼子吓跑,这才是好汉呐!”